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不知道那個日子和明天是不是同一日呢?顏傾想著,還是早做準備比較好。 第二日,顏傾起了個大早,又去把青鯉弄醒,一陣收拾之后,天色才蒙蒙亮,她們已經要出發了。 青鯉不解,為什么要起這么早,行程很松,蓮花觀距阿娘的墓地也不遠。顏傾說:“早去早回來嘛!午后日頭可毒辣了,會中暍的?!闭Z罷又連連叮囑琥珀和妙兒務必帶上傘和預備的衣物干糧。 青鯉卻以為:近幾日天空碧藍如洗,枝頭鳥兒喳喳弄晴,不會下雨。而馬車只能行駛至蓮花觀山腳,上山主路全是石階,遂吩咐兩個丫頭不必帶這么多,否則爬上山去要累壞了! 顏傾不允,堅持要拿:“就算不下雨,遮蔽一下毒辣的日頭也是好的?!?/br> 青鯉依然覺得沒有必要,出門會覆面紗的。 顏傾見她固執,一人拿了兩把傘,又讓琥珀攜了兩把。 上了蓮花觀,拜完佛祖從佛堂里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而陽光明媚。 青鯉笑著對顏傾道:“怎么樣,小魚兒,我就說今日是個大好晴天,你偏不聽,你跟琥珀都是兩個傻孩子?!?/br> 顏傾笑笑:“jiejie可別高興得太早了,萬一晌午就變了天呢?就算不變,那時也熱得要死,我們還是趕快趕路吧?!鳖亙A嘴上這么說,內心倒真希望這天就像jiejie說的那樣一直晴著。 青鯉卻想領著她和丫頭們在蓮花觀附近休憩一下,先吃點干糧,喝口水。顏傾算著時辰,估摸著還早,休息一下再去阿娘的墓地,等祭拜完阿娘應該也還不會下雨。遂點了頭。 四人找了一僻靜陰涼的地兒,圍在一起正吃著食物,漫不經心地往遠處某個方向一瞄,顏傾頓時吃不下去了,一口饅頭含在嘴里,吞也吞不下去,只呆愣愣地盯著那人背影,真是越看越熟悉。 “小魚兒,你在看什么?”青鯉順著她的視線往那邊看去,也沒有收回了,卻跟顏傾一起盯著那個背影看起來。 這時,那人轉過身來,顏傾一口饅頭噴了出來,趕緊丟下手中的饅頭,掩住了面紗。 怎么這么早就遇上了王楷?前世這時不是還沒遇上嗎?顏傾掃興極了,一定是把時辰提前了才遇上他的,早知道今天就不答應jiejie出門了。也不知道王楷為什么會從阜陽溜達到淮南來了! 王楷這時還未及冠,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還是人模人樣的英俊,一般的姑娘見了也會多看幾眼。 顏傾瞪大了眼睛瞅著王楷,不防他的視線也往這邊掃了過來,王楷已經看見了顏氏姐妹:一人穿著榴花仙裙,臂挽丹紗,一人穿翡翠羅裙,臂挽綠紗。王楷心神一動,凝視二人的目色立時加深。只是,著翡翠羅裙的女子以白紗掩面,看不清臉,王楷的好奇心愈發濃烈。 “王公子?”青鯉已經起了身。 顏傾詫異極了,jiejie為什么會認識王楷,什么時候認識的?完了,她這輩子不會又喜歡上王楷那種心機深重的人吧!顏傾思考完這些,才想起去拉jiejie,可是已經晚了,jiejie早跟王楷講上話了。 顏傾長嘆一聲,今日一定是忌出行的。 王楷與青鯉談笑,視線有意無意地掃向對面那個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看的丫頭,那眼神似乎很是怨毒!王楷有些意外。 顏傾見王楷發現了自己在瞪著他,連忙側過臉去。 就是這一側首,讓風吹落了面紗,王楷瞧見她右靨上有一大塊榆葉形的胎記,心中失落惋惜無比。 想起了meimei還在她后面,青鯉便轉身指著顏傾對王楷道:“王公子,這是我meimei,青魚,你還記得么?” 王楷微笑著彬彬有禮地頷首。 青鯉又轉過臉來揚聲對顏傾道:“青魚,這位是阜陽的王公子,快過來打聲招呼?!?/br> 顏傾不動。 青鯉又道:“怎么,你不認識了嗎?” 顏傾覺得很是奇怪,她這個年紀怎么可能已經認識王楷了呢?為什么要認識他呢?她真的想躲得遠遠的。 青鯉有些尷尬,轉首對王楷笑道:“王公子不要介意,我meimei自小膽子就小,性子有些孤僻,見了陌生人很羞怯,不愿多講話?!?/br> 王楷溫潤一笑:“我記得?!?