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再沒有料到自己會碰這么大一個釘子,阮氏一時也是傻了——丈夫這會兒尚未起復,自己再如何,身份又豈是能同崔氏這正經官太太可比的? 更不要說程英的家族,就是自己娘家哥哥對上怕也不會輕易得罪。 相較于阮氏的木然,崔氏卻是云淡風輕、自在的緊—— 阮氏這樣的人她也見得多了,雖是自吹什么出身書香門第,可多少代窮酸落魄的下來,書香味兒早不知丟到哪兒去了,留下來的唯有酸腐之氣罷了。 偏是還夜郎自大、自視甚高,私心里總以為自己如何高貴似的—— 明明自己也是客,卻就敢在后花園里對著自己大聲呵斥就可見一斑。 這樣的人,崔氏可是根本沒有半分結交的心思。 竟是丟下神情無措手足冰涼的阮氏,徑直對從外面進來的王mama溫聲道: “王mama也是辛苦了,這么跑前跑后的,怕是忙得都暈了吧?快些來我身邊坐會兒——有你這么個仔細的人跟著,你們家姐兒也是個有福的。瞧你們家姐兒那身打扮,哎呀呀,當真是和王母娘娘宮里的小仙女兒似的,我瞧著都稀罕的不得了。也虧得你那般巧手,怎么就妝扮的出來呢?”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王mama哪里不懂崔氏的意思?本就對阮氏這樣小家子氣卻偏又假的不行的人就看不上眼,之前給自己沒趣也就罷了,竟還就敢拿安兒小姐來做法?當下笑著接到: “什么有福呀,也就是攤著我這么個沒用的奴才,才連累的我家姐兒也被人瞧不上——那般首飾衣物值得了什么?若是得了我們家姐兒喜歡,便是十套八套也是給得的,偏是為著這事巴巴的惹了姐兒不舒服。還使得毓少爺替我們受累——夫人你也知道,毓少爺人雖小,卻是個再明白事理不過的,就是生受了什么委屈,因著擔心傷了別人顏面,卻是吭都不肯吭一聲的。那么點兒大年紀,真是可憐見的,虧得先前娘親教的好,這會兒又得了個又賢惠又明事理的長輩進門,不然,真不知被人坑害成什么樣子呢?!?/br> 阮氏僵立原地,活脫脫被人當眾扇了幾耳光似的—— 自己方才話里話外暗示陳毓和他那商賈母親并姨母如何不堪,這兩人就這么絲毫不遮掩的全都直通通給砸了回來。 實在想不明白,那陳毓到底是給這些人用了什么迷魂湯,何至于讓他們一個兩個的就連成一伙來替他出頭。 只知道了崔氏的身份,卻是無論如何不敢再沖著人發作,頓時氣苦以極。竟是起身拉著李昭就往外走,苗氏看勢頭不對,忙要上前攔住,卻被陳秀拖住胳膊: “好伯娘,我聽著喜樂已是響了,想來是我家姨母的花轎就要到了,我小孩家家的,任事不懂,可是離不得伯娘片刻,那些不相干的事,伯娘就莫要cao心了——” 竟是無論如何不許人離開。 阮氏本來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原本想著自己這番做派,陳秀那般小孩子家定然會慌了神,為了補救,雖不至于對崔氏如何,定會押著王mama那樣的奴才給自己賠罪的,自己好歹也有個臺階下不是? 哪里知道,主家竟是攔都不攔,還說出那般刺耳的一番話來——合著在陳家那小丫頭眼里,自己也就是個不相干的罷了! 卻不知道陳秀這會兒早氣的狠了——陳秀是個護犢子的,雖是并不比陳毓大幾歲,卻是眼里揉不得半點兒沙子。從娘親亡故,更是把陳毓護的什么似的。 初時對阮氏恭敬不過是把期望對方多對弟弟看顧些罷了,卻哪里料到阮氏竟就敢當著自己的面編排弟弟,已是下了決心,回頭無論如何要同爹爹講,這門親事是怎樣也做不得了。 