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難怪夢里仙樂渺渺,原來樂聲出自他手。 云瑨咳嗽一聲,發現前襟濕了一大片。 正尷尬間,琴聲已經停了。云起站起來,走到他跟前,說:“外祖父,您醒了?” “我……”云瑨正想說什么,突然一愣,驚詫地看向他,問:“你……你叫我什么?” “外祖父,外公?!痹破鹦σ饕鞯胤鲋先似饋砜吭诖采?,說:“剛才您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才睡了一覺就好了,大夫說的果然沒錯,您是老當益壯?!?/br> 云瑨卻被他說的云里霧里。 云起他為什么教他外祖父?他分明是他的孫子。 大約是發現了老爺子的疑惑,男人告訴他說:“有一件事,過去我一直忘了告訴您。從前叫您祖父是錯的,我應當稱呼您為外祖父才對。不過這也不能怪我,我爹娘早逝,自然無人教導,這才把稱呼弄錯了許多年?!?/br> “你……你到底是……” 云起一笑,沒再說話。 云瑨瞪著他許久,終于后知后覺地想到一件不可能的事。 外孫,他的確是有一個外孫的。 那是他嫁入皇家的唯一的嫡女所生,他那外孫三兩歲就聰明過人,連先帝也也贊不絕口。但是那外孫早早就死了,他是親眼看著……不,他怎么忘了,他應該還有一個小外孫的。但那小外孫他沒見過,因為那外孫出生的時候,他的女婿已經成了廢人,被人追殺潛逃在外。他只是隱隱約約聽說女兒又生了一個孩子,但到底是真是假,卻沒有確認過。 難道…… 他看著云起,云起就那樣站著,笑吟吟地任他看。 然后,云瑨終于驚恐地發現,這個模樣生的格外像他的孫子,實際上也像極了他那早逝的女兒。 云家人貌美,模樣上總有幾分相似。 像女兒的外孫,長得像他兒子云培南便十分正常。 也是因為這樣,他們這么多年來,才從來沒有懷疑過。 這個真相太過駭人,云瑨一時間難以接受。 他驚恐良久,終于斷斷續續口齒不清地問:“那……云……云……呢?” “你問真正的云起?”云起笑說:“您心里不是很清楚嗎?他跟他的父母一樣,早就一起死在了殺手刀下了?!?/br> “嗬嗬……嗬嗬……”云瑨說不出話來,只能張著嘴嗬嗬重喘。 云起靠近他,捏著他枯瘦的手指,說:“外祖父又說不出話來了?外祖父好生歇息,雖然云家子孫全部都死了,伯父們也因為受不住打擊上吊的上吊,吞毒的吞毒,把這云家的重擔交給了我。但老爺子您可是一家之主,家里有您鎮著才不會亂呢。須知道,如今皇城大亂,皇上跟皇太后以及皇后娘娘逃了出來,正趕來文山避難。文山正準備接駕,要是外祖父您此時仙逝而去,那就是于國不忠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所以為了這耿耿忠心,外祖父您好生歇著吧,家中一切,會有外孫我,替您打點,必要讓皇上賓至如歸……” “嗬嗬……嗬嗬……” 老爺子青筋暴起,瞪著云起呲目欲裂。不知道是因為皇帝的到來而激動,還是因為聽到云家子弟全死,兒子又死的消息激動。 云起又道:“只是文山要接駕,自然是不能替兄弟們辦喪事的,所以只能委屈他們了,哎!” 云起說完,不顧老爺子悲憤欲死的臉,叫來大夫,吩咐道:“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好,你要好好照顧他,必不能讓他就這么去了?!?/br> 那大夫躬身說是,云家正要讓大夫去叫自己的管家,卻發現這名大夫,根本不是他認識的人。 看出他的疑惑,云起好心地解釋說:“老爺子放心,這位大夫可是宮中御醫,醫術十分高明。至于云家的大夫,他們因為表哥他們的死十分傷心,但想到云家子弟竟然得了瘟病死了,要是再害了別人就不好了,所以已經趕去防治疫病了?!?/br> “嗬嗬……嗬嗬……” 云瑨指著云起,瞠目呲牙,卻口不能言。 云起站起來,說:“那么外祖父,您先好生歇著,外孫……外孫蕭燁寧,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就不陪您了?!?/br> 第144章 噫噓兮!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去歸去!不可以讬些。 魂兮歸去!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rou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去歸去!不可以久yin些。 …… 夜過中籌,正院里隱隱約約傳來了嗩吶笛哨,還有中官拉長了聲調的吟唱聲。 臥房里點了七盞燈,十分明亮,楚陽娿衣衫整齊,捧著手爐坐在塌上支著耳朵聽。 老太太死了近一月,現在總算不再繼續停在堂屋里了。 楚陽娿本以為要抓緊時間辦喪事,云起卻做了主,將老太太的身世裝殮了,由仆灃人扶棺回什爾喀。 那是她的家鄉,她幼時生活的地方。在云家,她是外人,在晉人的這方土地上,她依舊是外人。葬在此處,想來她的魂靈也不會安息,還不如回家,回到爹娘和祖輩安葬的地方去。 對于云起的這個決定,楚陽娿很贊同,她本人并不喜歡仆氏,仆氏對自己的敵意,讓她對她生不出絲毫親近之心,但她到底是可憐她的。 楚陽娿并不是仆灃人,也不信奉他們的神靈,自然仆灃人也不承認她。連老太太入棺時,她這個名義上的孫媳婦也不能在場。然而老太太的殮服到底是她準備的。也因此,她知道了她的名字以及生平。 眾人都喚老太太為仆氏,實際上人家根本不姓仆,名字也跟仆沒有任何關系。人家本名翻譯過來,叫做摩愛辰莎莎,意為歸于神靈的美麗明珠。 