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難道說,他一直都誤會了貝多芬了?    這首《d大調》從來不是一首單純地表現快樂的曲子,它是將最內涵深刻的情緒都隱藏在了歡笑背后,將屬于貝多芬難得的積極快樂都放于聽眾的耳邊?!    那這是一種何等的包容??!    安靜的演奏廳里,激烈輕快的小提琴曲已經進入了高潮,每一個音符都震顫著從音孔中跳出,每一個高難度的連音都輕松地從琴弓下響起,音律美妙,節奏明朗。    直到——    聲音陡轉直下!    這時候,連臺下的多倫薩先生都猛然睜大了雙眼,驚駭地看向臺上的青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戚暮還在華夏的時候,曾經聽鄭未喬說著這樣一個笑話:得到百萬人的喜歡,你是偶像巨星;得到千萬人的喜愛,你是領袖人物;得到上億人的喜愛……哦!原來你是人民幣!    雖然這只是一個隨口的段子而已,但是卻也說明了一個道理——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得到所有人的喜歡。    就算是好脾氣如多倫薩先生,都有扎耶夫在背后欺瞞背叛,更何況是其他人?    全球喜歡小提琴之王帕格尼尼的樂迷很多,甚至有人愛之將其奉為一生追逐的傳說。當然,也有很多人厭惡這位大師,認為他空有絢麗華美的技巧,但是琴聲卻缺乏感情。    這自然是無稽之談,畢竟幾百年前的音樂不會有任何手段流傳保存下來,只有那些聽眾們的筆記、樂評記錄著這位小提琴大師的傳奇。    小提琴的難關,一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是技巧、第二個便是感情。    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是一首富有充沛感情的曲子,甚至是連絲毫不懂音樂的人,都能從樂曲中體會到一種浮現于琴弦上的快樂與滿足,乃至于有很多人都認為——    『聽了這首曲子,再糟糕的心情也一下子愉悅起來』。    但是這首《d大調》確實不能算是一首多么高難度的曲子,在專業小提琴家的手中,這只能算是中等難度,并無太多復雜的技巧。    有了感情便已足夠體現這首曲子的美好,還需要其他嗎?    錦上添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難,多少年來也確實有人改編過這首曲子,但是卻很少有讓人覺得驚嘆的,只能說的與原曲相差無幾,沒有太大改進。    改編一首曲子需要的除了改編者對這首曲子的了解與認知外,還需要改編者擁有非常卓越的耳力與音樂水平。因此,通常能夠改編一首曲子的人,都是某方面的音樂大師,比如卓越的鋼琴家、小提琴家、大提琴家等。    當然,在一支樂團里,通常都是由指揮和首席小提琴手擔任這個工作,比如戚暮曾經演奏的那兩首改編《圣母頌》和《藍色多瑙河》,就是由他和華爾斯先生一起討論、改編出來的。    而如今這首《d大調》,卻已然不可能再有他人的參與。    舞臺下,多倫薩先生的腰板挺得筆直,身子稍稍前傾,目光認真專注地盯著舞臺上那個低眸演奏的青年,他將全部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音律。    但是現在青年演奏的速度實在太快,因此連多倫薩先生都是在聽到第二小段的時候,才猛然驚醒,低聲喊道:“第二樂章的小廣板?!”    一旁的莫托爾四人紛紛怔住。    一首音樂的要素一共分為9個方面,包括有節奏、曲調、和聲、力度等等。    而對于節奏來說,它的另外一個要素即為速度。在創作一首曲子的時候,樂曲家們經常會在樂譜上標注符號,告訴演奏者該以什么樣的速度來演奏曲子,通常而言這種符號都是意大利文,從最慢的廣板、慢板、柔板……一直到中板、快板、急板。    而比廣板稍微快一點的速度,便稱為小廣板——    『larghetto?!?/br>    貝多芬的《d大調》一共有三個樂章,第一樂章是不太快的快板,第三樂章是一段快板,而第二樂章則是一段小廣板。    這第二樂章是全曲中最富有貝多芬意味的抒情曲目,由單簧管和小提琴為主音律合奏,表現出溫緩流暢的音律,讓人心神放松。    而如今,戚暮演奏的這段旋律實在不能稱為是小廣板,不,它甚至已經超過了快板的速度,而真正成為了一段急板!    恐怕在場也只有多倫薩大師能在十幾秒內反應出這加快了數倍的曲子到底是什么,因為在場所有人都發現,當第二樂章加快成了急板后,它竟然有著超乎想象的急促與熱烈!    只聽那激昂極速的旋律,正從小小的音孔中傳出。青年修長的手指已然成了虛影,快速地在琴弦上前后移動著。而他的右手正執著琴弓,以更加急促的速度在跳弓!    五個音……不!    是十個音、十幾個音同時在一個拉弓上跳躍出來!    單純地按照樂曲的速度加快節奏,這并不是優秀的改編,因為有的時候這段旋律并不適合以這樣的速度演奏,有的時候這段旋律需要添加幾個音符、或者省略幾個音符。    