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淡淡的語氣,不見一點責備埋怨,但話語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對我刻意的疏離是全部感應到了的。 “可元寶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呀!”我只能如此解釋。 “十六歲了,確實不再是小孩子?!彼吐晣@息,“從前盼著元寶兒長大,可一旦真的長大,又留不住,還不如從前的時光?!?/br> “長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勞煩太醫哥哥了?!睆乃麘牙锩撾x,我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點明。 他愣了一愣,臉上愕然得毫無準備。 為什么他們都意識不到這一點呢?我進一步點明,厚著臉皮看他:“十六歲的姑娘,總不好讓……讓一個男子給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的么?” 他表情震驚,仿佛才意識到我是個姑娘似的。待他漸漸反應過來,面上竟起了薄暈:“你當太醫哥哥是登徒子么……” 我趕緊解釋:“當然不是!太醫哥哥謙謙君子溫文爾雅讓人如沐春風,但是,洗澡穿衣這種事,它不妥呀!”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語也安慰不了。 幸而此時屋外傳來喧嘩,兩處頻率不同的腳步聲擾亂院落清幽。 “太醫令真的不在這里,姜太傅你快請留步,此地不可亂闖!”一個苦苦哀求的聲音伴著倉惶的腳步聲。 “看來這無恥之尤的家伙就在這里沒錯了!”一個熟悉的嘲弄嗓音伴著果斷的腳步聲。 我在桌旁抬起頭,心道糟糕,事先沒跟姜冕說一聲,還在別處沐浴更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柳牧云聽得外間吵鬧,臉色一變,霍然起身,去了門口,拉開門,正迎向姜冕。 “撒著彌天大謊私拐陛下據為己有,果然非太醫令莫屬?!苯嵴Z氣不好道。 “擅闖他人私院還如此不知廉恥,果然非姜太傅莫屬?!绷猎撇桓适救?。 我在屋內捂臉,好想打個洞藏起來。 “柳牧云,將陛下藏到這里,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從元寶兒小時到如今,你這不臣之心還真是一日未曾改過!” “姜冕,我乃太醫,照顧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內之事,反倒你這外臣屢屢干預內廷,才是懷有不臣之心!” “將陛下照顧到自己私院,你分內之事未免過頭了吧?太傅教導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內廷之分!” “倒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太傅給自己定的標準總是那么讓人大開眼界?!?/br> “少廢話!元寶兒呢?” “若沒有天大的事,元寶兒此刻并不想見任何人?!?/br>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姜冕,不是任何人?!毖援?,姜冕穿門而入,任何阻擋都是紙老虎。 見情況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鉆,被太傅一眼瞅見:“陛下要做什么?” 我爬起來坐上凳子,舉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棗掉了,朕思一棗一粟皆來之不易,故而撿起來吃掉?!闭f著,將棗往身上擦了擦。 姜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帶起的額上汗跡未干,沉眼凝視我:“陛下更衣了?” 我啃了一口棗:“嗯。太傅說有天大的事是什么?” 姜冕神態不改,依舊沉郁著臉:“還沐浴了?” 我啃棗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尋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姜冕臉色一分分沉下:“宮里最近的浴湯在太醫院,陛下泡的藥泉,更的此間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醫令,就在這間屋子?!?