第69節
陳正德瞧著陳毓,語氣里有著不自覺的討好——這么些年不見,連帶著心里的愧疚,讓老爺子都不知道該怎么跟孫子相處才好了。 陳毓哪里不懂老爺子的心思?乖乖的點了頭: “好?!?/br> 見陳毓點頭,陳正德頓時喜笑顏開,忙忙的就從車上下來,圍著燒餅爐子好一陣挑揀,這個不圓了,那個芝麻太少了,好不容易看中一個,又覺得芝麻是不是有些老了? 瞧得打燒餅的大郎直樂: “老爺子,家里來了什么貴客了,瞧您老緊張的?!?/br> 陳正德心里正美著呢,巴不得有人問,聞言立馬指了指跟著下車的陳毓: “什么貴客。那不,我大孫子回來了,要下場呢?!?/br> 大郎果然嚇了一跳,看了車里的陳毓一眼: “原來是小郎君回來了,怪不得老爺子這么開心?!?/br> 親自挑選了幾個燒餅給老爺子,還死活不要錢,“不是陳老爺厚道,我們家婆娘也進不了織坊。咱們家現在日子好過多了,不差這幾文錢?!?/br> 陳正德爺孫哪里肯,終究放下一個銀角子,這才上馬車離開。 一路上老爺子又買了糖糕、飴糖……但凡縣城有的小吃,竟是每樣都買了些。自然,隨著老爺子的一路炫耀,陳家小郎君回來參加縣試的消息也很快在臨河縣城傳開…… 后街一處二進的院落。 兩個婦人正蹲在地上摘剛買回來的菜。 “哎呀,我今兒個才算開了眼界了,你說怎么有人生的這么好?瞧那模樣,那氣度,當真是和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那是,聽說陳家娘子早年就是個美人兒,陳老爺也是咱們這里有名的英俊相公,陳家小郎君相貌又怎么會差了……” “你說咱們家老爺和夫人當年怎么想的,這么好一門親事,怎么說退了就退了呢?這要是能成了,咱們家二小姐可不是享不完的……太太……” 臉色忽然一白,卻是一個身形纖瘦的婦人正站在兩人旁邊。 婦人的相貌原本應該也是不錯的,只是許是生活不如意,眉間已是顯出深深的法令紋,便是嘴角也總是苦大仇深的吊著,整個人瞧著,分明就是個尖酸刻薄的典型的怨婦形象。 “好你們這些小婦養的,吃我們李家的,喝我們李家的,就是條狗可也知道看家護院叫兩聲呢,你們倒好,竟是學會在背后編排起主子了。這樣不守規矩的東西,要你們做什么……” 一番污言穢語罵下來,好險沒把兩個仆婦給罵哭了—— 話說若非是兩人的身契全在李府,早八百年就不在這受罪了。每天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不說,還見天的要被太太辱罵。 話說太太原來也不是這樣啊,這怎么一天天的越發和得了失心瘋一樣???原先老爺在時,雖說端著架子擺書香門第小姐的譜時讓人瞧著有些牙酸,可也比現在這整天的罵東罵西罵天罵地的尖酸刻薄性子強啊。 怪不得老爺赴任時,怎么都不肯帶上夫人。而且也不想想,家里唯一的少爺可不就是小婦養的,這要讓毅少爺聽見,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李毅進家門時,正瞧見這樣雞飛狗跳的混亂場面,不覺有些疑惑—— 當初甫一知道要赴任方城縣時,爹就出資買了這處院落,哪知后來變故迭生,爹爹所謀全都成空,之后隨著陳家的強勢崛起,李家人就更不愿到這里住了—— 縣城就這么大,在老家時尚且不時聽到陳家的消息,真是搬到這跟陳府不遠的地方,日子還真是沒法過了。 即便自己之前上學,也是一個人寄居在私塾中。 之所以這幾天會搬來住,也不過是念著自己要下場,爹爹一早就來信讓嫡母和姨娘一定要照看好自己。 這些年來雖是眼瞧著嫡母一日日性情大變,可對待自己上卻是向來慎重,按理說不應該在自己馬上要下場的時候挑出什么亂子來才是。 忽然想到之前遇到的陳毓,不會,和他有關吧? 阮氏也瞧見了李毅,終于收了罵,轉而換上一副笑臉,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勉強: “哎呀,毅哥兒回來了,剛好母親那兒有剛買的糕點,毅哥兒先去墊墊肚子?!?