阮氏也明白,這般中途離席,委實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了,腳步早越走越慢,誰知都已經走到大門口了,也沒見半個人給自己抬個梯子來,這般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兒當真難受,阮氏再站不住,只得心一橫,只管拽著孩子往自己車子而去。 待來至車上,關上門,直把車里的東西摔得一地都是,然后才咬牙道: “我們走!” 這親家是做不得了,便是今日所受的屈辱,來日自己必要千百倍的討回來,即便那崔氏自己暫時動不了,要拿捏在自家討生活的陳家還不是易如反掌。 走至半路,越想越氣之下,竟是命車夫掉頭,徑直往娘家而去。待來至家中,迎面正好和兄弟阮笙撞上—— 作為秦家商號的管事,阮笙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這會兒瞧見阮氏回來,不由大吃一驚: “jiejie不是在陳府吃喜酒嗎?怎么這會兒子反倒家來了?” 一句話問的阮氏眼淚差點兒掉下來——這世上最難忍的,莫過于被自己向來瞧不起的人給踩在腳下吧? 一向在陳家人面前傲慢慣了的,不成想突然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丟了這么大臉,阮氏哪里受得了? 李昭這會兒倒是反應快,一把抱住阮笙的腿,抽噎著說: “舅舅,他們陳家仗著有錢欺負人,我長大了才不要嫁到他們家,舅舅替我們報仇好不好?” 阮笙明顯怔了下,精明的眼神中旋即有喜色閃過——平日里見著那白花花的銀子從自己手中過來過去,阮笙早已是垂涎三尺,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發難,瞧jiejie這會兒的神情,怕是機會還真的來了——待到明日里,定叫他們哭都哭不出來。 而且jiejie也說了,陳清和謀得職位恰恰好就在姐夫手底下,到時候別說他家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便是有那個心思,也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那般人家,也值當的jiejie氣成這樣?放心,過了明日后,管叫他陳家把腸子都給悔青了,到時候只管令那陳家把惡奴捆了送來,或發賣或打殺,jiejie想著如何收拾她都成?!?/br> 一句話說的阮氏頓時喜笑顏開。 王mama并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已是被人給算計上了,當然,即便知道,也是顧不得了——就在方才,周家忽然來了送賀禮的,王mama只當是老爺身邊的人,哪想到出得門來卻是一個陌生的勁裝漢子,被那漢子引導著來至車前,這才瞧見里面影影綽綽還坐了個人,待掀開車帷幔往里一看,頓時就嚇住了—— 里面的錦榻上可不正坐著一個猿背蜂腰面如冠玉的二十許年輕人,即便身上不過一件普通的天青色袍子,甚至因為急著趕路的緣故,一身的風塵,饒是如此,卻依舊掩蓋不了宛若出鞘寶劍般的逼人風姿,唯一有些刺目的卻是那人膝蓋上放置的一個厚厚的棉墊…… 待捧了禮物回返后,正好聽見顏子章正在感慨: “……要說這英國公果然是咱們大周朝的股肱之臣,更難得的是他們家有這般赤誠忠心,說是滿門忠烈也不為過……” “可不,若然此生能見一眼成家人,程某此生足矣……” 程英也頗為感慨,神情中滿是崇敬和仰慕—— 成家乃是從龍之臣,更難得的是他家孩兒俱都文武雙全,每一代均有青史留名的重臣,是以綿延數朝依舊圣寵不衰,當真是大周朝一等一的世家大族。 