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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遲疑,這反復,由來已久,叫許晴初輾轉反側,思慮萬千。 年初,她的恩師許岳遙病入膏肓藥石無救,她晝夜兼程趕回豐州,見到了最后一面。 許岳遙六旬有余,放在平常人家也是做曾祖的年紀了,面對生老病死也已坦然,她沒有子女,唯有幾個學生,許晴初是最得她意的一個,她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了許晴初,一生積累也留給了許晴初。許晴初視她為母,衣不解帶地守在她的病榻前,生怕錯過。 許岳遙醒來的時候已是夜里,她感覺前所未有的好,試著要坐起來,許晴初心中難過,知道應是回光返照,抹了淚忙去扶她。許岳遙有些話要交代,她是商賈出身,生意遍天下,走南闖北什么風浪都見過了,早早地就將后事安排妥當,幾個學生分掌了商隊、鋪面,唯有許晴初是她嵌入朝中的一枚棋,是她的關門弟子,也是下一代的頭狼。 許岳遙斷斷續續地說,干燥的手輕輕落在許晴初的臉頰上撫了撫,許晴初一一聽著,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眷戀地用臉頰輕蹭她的掌心。 “晴初,該交代的我都已交代給你們了,后面的路得要你們自己走了……” “老師……” “別哭,別哭……”許岳遙輕柔地拂去了她的淚水,輕聲問道,“老師的時候不多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許晴初努力地咽下淚,囁嚅了片刻終是將一直以來的疑問問出口:“您自少時立志,而今四十余年,就從未動搖過嗎?” 許岳遙滄桑的眼透過許晴初看見了一路行來的自己,她感慨道:“四十年啊,怎么會沒有動搖過呢?志向是又高又遠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只是很遠很遠的一點光……那光太微弱了,有時候都看不分明……我有時候也會想,做這么多,吃那么多苦頭有什么意思呢?若放下這一切,我擁有的財富足夠我享樂一生了??僧斘易咴卩l野間,行在田地里,看見餓殍遍野豺狼當道之時,我就知道我得做點什么,不然良心難安,畢竟我見過有光的地方是什么樣……” “是什么樣?”許晴初愕然,這樣的答案她從未想過。 許岳遙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然不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眼眸里是滿滿的亮光:“我年輕時曾入過一場南柯夢,夢見嘉穗盈車穰穰滿家,夢見樓高百丈直入云霄,夢見人人有暖衣有飽食,老有所養,壯有所用,幼有所學。你知道何為天下大同嗎?我曾見過呀?!?/br> “那或許只是個夢?” “莊周夢蝶,又或是蝶夢莊周?我已分不清了,那夢里的光太亮了,亮到我無法再忍受這世道的黑暗和污濁。這里沒有光,那我就要鑿開一線天機,讓光照進來!為這一個夢,我躊躇一生。養大你們要你們繼承我的志向,亦是我私心。若有怨,便怨我吧?!痹S岳遙嘆息。 “不!”許晴初急急地攥住了許岳遙的手,“若沒有您,我們都不知死在哪里,您給了我們一切,路也是我們自己選的,從何怨起呢?” 許岳遙拍了拍她的頭顱,低低地笑了起來:“沒事,走不下去的時候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只要記得你的來處,知道你要行向何方就可以了。迷茫的時候記得走下高臺,去看一看苦難的蕓蕓眾生?!?/br> “好,我記著,我記著?!痹S晴初的淚終于是止不住地落下來,她直起身,輕輕地倚進許岳遙的懷里,讓許岳遙能抱住她。 許岳遙吃力地抬起手,留戀地輕拍她的脊背,她把太重的責任和期望都留給了年輕的許晴初,往后的路許晴初都得一個人走了,那是一條不知道有沒有盡頭的懸崖峭壁,不知何時就會墜落,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她舍不得,卻也不得不這樣做。 “老師……”許晴初含著哭腔在她懷里出聲,“老師,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br> “是那位康寧殿下嗎?”許岳遙溫柔地問。 “您……知道?”許晴初跪正了,小心地去看許岳遙的面色。 許岳遙仍是帶著笑的,甚至帶了點打趣地問:“她好嗎?對你好嗎?” “好……”許晴初低下頭,滿腔的委屈忽地就涌上來,讓她說不出話。 “那很好,難走的路若能有人一路同行,便不會那么孤寂了……你在害怕?怕她會變?怕她最終不是與你志同道合的那個人?” “是……” “你怕自己耽于情愛,背棄信仰,是嗎?” “是……” 許岳遙看著她,聲音因著氣力不足而有些時斷時續:“晴初啊,告訴我,你到她身邊是要做什么?” 許晴初閉上眼:“為這天下蒼生擇一個心中有萬民的主君,在她身邊助她得位輔佐她治世,借她的勢去實現我們想要的朗朗乾坤?!?/br> “若是衛周沒有這樣的主君,若是你擇定的那個人也不是這樣的主君呢?” “失道者寡助,我將……取而代之?!?/br> “好。你看,你很清醒。那又有什么好怕呢?她心中有你,你便更能掌控她。由你來替她把住舵,叫她永不偏移就是了。不要怕,不要怕,永志初心,就不會迷失方向,旁的就聽從你的心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