/br> 又沖著旁邊低眉順眼的女子道: “你不是知道毅哥兒一向愛吃什么嗎?留下來搭把手,也看著她們些。?!?/br> 女子應了一聲是,也蹲下身幫著摘菜,眼睛卻不時偷偷打量李毅,眼神是滿滿的憐愛。 李毅如何注意不到女子的眼神,垂下眼的神情中無比黯然—— 因為家里錢財艱難,姨娘身邊不但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還因為巧手,得時不時被當做丫頭一般使喚。 雖然說自己是李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可嫡母也就大面上過得去罷了,私心里,自己的分量也就一般。比方說家里但凡有什么好東西,是必得先緊著jiejie和meimei的,就是爹爹來信指明說給自己的,過了嫡母的手,到自己手里頭的往往也就不多一點兒罷了。 撫了撫身上棉袍細密的針腳——雖然這些東西全都是經由嫡母的手送過來的,可自己就是知道,其實全是出自姨娘之手。 只是雖然有心孝順姨娘,奈何自己這會兒的地位…… 罷了,也就只有拼命讀書,有朝一日,總能把姨娘接出去…… 阮氏明顯注意到了李毅歉疚的眼神,神情明顯就有些不好看,心里更是暗暗后悔。早些年一直想著自己終究會生出嫡子來,終究對這個庶子不是太重視,哪成想這幾年來,別說再生個一兒半女,竟是生生連丈夫的面都見不著了。 眼瞧著自己也三十多歲了,終究絕了再生子的念頭。 這才想著籠絡庶子,現在瞧著,還是有些晚了。 眼中卻是閃過一抹厲色,再怎么,自己才是李家主母,大不了,以后想個什么法子,讓那女人沒了就是。 退一萬步說,等毅哥兒真是走入仕途,不怕他看不出來,誰才是可依靠的那一個。 畢竟自己兄長的官職可是又升了—— 想到這一點,阮氏的心就跟放在油里煎一般。當初花了那么多銀兩打點,最后丈夫的官位卻依舊是打了水漂。 倒是那個兄長托的潘家陣營里的那個官員,竟是把這份愧疚補到了兄長身上,再加上潘家的支持,兄長這幾年倒是越發站的穩了。 說不埋怨娘家哥哥那是假的,好在兄長也不是全無良心,不但讓人把女兒接過去教養,更是答應了娘家侄子和小女兒的親事,等相公熬出些資歷,再有兄長幫襯著,這官位也該動一動了…… 忽然想到一點,轉頭瞧向默不作聲跟在后面的李毅: “毅哥兒回來時,可聽說陳家那個小兔崽子的事兒了?” 聲調不覺揚高——要說這世上阮氏最恨的,就是陳毓,沒有之一。也因此,阮氏甚至做了個小人,上面寫著之前兩家換庚帖時陳毓的八字,有空沒空就會扎幾針,可那知道對方竟是命硬的緊,無論自己怎么扎,都還活的好好的,這會兒更好,竟又回到臨河縣自己的眼皮底下蹦跶了。 “是?!彪m然知道阮氏會發飆,李毅卻也沒準備瞞她,全縣城的人都知道的事,也是瞞不住的。 “說是回來參加縣試的?!?/br> “什么?”阮氏聲音一下拔高,“乳臭未干的小兒罷了,參加什么縣試?我瞧著他們陳家就是要和我們家作對吧?知道毅哥兒要下場,就也巴巴的趕回來!” 說著一把抓緊李毅的胳膊: “毅哥,你一定會考中對不對?對,你考個案首回來,到時候,氣死那個殺千刀的小兔崽子……” 手下不覺用力,渾然不知自己長長的指甲掐的李毅直抽氣。 “那個遭瘟的陳毓一定考不上的,一定考不上的……” 說著丟下李毅,徑直進了房間,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小人兒就用力的扎了起來,“一定考不中,一定考不中,主考官眼瞎了也不會取中那個小王八蛋……” 陳家的馬車還未停穩當,陳清文就從里面接了出來。 跟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嫻靜的女子。