于是此時此刻,這首第二樂章的音樂已經與原版有了細微的差別,但是如果仔細聽聽,還依舊重復著貝多芬的主旋律,但是比第三樂章更加熱烈歡快的曲調,卻讓人忍不住地心情激動,仿佛看到了那逐漸升起的旭日!    比高潮還要高潮!    明明是在第三樂章原本的高潮部分突然中斷,但是現在銜接上去的曲調卻絲毫不讓人感到別扭差異,反而天衣無縫地讓人開始懷疑:難道……貝多芬一開始就做了這樣一個小游戲,想看看有沒有后人能將其意圖發掘出來?    聽著這樣高昂歡樂的音樂,多倫薩先生緊皺著的眉毛慢慢地舒展開來。他的目光仍舊焦灼在戚暮的身上,可是其中的困惑不解此時卻已經被nongnong的贊賞給替代。    不僅僅是多倫薩大師!    莫托爾、納扎特、安東尼、塔克曼……    所有聽到這兒的評委們,已經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他們從來都相信,年齡不是考量一個優秀的音樂家的必要因素,遠的比如莫扎特4歲就登臺演出、舒伯特31歲前寫出數百首經典名曲,近的比如奧斯頓·柏特萊姆9歲寫下第一首練習曲、克多里14歲獲得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賽冠軍。    你說,上帝的心怎么就長得這么歪呢?    這么一個實力出眾、音感極佳的小提琴手,竟然還如此風度翩翩、俊秀斯文?!    這心眼都偏出太陽系了吧?。?!    而舞臺上的戚暮,自然不知道臺下眾人亂七八糟的心思,將這段第二樂章以極快的速度插入音樂中演奏完畢后,他以一手極其漂亮的音階,很快地將旋律帶回到了原本的譜子里。    等到一曲終了,連戚暮也微微喘了氣,白皙飽滿的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水。    雖然他有這樣的想法、并且之前在休息室里試驗了一遍,但是當他再一次演出自己改編的曲目,戚暮仍舊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用絕對音感保證了音律的和諧。    等了幾秒后,戚暮深吸一口氣,再笑著看向舞臺下的眾人,他的視線剛與多倫薩先生對上,便聽到一旁響起了一聲高昂的“bravo”!    戚暮詫異地轉眼看去,只見維愛的第二指揮莫托爾先生此時正認真地看著自己,他站起了身子,不停地鼓掌。在他的帶領下,其余四人也是笑著鼓起掌來,就連站在門口的兩位工作人員(包括刻板嚴肅的羅曼),都非常贊賞地鼓著掌。    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恐怕連一聲“安可”他們都要喊出口了。    戚暮禮節十足地鞠躬致謝,多倫薩先生滿意地看著這個青年,笑著說道:“既然你已經表演結束了,那么,現在我也就可以喊‘小七’了吧?”    說著,多倫薩轉首看看旁邊的四位評委,只見后者紛紛點頭,道:“已經表演結束了,就不用再避嫌了,多倫薩?!?/br>    于是多倫薩大師接著說道:“小七,原本在你上場前,我可是被這些可惡的家伙挾持住了:他們不允許我和你多說一句話,他們竟然認為……我會偏袒你,給你提示?”    看著多倫薩大師一臉無奈的模樣,戚暮不由輕笑出聲。    只聽一旁的納扎特先生調侃道:“多倫薩,你可別不認賬。前幾天是誰拿著柏特萊姆和阿卡得的推薦信,在樂團成員大會上強力建議直接招了戚暮為副首席的?昨天最后一次開會的時候你還又說了一遍呢,別以為你又拿到了法勒和蘭斯的推薦信就可以省略招募會這一關?!?/br>    聽了這話,多倫薩先生苦笑著攤攤手,對戚暮說道:“小七,你看,這些頑固的家伙可一點都不相信你的實力。我反復地和他們說,你在帕雷森劇院的音樂會上表現得有多么出色,連奧斯頓他們都可以證明呢!”    戚暮可從未想過多倫薩先生竟然動過“省略招募會,直接招收他成為副首席”的心思,但是此時此刻,當他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由地心頭一軟,非常地感動。    多倫薩先生確實聽過戚暮的幾次演出,也收到過阿卡得教授給他寄去的專輯,但是就算戚暮真的能夠憑借自己的實力通過招募會,多倫薩先生在招募會前的這番行為也是足夠冒險了。    萬一戚暮并不能勝任,那么簡直是在砸艾伯克·多倫薩的招牌。    一位指揮家連樂手的琴聲都無法分辨好壞?    那就可以收拾東西滾蛋了。    對此,戚暮微笑著說道:“謝謝您,多倫薩先生,我相信您不會給我任何暗示的?!?/br>    此時,莫托爾無奈地攤手:“明明我也往抽簽盒里放了五首莫扎特的曲子,怎么現在上場的三個人抽到的都是貝多芬的?”    樂團首席安東尼笑道:“運氣唄,多倫薩先生的運氣一向很好?!?/br>    幾人又說笑了一番后,多倫薩先生看向戚暮,認真地問道:“小七,你剛才的那首第三樂章真的是讓我們很驚艷?,F在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會選擇這樣改編這首曲子呢?