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的視線在他臉上溜了一圈,然后往下……往下……穿過微敞的交領,落在那擁雪的胸膛上。真高興,平平的,果然是個男人。她咕地咽了口唾沫,尾鰭搖得更歡暢了,濺起一串漣漪。筏上的人臉色一變,忙掩胸唾棄了句色魚,“你往哪里看!怪道說鮫人性yin,果不其然?!?/br> 夷波覺得很冤枉,艱難地豎起一根手指,“就一眼?!倍倚詙in的是雕題鮫人,潮城鮫人一輩子只等一個人,是最忠貞不二的。如果不幸和伴侶分開,哪怕永遠孤單,也絕不同別人將就,說她性yin,真冤枉她了。 他卻強勢,“一眼也不許看!” 她委屈地癟嘴,因為消沉,身體也變重,要沉下去了。想起還沒問清他的名字,重新浮了起來,先指指自己,“我……夷波?!?/br> 他微側了頭,“化險為夷的夷,夷為平地的夷?” 雖然他的解釋那么偏激,夷波也不計較,含笑問:“你呢?” 他哦了聲,“我叫……” 他叫什么她居然沒有聽清,阿螺的喊聲從岸邊傳來,因為高興變得又尖又利。她回了回頭,眼梢白影一晃,再看竹筏上,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懊惱,噯了一聲,扎個猛子潛到岸邊,阿螺眉飛色舞地說:“找到了,胭脂盒物歸原主,燭銀也送出去了?!?/br> 夷波暫時忘了剛才的可怕經歷,能完成阿螺的心愿是件可喜的事情。她要阿螺說說經過,阿螺坐在湖石上口沫橫飛,“其實很容易,我上岸后沿著青石路往街口去,一眼就看見糖坊兩個字了。原來糖坊開了家胭脂鋪,里面賣的全是胭脂和鉛粉。我把盒子給她看,問是不是她的,她說是。我又把燭銀放在她面前,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登褒的人,登褒死了,托我把這袋燭銀交給糖坊。她起先愣了一下,后來就高興哭了,還送了我一盒胭脂作為酬謝呢!你看好人有好報吧,我們做妖精的也要修德行,將來渡劫的時候功過相抵,對前途有助益?!?/br> 妖精的腦子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她們簡單直接,自己沒有壞心思,以為別人也一樣。夷波拍手夸贊阿螺聰明,阿螺掏出胭脂先給她抹上,然后自己也厚厚擦了一層。臨水映照,面頰緋紅,好像壁畫上的仕女,兩人相視一笑,有種心心相印的快樂。 太陽要落山了,晚霞漫天,她們探出水面并肩看夕陽,覺得現世安穩,生命里處處充滿驚喜。 夷波這才想起來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阿螺,蘸了水在石面上描畫:看見一個神仙,自己大意被人抓住,變成了一條泥鰍,神仙助她脫困。 阿螺盯著那條彎彎曲曲的線看了半天,“既然有這法術,為什么不直接救你?神仙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因為他們可以活很久,閑得無聊了愿意找點事做。兩三個人有什么難對付的,偏要把你變成蚯蚓,這不是捉弄人嗎!” 夷波糾正她,“是泥鰍?!?/br> “差不多啦,這么漂亮的鮫人,為什么非要變成那么腌臜的東西?”氣惱了一陣,阿螺又嘆氣,“反正是我不好,留你一個人在這里。幸虧碰上個神仙,有驚無險。要是真被人捉去煉油,那可怎么得了!你問明神仙的來歷了嗎?多結交這樣的朋友有好處,說不定能打探到龍君的下落?!?/br> 夷波怔了下,忽然感覺同什么失之交臂了。遺憾地搖搖頭,心說要不是你忽然出現,幾乎就要打探清了。她們在即翼澤待不了多久,既然事情辦完了就得回去,能不能再有機會見那位神仙,說不準。不過希望肯定是有的,他答應送她一雙腿,眉心輪生得那么彪悍的人,應該不會食言吧! ☆、第 7 章 算了算,從離開啞海到現在,已經將近十來天了。