王mama腳就頓了一下,雖不過是只言片語,卻不妨她清楚的知道兩位大人談論的是哪家—— 可不正是大周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英國公府成家? 就在年前,塞外的突厥族竟悍然對大周用兵,若非成家人拼死血戰,說不好這會兒連大周朝的根基都會動搖了也不一定。 只是大周雖是勝了,卻是格外慘烈,成家人六個成年男丁,除了國公爺和他的長子外,竟是盡皆戰死沙場,便是他那長子也在冰天雪地中凍殘了一雙腿,這一輩子都是個廢人了,真真是可惜了那么個玉人似的大爺…… 只是這會兒子卻不是感慨的時候,還是緊著領安兒小姐去見人才是。 這般想著,先去后面悄悄見了陳清和,只說家里有事,這便要告辭,又去后面知會了陳毓—— 要想安兒順順當當的離開,怕是少不得要毓哥兒出力,不然,怕是還真難將人帶走。 知道安兒要走,陳毓頓時就有些恍神——兩人同吃同臥這么久,陳毓心里當真對安兒很是有些不舍,卻也明白,王mama會這么趕,怕是安兒的家人到了—— 那痛失骨rou的心情,陳毓自然能體會。 也不過微微頓了一下,便探手牽住安兒往府外而去。 甫出府門,陳毓就不自覺的往停在樹蔭下一輛青布馬車瞧去——雖然說不清為什么,可陳毓就是覺得轎子里正有灼灼的視線過來,看了眼王mama,果然快步往那馬車而去。 安兒似是也意識到了什么,竟忽然站住腳,手更是死死扣住陳毓的手。 陳毓頓了下,忽然俯下身,輕聲道: “安兒不是想讓我背著嗎?來吧?!?/br> 許是在家里養成的習慣,小丫頭自精神頭恢復了些后,就老是想往陳毓背上爬。只是陳毓這會兒個子也不大,背她的話自然有些吃力,十回里倒有八回是不允的。 安兒愁苦的小臉上果然有了些笑模樣,乖乖的伏在陳毓背上,又探手勾住陳毓的脖子,便是小臉兒也貼在陳毓單薄的脊背上。 “傻安兒,家里人來接你了呢,這么多天不見你,家里人不定怎么擔心難過呢,待會兒可要乖乖聽話,一定要歡歡喜喜的……” 王mama愣了下,眼睛就有些紅——平日里瞧著毓哥兒是個冷清的,這會兒才看出來,卻是個心里有底,又最重情重義的。 本來個子就小,又背了人,陳毓簡直走的比蝸牛還慢,甫一靠近馬車,尚未喘口氣,一雙大手就無比急切的從車上探了出來,掬著安兒就到了車里。 陳毓只聽見安兒一生尖叫,那聲音里明顯很是恐懼,只是下一刻,那尖叫就變成了哭泣,連帶著還有一聲無比依戀的“大哥”…… ☆、撕破臉 “那阮氏當真如此說?” 說話的是李靜文,嬌美的面容上明顯有幾分薄怒。 昨兒個姐夫只說親家公離開時似是滿臉不愉,自己還只當招待不周,尋思著過得幾天,就親自和姐夫帶了毓兒上門請罪呢,哪想到卻分明是對方刻薄陳毓在前—— 李靜文心里,陳秀和陳毓真真是自己命根子一般,如何編排自己出身不好都不算什么,獨獨不能刻薄了自己兩個孩子。 “可不?!标愋泓c頭,那模樣,倒是比一旁始終靜靜低著頭不言不語的陳毓還要委屈,更兼替姨母不平,“娘,李家的二姑娘,我們不要好不好?” 那么兇,說不得過門來也會給毓哥兒氣受。而且現在就敢看不起娘親和姨母出身,真是過了門,別說指望她孝順,還會掉過頭來拿捏姨母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你們放心,娘定不會讓人委屈了咱們毓哥兒?!崩铎o文拿了一朵珠花插在陳秀發上,又想把陳毓拉到懷里好生安慰一番,卻是拽了個空,錯眼瞧去,小家伙早無比伶俐的在地上站了,沖著門外道,“爹?!?/br> 李靜文循聲望去,可不正是陳清和?既從顏子章口中知道自己仕途頗順,又娶得如花美眷,饒是陳清和年屆而立,也依舊有些神采飛揚的模樣,整個人竟是愈發顯得風度翩翩。 