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否則……”    “我會代表偉大的貝多芬先生,殘忍地拒絕你的改編?!?/br>    第一百六十七章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多倫薩先生已經漸漸沉了臉色,端正肅穆地看著舞臺上的青年。    這位被公認脾氣很好的指揮大師,很少會有這樣鄭重的時候,此時此刻他目光誠懇地看著戚暮,雖然沒有再開口,但是卻產生了一種他在等待著對方答案的感覺。    聽了多倫薩先生的話,另外四位評委也紛紛轉首看向戚暮。他們也很好奇是什么給了這位年輕人靈感,讓他作出了如此動人的旋律。    只見戚暮鎮定從容地點點頭,微笑道:“多倫薩先生,其實這次在抽到這首《d大調》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想必這首曲子的知名程度已經不用我多說了,而事實上我也承認,我對這首曲子的每一個音符都已經銘記于心、滾瓜爛熟,就算您讓我現場哼唱出來,都沒有任何問題?!?/br>    青年坦誠的話語讓樂團首席安東尼輕松地笑了笑,只聽戚暮繼續道:“其實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想……為什么在一段小廣板之后,會是一段快板呢?這樣的反差真的很大,讓我在第一次練習的時候覺得非常奇怪?!?/br>    戚暮說的很久,事實上,真的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上輩子在他進入日內瓦音樂學院前,戚暮接觸的比較多的是莫扎特、梅紐因、海菲茨等大師的曲子。那時候他也比較年輕,對太過深沉的感情還無法把握,等到后來進入學院后,他才更多地接觸到了貝多芬的曲子,同時也接觸到了這首《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戚暮上輩子剛進入學院的時候,真覺得與同學相比,自己所差的東西太多。他差的不是天賦、也從來不是勤奮,而是那從小到大因為家世等原因帶來的各種優勢,于是他加倍努力地在一年間填補了這些差距,同時也在高強度的練琴中,對這首《d大調》產生了一些疑問。    很多小提琴手第一次接觸《d大調》的時候,都是一個樂章一個樂章的練習。而等到正式演奏的時候,大多數都會有樂團伴奏,也沒有機會將三個樂章沒有間斷地連續演奏下來。    但是戚暮上輩子可沒有那么多悠閑的時間,因此他在第一次接觸這首曲子的時候,就勤奮地連續練習了7個多小時,將完整的三個樂章全部理順。    因此,他也發現了——    小廣板之后瞬間接快板,真的是一件很突兀的事情??!    有樂團的伴奏還不感覺那么明顯,但是沒有了樂團伴奏后,真是突兀得讓當時的他有些不理解起來。    戚暮上輩子也研究這首曲子一段時間,但是卻沒有得到太多的想法。然而當他這輩子擁有了絕對的音感后,他卻倏地察覺到,或許……改編一下這首曲子,會有更大的收獲?    一般而言,只有作曲家、指揮家才能將一首曲子改編得十分和諧,因為他們超強的耳力和對每個音符的掌控已經超出普通的音樂家的范疇。    戚暮自然沒有得到過這方面的訓練,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改編這首曲子——    因為他擁有絕對音感。    將自己的答案全部說出去后,評委席里也是稍稍驚了驚。    首席安東尼又問了一遍“你確實是在今天才打算改編這首曲子的嗎”,而等戚暮再次肯定地確認后,連第二指揮莫托爾都是長嘆一聲氣,感慨道:“唉,在幾十年的訓練后,我的音感也已經可以勉強算是絕對音感了,但還是沒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改編貝多芬的曲子啊……”    第三指揮納扎特則是調侃道:“你要是擁有天生的絕對音感,那不就成了奧斯頓·柏特萊姆了?”    幾人又說笑了一番后,多倫薩先生看向舞臺上的戚暮,臉色依舊冷靜鄭重。但是慢慢的,他卻緩緩笑開,然后頷首道:“小七,你的心思很細膩,對于這樣細小的節奏問題都能注意這么仔細,真是讓我很震驚?;蛟S原版的交·響·樂《d大調》仍舊是貝多芬大師的更為出眾,但是我個人認為,在小提琴獨奏上,你的這首曲子更為熱烈激昂?!?/br>    頓了頓,多倫薩大師又笑著道:“小七,感謝你為我們帶來了這首美妙的《d大調》,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在今天晚上,在這個美妙的新年之夜,和我一起共進一頓美好的晚餐,歡迎你到我的家中來作客哦!”    戚暮聞言微微一愣,心中瞬間閃過一道靈光,等到他徹底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猛地意識到:多倫薩先生這是承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