畢竟沒有得長老首肯,夷波時刻感到心虛,阿螺打算游玩兩天,她不太贊成,害怕回去之后長老發怒。畢竟潮城是個庇護所,要是連根基都沒了,南海之外處處有危險,一旦落了單,恐怕活不到再見龍君了。 阿螺沒辦法,拗也拗不過她,兩個人坐在月光下惆悵。阿螺說算了,“后天就回去?!?/br> “明天呢?” 她說不著急,“總算跑了一趟即翼澤,帶點東西回去吧!人界有個百試百靈的手段,犯了錯,求人通融,不能空著兩手。送點禮物給長老,說明咱們在外沒有忘記他們,只要他們把東西收下,咱們就有救了?!?/br> 夷波聽后覺得主意不錯,“可是錢呢?” 這么一說頓時傻了眼,當初忘了給自己留一點,全送給糖坊了。 阿螺兜起裙裾在底下接著,“你哭吧,我可以拿鮫珠到集市上換錢?!?/br> 夷波猶豫起來,鮫珠一出手必定會驚動即翼澤的人,再加上今天那幾個悻悻而歸的漁人一宣揚,難保不掀起抓捕鮫人的狂潮,到時候就真的闖大禍了。 她搖頭說不行,鮫珠鮫綃一樣都不能露白。阿螺想了半天,“那只有再去找糖坊,讓她還我們一些燭銀,反正那些銀子本來就是我們的嘛!” 她們不懂陸上的人情世故,錢到了人家手里,豈能再討得回來!夷波卻覺得是個好辦法,反正那袋燭銀有好多,分她們兩塊應該不難。兩人合計一番,決定去找糖坊的住處。 即翼澤的民居都是臨水而建,屋子架空在湖面上,底下以木樁為基。阿螺的鼻子很靈,嗅過了胭脂的味道,就能順著香氣找到制作的作坊。兩個人鳧水沿著河流往前,內河環境不好,蛇蟲遍地都是,忽然呱地一聲,一只蛤蟆從高處蹦下來,嚇了她們一大跳。 阿螺笑了笑,“就在不遠了,再堅持一下?!?/br> 鮫人不能在污濁的水域生存,逗留久了簡直是場災難。夷波脖子和手肘發癢,忍住沒說,漸漸河水里混雜了脂粉香,到一處水榭旁停住,窗戶是半開的,一只手從窗下伸出來,呼呼一陣抖落,粉霧飛揚。 “就是這里?!卑⒙莞吒吲d興說,“你在下面藏好,我一個人上去?!?/br> 夷波點點頭,阿螺正要騰身,聽見上面傳來男人說話的聲音:“這飛來的橫財哪里那么容易消受?我看早早搬走,要是等人家回過神來,一切都晚了。明早我就去買條船,帶上些要緊的東西即刻離開這里?!?/br> 女人說:“怕什么,是她自己送來的,又不是我搶的?!?/br> 男人一哂:“不是搶,卻是騙?!?/br> 女人窒了下,“是我叫她送上門來的嗎?”想了想又退一步,“鋪子怎么辦?不要了?” “有這些燭銀,十個鋪子都開起來了,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女人難掩歡愉,“哎呀,世上哪有那樣的傻子,鋪子里賣出去的胭脂千千萬,男子買了送給心愛的姑娘,姑娘拿粉盒送情郎,是司空見慣的事。竟憑盒子上的兩個字就找來了,可見不是本地人?!?/br> 水里兩個人聽得目瞪口呆,夷波當時聽阿螺描述的“高興得哭了”,就覺得其中有古怪,沒想到事實竟是這樣。 阿螺感慨:“咱們聰明一世,居然被騙了?!?/br> 夷波使勁點頭,簡直師可忍叔不可忍。 阿螺噌地抽出了兩把彎刀,“我把那對狗男女宰了,敢騙他螺奶奶!” 夷波忙攔住她,修行中的人是不能殺生的,造下這么深的業障,將來渡劫的時候雷神卯足了勁劈你,那就完了。 可是屋里一男一女那么得意,難道白白便宜了他們嗎?阿螺讓夷波別管,自己跳上了水榭,大腳一伸踢開門扉,橫刀站在檻外往里指點,“要想活命就把燭銀交出來,明明不認識登褒,卻冒充遺孀騙錢,我要上官府告發你們,叫你們牢底坐穿?!?/br> 夷波有點怕,潛在水里聽他們吵起來,那兩個人猖狂,反把阿螺罵了個狗血噴頭。女人尖聲高呼:“口說無憑,誰拿了你的燭銀?你夜闖民宅必是強盜,再不走,我一嗓子喊來左鄰右里,扭送你見官去!” 阿螺氣得跺腳,“竟反咬一口,好不要臉!” 然后不知是不是使了什么法術,只聽那兩個人失聲尖叫,阿螺從屋里出來,縱身一躍,跳進河里。