女子的手中還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陳毓瞧了一眼就知道,女子應該就是二叔的妻子沈氏了。 忙上前見過,身子還沒彎下來,就被陳清文把住胳膊,瞧著陳毓的眼神滿是疼愛: “好,好,我們毓哥兒長大了,也能下場了呢?!?/br> 看陳清文神情真切的模樣,陳毓心知,二叔瞧著是真把過往的事放下了。 的確,人心都是rou長的。當初趙氏雖是對陳清和一家用心歹毒,所有的謀劃卻全是為了陳清文,甚而當初會選擇自縊,十有*也是想要幫陳清文留個退路,省的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因而趙氏死后,陳清文內心不是不怨的,總覺得大哥當日里做的還是有些過了。 一開始只覺得自己委屈,可等陳清和去了方城府這么久,竟是從不曾回來,甚而自己成親生子,也都是指派秦忠幫著父親cao持,陳清文心驚之余也恍惚明白,大哥心里也不是不恨的,甚而心結,比自己還重。 只饒是如此,卻依舊盡著長兄的責任,比方說養著這個家,甚而但凡身體好些,就讓自己進學,走出去,讀的書多了,陳清文也想的越來越清楚了,大哥心里是真的有自己,不然,只要縱著自己走些歪路,但凡鬧騰一些,怕是自己就撐不住歸西了。 怎么會枉費心思讓自己成人之外,還巴望自己有個安身立命之所? 及至娶妻生子,又有沈氏在一旁溫言細語的分說,心里更是越發愧疚——第一眼看到兒子時,陳清文就明白,這世上若是真有人要害自己孩子,那自己一定會跟對方拼命的。 更不要說娘親在得了大哥孝敬之后,還下那般毒手…… 反復思量之下,陳清文得出一個結論,若是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說不好,自己會更絕情…… 于自己而言,娘親是好娘親,可大哥,也是難得一見的好兄長,于自己更是有莫大的恩情。 尤其是陳清和的態度,也讓陳清文意識到,大哥好像真的是心灰意冷了…… 人總是失去了之后才知道后悔和反思,陳清文何嘗不是如此? 對陳清文的轉變,陳毓倒也不以為忤。畢竟,這個二叔的性子就是如此,說好聽點兒是善良,說難聽點兒是懦弱,最是能夠隨遇而安的一個人。 只是這輩子和上輩子好像也有所不同。 比方說二叔的性子明顯堅強多了,不是上一世那般,只會一個人躲起來抹淚,心思郁結之下,終于早早離世。 這一輩子甚至還發憤圖強,考了個秀才回來。這還不算,聽說家里辦的義學,二叔有精神的話,也經常去講學,再加上他性子溫文,倒是挺得學生尊敬的。 對爹爹以及家族聲望而言,也是一件極好的事。 當然,對于陳清文的身體來說,走到這一步,已是極限了。好在這一輩子娶得這個二嬸兒瞧著也不是不明理的。二叔這一世,是絕計不會和上一世那般短命夭亡的了。 雖然陳清文攔著,陳毓到底是堅持著見了禮: “二叔,嬸娘?!?/br> 又回身拿出準備好的禮物: “這些上好的筆墨紙硯,是爹爹特意給二叔準備的?!?/br> “這首飾,是娘讓給嬸娘的?!?/br> “還有這長命鎖是給二弟的?!?/br> 陳清文因著身子弱,平日里最喜歡的事就是閑來無事寫上幾筆字,一眼瞧出,陳毓拿來的正是大周朝最好的澄硯,連那紙張都是一等一的上好宣紙,再加上精美的狼毫,這么一套下來,怕不得上千兩銀子? 更不要說還對胃口至極。 陳清文的妻子沈氏則更熱情。 沈家也算是臨河縣大族,當初之所以愿意把嫡女嫁給沒有功名的陳家二爺,沖著的可不正是前途大好的陳清和? 誰成想嫁過來才看出,自己這夫婿竟是對婆家兄長抱有心結。 雖然后來兩人漸漸琴瑟和諧,沈氏一顆心也終于完全落在陳清文身上,卻依舊無比希望夫君早日明白過來,別和大伯子生分了才好。 這會兒看陳毓樣貌神韻,再加上出手的闊綽,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