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今上這一出兒是個什么意頭,大家不敢妄自揣度,不過沈意秐這番表現在亭中姑娘們眼里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 雕工最考驗人的腕力與沉穩,故而成名的雕刻大師幾乎都是三十往上的,像季恒這種就極少見了。 這也不過就是一個小插曲,等大家開始提筆作畫時,就都開始緊張的選景致,苦思構圖了。誰都想出這個風頭,偏還都要擺出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樣來。 意秾不好不參與,本想應付過去也就是了,趙姝卻剛好畫完,她跟意秾不對盤,就瞥了意秾一眼,嘲諷道:“病了這幾日是不是把你病傻了,連落筆都不敢,就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趙姝歪纏著意秾沒個完,意秾也有些頭疼,便笑了笑道:“姝meimei聰慧得很,一會兒定然能得個頭甲?!?/br> 趙姝是什么水平她自己最清楚,別說頭甲了,能進前十都算運氣,明知道意秾是在諷刺她,可偏偏又挑不出錯兒來,便重重的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等意秾撂下筆,其她姑娘們差不多也就都畫完了。 閨閣女子大多擅長花鳥,或清淡或濃麗,有時再添上一兩只黃鸝,又顯靈動嬌俏。 趙姝畫的是荷,因她想顯出構思奇巧來,偏不畫盛開的荷花,故意在一片碧波之中畫了一支殘荷,取名一莖香。 大家圍著贊了一圈兒,其實真都沒看出什么好來,用色也只能說一般。沈意秐看了含笑道:“姝meimei的畫果真是大有進益了,荷葉上的紋路也能瞧得清晰?!?/br> 趙姝聞言便是得意的一笑,還沖意秾抬了抬下巴。 姑娘們畫的最多的就是玉澗亭此情此景,只是選取的角度略有不同,而差別只在各人的畫工上而已,但是其中有一幅畫卻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畫上是被風揚起的杏花花瓣,整幅畫中不見杏樹,亦不見風,只有那些如浸過清水似的花瓣旋身飛舞,幾乎破紙而出,讓人感覺就像盈繞周身一般,又仿佛能聞得見其中清又淡的香氣。 已經有人小聲在問,“這是誰畫的?” 這時就見孫閣老的嫡長孫女孫亦盈擁著一個人上前來,孫亦盈是個明麗爽快之人,笑道:“楊家jiejie你藏什么呢,還不快來招認!”這才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站出來,穿著樸素,頭上只插了只碧玉簪子,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意,卻并不怯懦,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意秾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竟然是她,楊清持! 雖然才三年的時間,可是意秾還是詫異萬分,三年后的那個端麗的貴婦人,在三年前竟也有過這種寒酸的模樣! 只可惜上輩子意秾并未來參加這次賞花宴,對楊清持也并未關注過。 沈意秐最是八面玲瓏之人,此時就上前挽住楊清持的手道:“楊家jiejie是水墨之中的高手,不知這幅畫的名字是什么?” 楊清持笑一笑,開口說出這幅畫的名字時,一眾娘子們皆是一驚。 一開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認為這幅畫的名字應該與春-色有關,然而它卻被命名為鏡花水月。 這個名字簡直為這幅畫補足了意境! 那落地的花瓣被風揚得再高,終究是無所歸依,最后仍然要歸于塵土,這樣一思索,這幅畫就帶了淡淡的哀愁之味。 她們這個年紀的姑娘,雖說都是于富貴中長大的,錦衣玉食,然而生活的卻不見得比農家的孩子來得快樂踏實。此時平日埋藏于心底的愁緒難免就被勾了出來,玉澗亭一時連說話聲都小了些。 楊清持從默默無聞,也算是一下子打響了名頭。 最后看的是沈意秐的畫,沈意秐一直追求的是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才女之路,于花鳥一項上并不熱衷,而是日夜苦練山水。 此次她的畫名為云逝,畫的是雨后初霽空濛的遠山,霧色淡,山色亦淡,如讓人身臨仙境一般,再往上看去,大片留白,讓人朦朦茫茫,似不知身在何處,卻突然在接近天盡頭之際,突兀的出現幾筆濃艷的紅,勾勒出讓人驚艷的云,最末一筆并未提收,而是越來越淡,仿佛一錯眼的功夫,那云就隨風流逝了一般。 讓人簡直舍不得移開眼睛。 