臨走揮刀砍斷一排木樁,那水榭傾斜下來,轟地塌了半邊。 夷波很快背著她搖身游遠了,阿螺拿回了錢袋還在生氣,“難怪說人心險惡,今天總算明白了。我去要錢,他們仗著人多還想害我,我變成一只夜叉,嚇死他們!”說著沉沉嘆息,“唉,夷波,人間果然復雜,還是我們海族好,非黑即白,善惡分明?!?/br> 其實話也不能這么說,世上總有正邪之分,有壞人當然也有好人。夷波還是比較樂觀的,既然錢拿回來了,胭脂盒的事又斷了線索,那就吃吃喝喝,把錢花完算了。 游出小河,順明鏡泊南下進英水,水到一處山腳拐了個漂亮的彎,那里河水澄明,月色皎潔,兩個人決意留下稍做休息。 阿螺的晚課還沒做,忙打了座對月吐納起來,夷波無所事事,懶散地歪在一處礁石上曬月亮。英水里多赤鱬,這種魚長了一張人臉,聒噪又友善,夷波覺得彼此算近親,和他們笑鬧了半宿。 仰頭看看,這箕尾山又高又險,月色下黑黝黝遮住半邊天。夷波百無聊賴有些犯困,朦朧之際忽然聽見巨大的腳步聲隆隆傳來,每走一步都地動山搖,連水里都起了漣漪。 赤鱬一哄而散,阿螺收功不及,一陣怪風已經到了跟前。就著月色看,來者個頭奇壯,穿著皮裙,腰里別著狼牙棒。臉是青黑的,褶子橫生,獠牙畢現,原來是山魈。 阿螺一時失神,內丹騰在半空中,被那簸箕大的手順勢一揮,抓進了掌心里。這下子不得了,妖精沒了內丹,就像人失了魂魄,很快就會現出原形的?;琶τ懸?,人家不答應,因為母山魈愛美,任何亮閃閃的東西她們都喜歡。 阿螺都快跪下了,“我們初來貴寶地,不小心觸犯了老奶奶,請老奶奶見諒。這內丹是我的命,還求奶奶歸還,明天我送些簪環首飾來,報答老奶奶的恩德?!?/br> 山魈不為所動,不知是不是聽不懂她的話,只顧舉著內丹在月光下打量。 阿螺急哭了,山魈不像人,不那么好對付。惹毛了她,把內丹捏碎來個玉石俱焚,那后悔就晚了。不敢觸怒她,只能哀求,可人家根本不把她們放在眼里。夷波看見這么丑的怪物都快嚇死了,挨在一旁,鮫珠滾了滿地。阿螺想拿鮫珠換內丹,無奈鮫珠不發光,人家一點都不稀罕。 陷入死局,進退維谷,這時突見一道銀光乍現,照亮了半邊天幕。光的盡頭有人施施然而來,一步一蓮華,恍如神佛臨世。水里和岸上的都驚呆了,夷波甚至看到他身后的圓光,灼灼的,比虹更絢爛。她高興地撲騰了一下,“神仙來了!” 也許是出場比較唬人,山魈也不那么囂張了,兩手緊緊抓住內丹背在身后,畢恭畢敬站好,態度雖然不錯,但仍舊沒有要歸還的意思。 阿螺虛弱地靠著夷波,“那就是你說的神仙?怎么那么眼熟……” 夷波尾鰭亂搖,她之前也覺得眼熟,后來仔細看,似乎又不熟了。不管怎么樣,來了個主持公道的人,阿螺的內丹說不定就能拿回來了。 她指了指山魈,“她搶了內丹?!?/br> 白衣人負手對山魈道:“萬物有靈,各行其道。你亂了規矩,可是要惹殺身之禍的?!?/br> 山魈抿唇不語,對于愛美的人來說,就算把命丟了,也不能放棄扮靚的法寶。 他嘆了口氣,“山魈本性純良,本座不忍心傷她性命,你們拿些姑娘用的東西,和她交換吧!” 姑娘用的東西?她連鮫珠都看不上,還有什么能收買她?阿螺灰心喪氣道:“我們實在沒什么東西能孝敬她,她要是愛吃魚,我們還能抓幾條給她燉湯,別的……無能為力??!” 他微抬了眉,拿扇子指指,“腰上的是什么?” 低頭看,是糖坊的胭脂。阿螺之前怕把它浸濕,掐了個避水訣包裹它。后來去店主家大鬧一場后倉惶逃竄,忘了把這代表屈辱的勞什子砸了。誰知山魈眉開眼笑,兩手把內丹托了過去,“換吧換吧!” 果然是姑娘家,對這些脂啊粉的沒有抵抗力。阿螺心頭大喜,忙摘下換回了內丹。這下總算能活命了,一口吞進肚里,四仰八叉癱倒在了沙灘上。 山魈是很講義氣的一族,常有客商經過,只要對他們以禮相待,再給些胭脂做為敬獻,就能保證他們一夜高枕無憂。至于為什么那么喜歡胭脂,說不上來,大概就是羨慕胭脂鮮亮的顏色吧!