/br> 距離不算遠,二人的對話剛好可以被顏傾聽見,顏傾愣住了,不知道他記得什么。 青鯉走回來拉起顏傾的手:“meimei,你忘啦?王公子曾經來過我們顏家做客??茨氵@個樣子,鐵定是忘了,也對,那時阿娘還在,你虛歲剛剛滿五。王公子還主動跟你講話,你很喜歡王公子,一直圍著他轉呢!” 聞言,顏傾的臉色立馬變了,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終于想起來了: 記憶中,五歲的她曾喜歡過一個去她家里做客的漂亮男孩,那男孩子彬彬有禮,待人和氣,還主動在人前跟她講話,問她臉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是怎么來的。她很羞怯,不愿意回答,jiejie就替她說:“那是天生的,我meimei臉上這塊胎記打娘胎里出來就有了,也弄不去,真是可惜?!?/br> 男孩也接過話道:“真是可惜?!庇謫査骸澳憬惺裁疵?,等我長大了一定想辦法幫你消去這塊胎記?!?/br> 她有些驚喜,他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嘲笑自己,還主動跟自己講話,還關切地想幫她。此后,那個男孩常常在人前主動和她講話,漸漸地,她喜歡上了這個長了她五六歲的哥哥。 在顏家住了一些日子,他要走了,在他離別前夕,她依依不舍地跑去跟他告別,孰料,那個男孩見四下無人,一改彬彬有禮的態度,厭惡地將她推倒在地上,指著她臉上那塊胎記,輕蔑地譏諷:“丑八怪!丑八怪!哈哈哈哈……” 至此在她心里烙下陰影。 只可惜,前世,她一輩子記恨著那個男孩,卻苦于不知曉他的名字…… 想不到他就是王楷!王楷這個人精,原來打小就這么表里不一,心機深重。 不過,他后來也算兌現了半句承諾,幫她做了一張人|皮面具,隱藏了胎記…… 小時候,他假意不嫌棄她,給過她承諾,心里卻在厭棄她丑陋;長大了,他救了她,兌現了自己半句承諾卻是為利用她;再后來,他親手殺了自己。 救了自己,又殺了自己,看上去,他好像也不欠她什么,但顏傾卻無法說服自己不恨他。 給一個人希望讓那人心生暖意時卻又將希望抽走;讓一個人對自己深信不疑后,再讓他知曉是被無情利用了。而王楷,正是這兩件事的施予者,或者說始作俑者。 于是,顏傾瞪著王楷的眼睛又大了一圈。 王楷走了過來,對青鯉露出溫和的微笑,又看著顏傾,訝異問道:“顏二姑娘,你為什么要這樣子瞪著我?” 聞言,青鯉去瞥顏傾,果然見她一雙眸子能噴出火來。青鯉也不知她拿著這雙怨恨的眸子看著王楷是何緣故。 顏傾語氣淡漠地回答:“誰說我在瞪你,公子可別自作多情,我不過是在瞪你身后那條狗!” 王楷聞言,面部抽搐了一下,尷尬地轉頭去看身后,果然看見了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那只狗夾緊了尾巴,對著王楷齜牙咧嘴:“汪!汪汪!汪汪汪!……” 顏傾順勢扔了一個饅頭過去,那狗迅速撲上去搶饅頭,饅頭落在了王楷的身上,饑餓的狗立刻抬起前爪立了起來,王楷一閃身,狗沒有咬住饅頭,倒撕裂了王楷的袍子,還在他潔白的衣袍上映上了幾個臟兮兮的爪印…… 偽君子 看著那只叼走饅頭在一邊狼吞虎咽的狗,王楷心有余悸,早已怒發沖冠,卻于心中強壓怒火,隱忍不發,沒有對顏傾橫眉立目,而是鎮定心神,裝作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被狗撕裂的衣袍,又撣了撣被狗爪蹭上的灰塵。 青鯉憤憤瞪了顏傾一眼,連連欠身跟王楷致歉。 “無妨,無妨?!蓖蹩瑩]揮衣袖,微笑著看向青鯉,對她講話的語氣跟神色便愈加柔和,雖然衣衫有些襤褸,沒了鮮衣羽扇的翩翩風度,依然擺出一副君子作風,不露一絲慍色,又轉對顏傾語氣平和地說道:“顏二姑娘要喂狗也不必用這么粗魯的方式,大可先把狗喚過去,將饅頭遞到它跟前便是,或者直接看準了那條狗的位置再對它施舍?!?/br> 顏傾笑答:“我就是看準了那條狗的位置才對它施舍的??!