就連意秾也不得不承認,這幅畫確實極好。 等仆婦們將眾娘子的畫都捧去飛華亭時,大家雖然都仍端坐著談話說笑,心里卻不由得緊張。而沈意秐唇角淡笑,似乎成竹在胸,她穿梭在娘子們中間,長袖擅舞做得好,并不冷待任何一個人。 但是意秾還是頗為了解這位三jiejie的,她眉宇之間分明帶了急躁之色,不過是強壓制著罷了,看來她也并不是不緊張。 意秾再看向楊清持,她的表現還是比沈意秐差了一層,她面上雖也極力鎮定,鼻尖卻已經隱隱冒汗了,意秾下意識的就去看她的手,可惜她的雙手都掩在大袖中,絲毫看不出來,不過她鼻尖上的汗珠兒就已經宣示著,她此時非常的緊張。 意秾突然覺得這位楊jiejie似乎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溫良無害,反而是極有野心的。 等了一個時辰,飛華亭那邊也沒品評出個結果來,趙氏已經命人開席了。又過了兩刻鐘,才見之梅笑吟吟的捧著結果過來。 大家都眼帶灼熱的盯著之梅,之梅不愧是沈意秐房里的大丫頭,此時依然能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鎮定的開口,“讓諸娘子久待了,奴婢這就宣讀頭三甲?!彼焓终归_一張素箋,道:“第三名是宴春圖?!?/br> 宴春圖是武烈侯世子嫡女吳善芳的畫,并沒有多少巧思,只是畫出了玉澗亭此情此景,但是她筆力深厚,一看就知道是自幼就開始習練的。 沈意秐再如何從容,此時也表現出了幾分緊張之意,這次宴請是趙氏與她思慮多時想出來的最穩妥的辦法,如果季夫人那里也能有意于她最好,如果不能,她認為,憑著她的才貌,至少可以先入得陸恒的眼,然后再徐徐圖之,也能多幾分勝算。況且,退一步講,若是此事不成,也不會妨礙她的名聲。 本來她是十拿九穩能得頭名的,但是此時出現了一個楊清持,她就有些拿不準了。 而楊清持此時則更是緊張。 之梅道:“第二名是……鏡花水月?!?/br> 沈意秐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跳卻更加快了。 然后就聽之梅道:“第一名云逝?!?/br> 沈意秐臉上這才又重新展露出得體的笑容來,大家紛紛上來恭喜。 意秾還是沒忘了觀察楊清持,見她在極短暫的失神之后,面上仍然一派平靜,嘴角含笑,果然不是心思簡單的姑娘。 晚上回到披芳院后,彤魚拿著意秾的畫,道:“姑娘,奴婢瞧著姑娘畫的這枝海棠真是好看,尤其是上面這只蜜蜂,簡直活了一樣,不如就把它裱起來,掛在書案右側罷?!?/br> 眾娘子的畫作最后自然是要各自拿回去的。 意秾聞言詫異的往畫上看去。 她當時只干巴巴的畫了一枝海棠,而現在其中一朵含苞的海棠之上卻幾筆勾勒出一只蜜蜂,蜜蜂極小,偏連翅膀扇動都似能看得清似的。 這不是她畫的。 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二哥沈潛,雖然那些畫都沒有署名,但是她相信沈潛肯定能認出哪幅是她的畫,但是沈潛看著眉目清朗,能武,于文上就差得多了,他斷畫不出這么生動的蜜蜂來。 那么就只還有一個人,季恒。 除此之外,她真的是再想不到還能有誰了。 ☆、第5章 鵲橋斷 自賞花宴后,又過了幾日,大房也依然沒有傳出任何消息來。 也不知是趙氏沉得住氣,還是季家更勝一籌,意秾猶記得當日宴請之后,季夫人走時滿面笑容,如今竟再沒有進一步進展了。 到了第五日,戶部的手續都已經辦好,今上派了戶部一行共十二人前往大梁西疆,督辦商貿之事。官家辦事,事事講究排場,更何況此次還是在西戎面前,大梁的氣派要立得起來,自不可能真的就只有這十二人前往,不說仆從,單底下的大使副使就哄哄泱泱去了不少。沈珩之很輕松就將沈洵塞入其中,跟著官家隊伍一起走,自然比獨自行路要安全得多,沈洵也不必跟著他們一路趕到梁戎邊界,待到了山西就自去鋪子上就是了。 意秾聽聞這一安排時,先愣了一下,她原先是預備著在送沈洵時,不論用什么手段,撒嬌放賴也好,讓沈洵不從西京門走,換另外任一條路就都遇不上尹之燕了。 但是現在看來,這計劃顯然是行不通,沈洵既要與官家同行,就不可能單單自己換條路走,不說別人,沈珩之就絕不能同意。 意秾這一早晨心緒都不佳,待換好了出門的衣裙,外頭竟然又下起了雨,濛濛灑灑,如同細絲剪不斷,絲絲相續。 凌氏原本就不大贊同讓意秾到西京門送沈洵,況且沈洵是跟戶部的人一起走,凌氏很放心,倒是意秾出去這一趟,她才是放心不下。 見意秾垂著腦袋,就勸道:“若是天氣好,你去送一送你大哥,娘也不反對,但是這雨眼瞧著越下越大,萬一淋著了,再像前段時日似的得場風寒,你是想要了娘的命??!” 意秾見凌氏都開始放狠話了,這就明顯的是不想讓她去,意秾只得撲到凌氏懷里,翁聲道:“不瞞娘說,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有個姑娘總想攀纏著大哥,我不放心,得跟著去,替大哥看著點兒?!?