她的父母是仆灃皇族,她出生時仆灃已經被滅國了,所以她出生不久就跟父母來到了晉國做人質。直到十三四歲,跟一起長大的姑姑同時出嫁,一個嫁入皇宮,一個進了云家。 之后沒過多久,嫁入皇宮的姑姑就難參而死了。從此以后,就只剩她一個人,寄居人家,為了族人的一點點生存空隙殫盡竭慮。 復國早就沒有可能了,楚陽娿不知道仆氏有沒有想過推動族人全面晉化,接受晉人的文化習俗融入進來。她猜測,或許在某個艱難的時刻,那位有著美麗的名字,卻命運多舛的女人,肯定是設想過的??上蜑柸饲陙淼牧晳T已經決定了他們的道路。像他們這樣有著堅定宗教信仰的民族,是很難被同化的,就算是同化能力很強的大民族,也需要跟長的時間來融合他們。 仆氏是個沒有什么文化的外族女人,但是她對自己的族人十分了解,她知道她沒有那個能力,所以只能按著既定的路線掙扎求存,然后將希望寄托于子孫后代對族人的憐憫與親近。 只可惜,她到底不知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孫子,其實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她親手殺害了。 不,或者她其實知道云起根本不是她的親孫子,畢竟,一個對后代寄予厚望的人,真的會認錯自己的孫子么?即便是他在他在外流落多年。但她已經失去了兒子,云起是不是云起,她都無從選擇。 “太太,您說著仆灃人到底是什么規矩,竟然要半夜三更抬著棺材下山。路上黑燈瞎火的,也太嚇人了寫?!泵麋R縮著脖子,神經兮兮地跟楚陽娿說話。 外面點著白色燈籠,天上黑漆漆一顆星子都沒有,這大半夜聽見哀樂,的確有點滲人。 楚陽娿不懂仆灃人的規矩,也不曉得怎么解釋,只道:“你要是害怕,就早些去歇息吧,不用在這陪著我?!?/br> 明鏡搖搖頭:“我就說說,在太太這才不害怕呢?!?/br> “太太別理她,她恨不得賴在這里不走了?!泵鬏x點點明鏡的鼻子,說。 哀樂聲越來越遠,老太太的棺材,大概已經被抬著出了云宅下山去了。 楚陽娿看看時間,再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該亮了,也不曉得云起什么時候回來。 她肚子有點空,準備叫明輝去廚房弄點宵夜過來,卻聽外面腳步聲,是云起回來了。 于是楚陽娿吩咐明輝:“他回來了,那就多做一份吧?!?/br> “是?!?/br> 明輝福了福身,便拉著明鏡一起去了。 “這會再去做宵夜,怎么不早準備上?”云起進來,帶著一身的寒氣。 “忘了?!背枈阏f著,拍拍旁邊的椅子讓他坐下:“忙了一晚上,想必你也餓了,我讓她們多做一點,一起吃?!?/br> 云起身上穿著一件純白的白鍛長衣,襯著橘黃的燈光,飄忽仿佛仙人。 他抖了抖身上的寒氣,將雙手覆在楚陽娿捧著手爐的手背上。 楚陽娿被冰得一抖,差點連手爐都扔了出去。 “太涼了,你干什么?!?/br> “真暖呢?!蹦腥诵σ饕鞯卣f。 “你這樣子,一點不像在服喪,被人看到,必定要說你不孝?!?/br> “她的孝順孫子早被她自己害死了。我為她做的,已經仁至義盡,至于其他,就再也不要想了?!?/br> 楚陽娿無話可說。 這時候明輝端著餐桌和食盒進來,等擺好了宵夜,她們又下去了。楚陽娿端起小碗,抿了一口清淡的菜湯咽下,才問:“老太太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那接下來怎么辦?云家子孫幾百人,一下子全死光了,他們都認定了是你暗下黑手,老人們那里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何家跟許家,恐怕也要渾水摸魚,來找麻煩?!?/br> 就連楚陽娿自己都覺得,要是換做她,恐怕也要跟云起拼個魚死網破。 云起端起粥碗嗅了嗅,而后一口將一整碗菜粥喝完,又用清水凈了口,這才回答她的問題。 “云家子弟,此次是得了疫病死的,誰要是不甘心,就自己去抬了尸身回來。只要不怕搭上性命,就由得他去?!?/br> “但愿疫病不會蔓延開來吧?!?/br> “我已經派了醫術高明的大夫前去,自然不會讓疫病蔓延開來?!?/br> 此時的云起可謂是意氣風發。 云家子弟凋零,老爺子病入膏肓,他父母之仇已經報了一半,現在只生下皇宮里活著的蕭家人。 然而皇城淪陷,皇帝都要逃到文山來了,這簡直是羊入虎口,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竟然真的被他做好了。 可是楚陽娿近距離看,他表情淡然從容,一年都不像是多年夙愿得償的樣子。應該說,他不僅僅是在復仇。 無論是殺人償命,還是謀朝篡位,對他來說,好像都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他只是想做,就去做了,就好像窮極無聊的人,給自己找一件打發時間的游戲,是否成功,是否失敗,都不重要。 世俗的條條框框,他看似苛刻遵循,實際上從未放在眼里。 他是個瘋子,楚陽娿忽然想,對于云家死去的三百多口人,他沒有絲毫罪惡感。對因為他輕易挑起混亂而死于戰爭的成千上萬黎民百姓,他從來視而不見。 他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卻從來沒有想過他要是失敗了,會不會連累她的性命。 他好像只有好惡,沒有悲歡。 什么恐懼,激動,歡喜,仿佛都跟他么有什么關系。 這個人啊,何其可惡,又何其可憐。 然而她已經跟他糾纏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