李靜文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低了頭,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來,偏是一張臉緋紅一片。 陳秀抿了抿嘴,也飛快的從床上下來,上前拉了陳毓的手就要離開。 卻被陳清和攔住,一手拉了陳秀,另一只手直接把陳毓抱了起來—— 被抱了這么多次,陳毓眼下委實有些麻木了,索性連反抗的動作也沒有了,任憑陳清和又送回李靜文懷里。 看著神情有些僵硬的陳毓,陳清和終是忍不住揉了揉兒子不自覺蹙著眉心,不覺愈發心疼——從把人尋回來,就再沒見過兒子和從前那般沒心沒肺的笑鬧過了。兒子長大了是好事,可這么點的兒子就如此不茍言笑,卻委實讓人心疼。 又想到之前程英語焉不詳的話,終是嘆了口氣,矮身正視陳毓的眼睛: “毓兒告訴爹,這樁婚事,你怎么想?” 若然從前,陳清和是斷不會把這樣重要的問題交給兒子來裁決的,畢竟婚姻大事自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需要當兒女的做決斷?二則,陳毓現在的年齡無疑也太小了些。 只是自從陳毓失而復返,陳清和卻悟出來一個道理,這世上再沒有兒女平平安安幸福開心更重要的事了,更不要說這些日子以來也算看出來了,甭看兒子年紀小,卻是個有主意的—— 就如同和李家的這門親事,即便方才詢問喜子時,那孩子言語間對毓兒多有回護,可自己也能聽出來,當日里雖是有李家無禮在前,毓兒怕是也在里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陳毓頓時就有些惶惑——爹爹和李運豐的感情,陳毓是有所體會的,在爹爹心里,委實把他和李運豐并顏伯伯三人看成是生死之交,正因為如此,陳毓根本不敢渾鬧著退掉這門親事,才會故意引得李家人的不滿,更借程夫人的嘴,讓爹爹起疑心,想著再有喜子一番添油加醋,事情即便不成,也定然會讓爹爹和李運豐的友情大打折扣。 然后再徐徐圖之。 卻是萬料不到爹爹竟是如此精明,這么容易就看穿了自己。 看陳毓沉默,陳清和也就默默坐著,明顯是等陳毓自己拿主意的樣子。 “我不要李昭?!辈恢^了多久,陳毓終于抬頭,雖是有些艱難,卻依舊無比堅定的道,“爹,我,寧愿終生不娶,也不要李昭……” 一句話出口,不獨陳清和,便是李靜文也很是吃驚——實在是陳毓的聲音中透出的悲涼和哀傷太過濃烈,甚而還摻雜著無法擺脫的凄愴和絕望。 李靜文最先撐不住,一下把陳毓抱到懷里,瞧著陳清和哀求道: “姐夫,咱們就聽毓兒的,退了這門親事吧,大不了他們家有什么要求,咱們都答應就是,再不行,我就去他們家跪下請罪……” 這是受了多少苦,才讓毓兒在提到李家時會露出這么濃重的悲傷。 陳秀也是紅了眼圈,剛要幫著一塊兒央求陳清和,就見陳清和攥了下陳毓的手,又松開,然后重重的點頭: “好,我答應你,明日里就打發人去李府退親?!?/br> 正如李家看不上秦迎,阮氏的性子也是陳清和夫婦瞧不上的??傆X得不夠大氣,又偏是一副目下無塵的高傲模樣。只是這挑媳婦兒嗎和挑女婿不同,橫豎李昭嫁過來,就是陳家的人了,倒也不用和阮氏打多少交道。 而且李運豐的為人,陳清和認為還是不錯的,他那樣人家的女孩,應該不會差到哪里去,又有顏子章從中做媒,再加上李運豐夫婦也很是熱情的樣子,陳清和也就歡歡喜喜的替陳毓定了下這門親事。 本以為兩家本是至交又有這樁美事,當也是佳話一件,再料不到,卻是走到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