/br> 凌氏聞言一個沒繃住,噗地一笑,道:“就你心思多,這回我給你大哥備了……”說到這兒突然就頓住了,她原是想說給沈洵備了兩個丫頭跟著伺候,但是這話怎么能對意秾說。低頭又見意秾兩眼亮晶晶的等著聽下文,她就故意板了臉道:“罷,罷,你非要出去看新鮮就去罷。只一件,必須好生坐在馬車里頭,車簾子也不許掀?!?/br> 意秾自然乖乖點頭。 凌氏又道:“把那件大紅羽緞銀鼠里子的鶴氅也穿上?!?/br> 意秾見丹鷺果然將那件冬天穿的鶴氅捧了出來,不由得撇嘴,“這都快四月份了,穿這個,我怕被捂出毛兒來?!?/br> 凌氏瞪眼道:“不穿最好!不穿不許去!” 意秾不得不認命的穿上了,這回倒好了,她走路都背著人,這個時節穿冬日里的衣裳,哪怕這件衣裳值一萬兩銀子,她也覺得丟人啊。 好不容易挨到過了垂花門,上了馬車,把簾子一放,她立刻就將鶴氅脫了,喚彤魚道:“快給我倒盞涼茶來,熱死了!” 彤魚笑嘻嘻的將茶奉上來,還說風涼話,“夫人這是心疼姑娘呢,別人可是求都求不來!” 丹鷺就在一旁抿嘴兒笑。 意秾這兩個大丫頭是凌氏親自挑的,都是沉穩有余,就彤魚還能說笑兩句。 意秾就笑道:“那我也疼你一回,就將這鶴氅給你穿吧?!?/br> 彤魚自然不敢,意秾又要給丹鷺,主仆三人嘻嘻鬧鬧,待出了府門,就聽外頭有人故意咳了一聲。 意秾立時就住了聲,她大哥最能說教,凡于禮不合之事自己從來不做,也不許別人做。意秾想到這里便嘆了口氣,偏偏自遇到尹之燕后,他大哥可是什么違禮之事都做了。只是意秾一直想不通,最后沈珩之病重之時,尹之燕命人送來五兩銀子一事,沈洵究竟知不知情? 也正是這件事,徹底擊垮了沈珩之。他一生雖不得父母疼愛,但是妻子愛重,兒女孝敬,被今上欽點狀元,仕途亦是順遂,最后竟得長媳命個下人接濟來五兩銀子,這簡直比直接打他的臉還讓他難以接受。意秾還記得當時小廝將銀子送來,說是大奶奶讓他送來的時候,沈珩之強撐著端坐,目光冷冽,等那個小廝一走,他頓時就一口血噴了出來。 尹之燕幫助沈意秐害死她時,她對尹之燕的恨,都沒有那一刻多。 因為意秾是特意來送沈洵的,故而沈洵暫坐在了沈府為意秾備的馬車上。沈府馬車闊大,為了方便,又在車廂中掛了帷幔,沈洵便坐在了帷幔的外側。 一路上意秾都注意聽著外面動靜,因為今日下雨,所以行人并不多,或許就能避過了尹之燕也說不定。 她心底這個念頭才起,就聽駕車的僕役喝道:“小心!”然后馬車便猛地震動了一下,就穩穩停住了。 對面卻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姑娘!”接著就聽不少人七手八腳的慌忙下了馬車。 意秾鎮定的吩咐彤魚一句話,便捂著肚子,幾乎全身都蜷在了一起。 彤魚雖然還未明白發生了何事,但她立刻就下馬車,沖到正要往對面馬車查看情況的沈洵跟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沈洵的腿,哭道:“大公子,快救救姑娘罷!救救姑娘罷!” 她也不說何事,翻來覆去就只這兩句話,雨水澆在她臉上,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 沈洵大驚,立刻就回到沈府的馬車上,看到意秾一張小臉煞白,他手都哆嗦了,頓時就急了,留下他身邊的兩個小廝處理與對面馬車相撞之事,便驚慌的命僕役駕車趕回沈府。 回到披芳院,凌氏差點兒沒把沈洵罵個半死,一時又抱住意秾,哭得稀里嘩啦。 尚大夫替意秾診脈,左手診完診右手,見他這副沉重模樣,把凌氏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最后尚大夫又鄭重其事的掀開幔帳看了看意秾的面色,這才下結論道:“五姑娘胸中郁結,思緒難解,長此以往,只怕要時常生病了。還是該多在外走動,于身體才有益處?!?/br> 連方子也不必開。 凌氏這才回過神來,雖說是沒事,好歹也算虛驚一場,立刻命人去熬血燕,要給意秾補身子。 沈洵聽了尚大夫之言,這才長吁口氣。 山西之事耽誤不得,先給意秾賠了不是,就忙著趕去西京門了。 凌氏緩過勁兒來,才覺出不對來,“你捂肚子做什么?” 意秾見凌氏柳眉一挑,這是要發作的前兆,忙虛弱的道:“馬車猛地停下時,肚子撞到一旁的小杌子上了?!?/br> 凌氏心疼得不行,少不得又罵她一回。 無論如何,這一回是避過了尹之燕。 沈意秐與季恒定親之事卻再沒有任何動靜了,大房近來消停的很,其實沈意秐已經不算小了,她今年十五歲,通常姑娘家定親之后,娘家還要再留一兩年,到出嫁時十六七歲,年紀正好。但若是十五歲還沒定親,就略顯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