誰料那只狗這么不識好歹,眼神也不好,敢往王公子身上撲!” 王楷沉聲不言,臉色十分難看。不知道這丫頭今日吃錯了什么藥,自己又沒招惹她,平白無故這么針對自己。 “青魚,還不快跟王公子道歉!”青鯉看出王楷不悅,面色也立時沉了下來,揚聲呵斥顏傾:“你這丫頭有錯在先,還不認錯賠禮道歉!” 顏傾心里極是不快,先偷偷觀察青鯉神色,見她視線沒有一直流連在王楷身上,心中稍稍踏實,拍了拍手,覷著王楷,賠禮的語氣毫無誠意:“真不好意思啊,王公子,我剛剛只想著喂狗來著,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冷著眸子瞄了她一眼,本不想跟這丫頭計較下去了,誰料她又一驚一乍道:“呀!它這么快就吃完啦!你們看,它又過來瞪著我了!琥珀,快拿饅頭過來!”王楷驚訝地回頭一看,果然見那只狗又眼巴巴地過來了,站在他身后,張著嘴,涎著長長的口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對面那個囂張的丫頭。王楷還沒來得把臉轉回來看顏傾,身子已經被橫飛過來的幾個饅頭襲擊了。 好歹是有些經驗了,那只饑餓的狗撲上來的時候,王楷第一反應便是不顧任何形象,一邊用胳膊護著面部,一邊極速地連滾帶爬地閃開了。 只聽見嗖嗖降落的饅頭聲中傳來那個丫頭慌亂卻帶著戲笑的聲音:“啊呀!妙兒,琥珀,快收拾坐臥的墊具,趕緊跑吧!一會兒那只狗吃完了要追上來了!” 王楷整理好衣袖,站起身去觀她們時,那刁蠻的丫頭已經拽著她jiejie,和那兩個丫鬟飛快地跑了!可惡的是,那丫頭邊跑還邊回頭對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哈,王公子,咱們后會有期!” 王楷嗔目切齒。 而那只流浪狗有口福了!津津有味地嚼起饅頭來。 王楷胸中一口郁氣無地釋放,只惡狠狠地瞪了那只臟兮兮的流浪狗一眼??赡侵还窞趿锪锏难劬σ婚_一闔,繼續歪著腦袋把饅頭吞得津津有味!王楷覺得很不解氣,使勁踹了那狗一腳。 流浪狗突然丟棄饅頭,“嗷——”張開獠牙就殺了過來,王楷嚇得,提起襤褸的衣袍逃也似的遁走。 流浪狗沒有追上前去,對著王楷奔走的方向狂吠了幾聲,繼續回去,歪頭歪腦、狼吞虎咽地消滅起饅頭來。 青鯉整個人都呆住了,意識里只剩下被自己meimei拽著一路奔跑了,她不知道她這個meimei什么時候力氣變得這么大了,跑了一陣,才想起正事,壞了!青鯉一甩衣袖,掙脫開來,指著顏傾問道:“你剛才為什么要那么針對人家王公子?人又沒招惹你!” 在前面奔跑的琥珀跟妙兒聞聲也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姐妹二人。琥珀也插話道:“對啊,姑娘,你剛才真的不是故意要拿饅頭砸那個王公子嗎?我都以為是你故意的呢!” 妙兒只抬眼看了青鯉一眼,不敢隨意插話。 顏傾吁吁喘了口氣,也不回答青鯉跟琥珀的問題,只慢慢走近青鯉,圍著她走動,視線在她臉上來來回回地打量。 青鯉急道:“小魚兒,你怎么啦?今日怎么這樣反常?你一直這么圍著我看做什么?” 顏傾嘻嘻一笑,踱到青鯉跟前與她面對面:“jiejie,你覺得那個王楷如何?” 青鯉想了想,說:“雋秀文雅,是一位謙謙君子?!?/br> 琥珀也接過話道:“奴婢也覺得那位王公子一表人才,是個正人君子?!?/br> 妙兒依然保持緘默,只贊同地點了點頭。 顏傾在心底“呸”了一聲,想著:jiejie常在商鋪里打點應酬,也與一些男子打過交道,一見面也不會像閨中小姐們一樣表露拘謹羞怯神色,說不定她心里喜歡王楷,只是面上看不出來呢!又追問青鯉:“那jiejie不會喜歡他吧?你方才對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青鯉一笑,抬手在她腦門上重重一敲,又戳了戳:“你呀,腦子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臭丫頭,你才多大啊,就關心你起jiejie的終身大事來了!” 