蒼黑的大臉上抹上一層紅粉,自以為很好看,山魈以臉紅為美。 那母山魈呼朋引伴,給大家分擦,據說明天要進村找百姓說話,打扮漂亮了好見人。 阿螺不太明白,“和人有什么好談的?” 母山魈說他們和箕尾山的村民一直相處得很融洽,人們春天播種莊稼,后面就不用看管了,澆水施肥全由山魈接手。等到了秋天莊稼成熟時再喊人來,收成五五平分,大家都得利,各自歡喜。 這么說來也不錯,常和人打交道,沒有什么怨懟之心??上Я怂齻?,一片好意到即翼澤來,結果落得這樣傷感的收場,真失敗。 夷波倒沒放在心上,她只是盯住了那個神仙,上次被他跑掉,這次一定得問明白來歷。她撐岸搖頭晃腦,“你怎么來了?” 他慢慢在沙地上踱步,湖水的幽光映照他的袍角,柔軟蕩漾,更添風致。 他回眸一笑,“我算準你們有難,特來解救你們?!?/br> 夷波對他更加敬仰了,已經忘了他把她變成泥鰍,踢她下水的小過結,一心全在他的花容月貌和慈悲心腸上。想表達感激,無奈詞匯匱乏,只有對他微笑,“你叫什么?” 那邊和山魈聊得熱火朝天的阿螺回過身來,從剛才起她就在回想,這個人似乎隱藏在記憶之中,可不知怎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身形,這臉龐,那么像一個人。然而和龍君相比,似乎又少了些什么,他身上沒有水澤之氣,即便口中念佛,佛也不在他心里。與其說是仙,倒不如說更像個墮仙,因為沒有哪個神眾的眉心輪會那么妖冶。別人朱砂一點代表智慧,他的火樹銀花代表什么? 他笑靨加深,“當真認不出本座了?看來本座法力漸深,形也更趨完美了,你們認不出來很正常?!闭f罷倨傲地偏過身子,露出個完美的側臉,朗聲道:“本座是潮城龍君,南海之主,爾等區區水族,可以稱我海主,也可以稱我九川大神?!?/br> ☆、第 8 章 其實單單一句九川大神已經是謙虛得不能再謙虛了,到后來這個稱呼之前還加上很多特定的稱謂,比如美得慘絕人寰,魅力橫掃六合八荒等。 但是乍一聽他自報家門,把大家都驚呆了。山魈自不必說,她們是山里的精怪,兩腳從沒離開過泥土,又是龍又是海,實在讓她們向往。她們聚在一起評頭論足,“哦,原來龍就長得這模樣”。夷波心里五味雜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龍君就在面前,這么迷人這么有型,回想以前那顆試圖染指的心,突然感到無地自容起來,怏怏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水底。 阿螺努力打撈她,“你日思夜想的人找到了,還不撲上去?” 她哪有那個膽!以前不知人在何方,意yin了一遍又一遍?,F在找到了,她心跳加速,上肢發麻,必須拉開一點距離,讓她冷靜一下。 百年前他贈她龍鱗,昨天他又救了她一回,緣分這么深,真是天注定的。她哆嗦著兩手抓住阿螺,“太激動了?!?/br> 她是真的激動,連尖尖的耳廓都泛紅了。阿螺不斷慫恿她,“那就抱緊他的大腿,別又讓他跑了。須知他是龍,來去一陣風,要是錯過機會,以后再想找到就難了?!?/br> 對、對,他已經失蹤那么久了,再躲個百八十年,她也等不及了。 她們在水底說話,九川大神臨水往下看了一眼,“本座果然有沉魚之貌??!”正說著,夷波猛然竄了出來,一身翠色的鱗剛出水,在月下閃著碎星般的幽芒。 她因為緊張,結巴得厲害,“我是……那尾……尾小鮫?!彼钢隔~尾上的龍鱗,“看,你的鱗?!?/br> 他抹抹臉上水珠,趨身看了眼,“這么暗,你沒有好好看顧它?” 夷波忙擺手,她愛惜這片鱗,比她自己的還要仔細百倍。銀魚的魚膏最滋潤,可惜每尾產量只有指甲大小,她為了保養這片鱗,把啞海附近的銀魚都抓光了,怎么能說她不盡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