顏傾摸摸腦袋,鼓起腮幫子,皺起眉頭:“我就是隨口問問嘛!jiejie你干嘛這么兇!” 青鯉搖搖腦袋看她:“我們女兒家的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會有自己選擇的余地呢?明年及笄后,就會有媒人來為我說親了,你jiejie我在嫁人之前怎么可以隨意將一顆真心托付于人呢!” “哦?!鳖亙A放松了不少,又叮囑青鯉道:“jiejie以后要遠離那個王楷,我看他不像個好人!” 琥珀跟妙兒面面相覷,琥珀忙對顏傾道:“小姐,你好像對人家王公子有很深的成見??!” 青鯉故意白了顏傾一眼:“她呀,還不是全憑自己的喜好去斷定,也不知道那王公子是什么時候得罪她了?今日見了人,也沒好好打個招呼,還沒說上幾句話,就這么對待人家,日后見了王公子,一定要當面跟人家道歉?!?/br> 顏傾反駁道:“你們看的不過是他表露在人前的一面罷了,我知道他八面玲瓏,城府很深,小時候,他在人前裝成好人,人后卻對我是另一番厭惡的態度?!?/br> “哦?原來是這樣啊?!辩暾f,無論如何她都是相信她的主子的。 青鯉又輕輕以衣袖掩面笑道:“王公子再過兩年才及冠,你五歲的時候王公子也才是你這個年紀,小孩子家懂什么呀!也別怪人家王公子,你小時候也確實生的不好看,幾根黃毛稀稀疏疏的,面上還有一塊胎記,一天到晚渾身都是臟兮兮的,一雙小手也是黑黢黢的,指甲縫里全是泥!” “jiejie,不帶這么損meimei的!”被提起幼時的邋遢,顏傾氣得跺腳,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其實那也不是自己愿意不修邊幅,而是她經常被人欺負,所以,身上經常是一副臟兮兮的樣子。 “小魚兒別生氣,別生氣啊,jiejie是跟你說著玩的,jiejie以后不說啦??!”青鯉趕忙與她道歉,又抹了一把額跡沁出的汗水,掩上面紗道:“我們快去阿娘的墓地祭拜阿娘吧!早些回家去舒服地呆著!妙兒,琥珀,走啦!” 下山的時候還不算熱,道路兩邊樹木繁盛茂密,早已將日頭遮蔽,林蔭送來一片清涼,韌草芊芊,竹影娑娑,熏風颯颯,卻也解了幾分暑氣。迎面陸續遇上上山的游人或信徒,偶爾會碰上個熟人,老遠地,熟人都會先跟青鯉熱情而熟絡地打起招呼來。 下了山,顏氏姐妹轉去墓地祭拜死去的阿娘,歸來時,選了近路,踏上了橫亙在南湖上的長堤,實際上,那也算不上堤岸,可說是高壟,因為非常狹窄,不能通車,只為了將廣袤的南湖隔開成兩片水域,讓行人過路。 四人行在壟上,嗅著清雅的芙蓉香氣,左右瞭望四下景色,空氣雖有些沉悶,可水天依然清明,波光瀲滟,湖里荷花盛開,曲曲折折,縱向綿延數十里。青鯉本想再次去嘲笑一下顏傾,不料頭頂飄來一大斗烏云,天色漸趨黯淡,周遭亮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陰氣逼人。 “不會真要下雨了吧!”這話是一直少言的妙兒說的。琥珀也抬眸,見上空烏云翻滾,快速移動變幻,對顏傾笑道:“姑娘果然猜對了,看來今日這傘是拿對了!” 青鯉只覺得空氣沉悶無比,似乎就是暴雨來臨的前兆,也看向顏傾:“你這丫頭,怎么猜的這樣準!幸好你固執地帶了傘,我看這雨就要來了,說不定等不到我們走去馬車所停的地方,就要下來了呢!” 顏傾笑嘻嘻地道:“那是,凡事要多做一手準備嘛!不是jiejie教的嗎?不過,這夏天的雨來得及,去的也快,就是打著傘衣裳也不免要被淋濕,我看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避雨,等雨過了我們再去找馬車所停的地兒?!?/br> 四下瞭望,琥珀驚喜指著前方不遠處道:“姑娘,我們快跑過去,上了岸,去那邊的亭子里躲一躲?!?/br> 四人頂著烏云快速奔跑,天際暗壓壓的云潮翻涌,只見空中一道閃電劃過,填填的雷聲幾乎以與閃電相同的速度在四人耳邊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