/br> 我將手指啃到,卻無暇感覺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風旁,一只小木盆里浸著濕淋淋的毛巾,物證確鑿,但我頑強抵抗:“是朕自己換的?!?/br> “陛下習慣將衣帶系在右側,混賬太醫令習慣系在左側,這衣物染有陳年藥香,且衣料是幾年前宮里賞的,款式亦是幾年前的?!彼糇涞乜匆谎鄞查?,旋即轉開視線,“床單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后被人換的衣物?!?/br> 棗核都忘了吐出來,直接吞咽下肚,我負隅頑抗:“何、何以見得?” 他垂下眼瞼,緩緩道:“我猜的?!?/br> 我正要松下一口氣,他再緩緩道:“陛下卻證實了我的猜想?!?/br> “……”我屏息。 什么人能萌發這么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柳牧云靜靜地站在門窗邊,不言不語,是旁觀,亦是等候。 一時間,屋內空間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陷入危局中的我頓時被激發自救的潛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緩的神情道:“朕身為一國之君,當先處理國事,再顧私事。太傅急匆匆來尋朕,一定有什么緊迫的事要處理?” 姜冕抬眼,目中無光,語氣清淡:“落鳳縣王縣令在酒樓醉言真假郡主一事,宣揚真郡主被誣陷,皇叔被蒙在鼓里,jian人逍遙法外?,F已驚動御史臺,御史大夫已介入調查,大理寺被迫出面,稱要公開審理此案?!?/br> 剛脫離一潭渾水,又掉進一鍋亂粥,我完全不能思考:“這,這京師各衙門效率這么高?” 我不過洗了一個澡,睡了一場覺,外面便天翻地覆了。 柳牧云無法再旁觀,也感覺到了此事的棘手:“這王縣令是什么來歷?怎不派人看好他?酒樓醉言是真醉還是假醉?可有控制起來?御史臺這幫人整日聽風就是雨,一點風吹草動便要大動干戈,逮著這件事還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br> 姜冕此時卻跟無事人一樣,袖起手來:“陛下還朝,假阿寶被投進獄里,誰想到地方一介小縣令也敢大鬧京師。大理寺倏忽,沒看住王縣令。芝麻縣令撒了酒瘋,正合御史臺心意?!?/br> 我見他盡說廢話,一拍桌案:“太傅如此淡定,必有良策,說吧!” “臣是外臣,焉敢插手皇家內廷事?!闭f罷,他輕飄飄轉身抬腳走了。 明知是魚鉤,身為一條元寶兒魚也必須奮不顧身咬上去,我死命奔過去抱大腿拖住他:“外朝內廷太傅說了算!” 御史臺素來功力不凡,職責監察百官,可風聞奏事,不承擔任何后果,據說這些年御史臺的彈劾名單可繞宮廷三圈,朝廷官員皆被一網打盡,只有一條漏網之魚。 便是太傅,姜冕。 ☆、第45章 陛下還朝日常一九 御史臺官員們畢生致力于彈劾公卿,將拉大臣們下水視為終生事業,但姜冕竟能幸免于御史臺黑手,不可不謂之奇跡。若非姜冕內外修身有圣人光環讓人無處彈劾,便是他老謀深算行事不留把柄的段位太高。 顯然我更傾向于后者。 御史臺無事找事的秉性造成的無差別攻擊必然傷及無辜,比如朕。 可朕是如此純良不善權謀的一個隱藏性別的少女。 只能求教于姜冕:“太傅,這可怎么辦?要不要來個釜底抽薪?” 被我允以“外朝內廷都他說了算”的姜冕才算順了點氣,掙脫我的魔爪也只是象征性的,也肯多看我幾眼了:“怎么釜底抽薪?” “削掉御史臺?!蔽壹兞嫉?。 “御史臺官員沒有幾百也有上千,你不怕削得手酸?”姜冕沒好氣道,“再說,事情已經敗露,再把人滅口是嫌罪行不夠鮮明?” “難道任由御史臺發揮?”我皺眉道。 “由御史臺揭發不比被阿寶黨羽進一步發難更容易應對?”太傅一派萬事不足慮的輕松語氣。 “容易應對?”我不得不懷疑起人生。 “以郡主的身份,隨我前往大理寺?!碧党鲋\。 “然后呢?” “據理力爭,證明自己的郡主身份?!?/br> 我嘆氣,想來做郡主也不比做帝王輕松,競爭太激烈了,可郡主只能有一個。 柳牧云給我系上披風,拍了拍肩:“別擔心,大理寺卿是陛下陣營里的,就是有些死腦筋,感情糾結到了太傅的人身上?!?/br> 我動了動眉毛,暗道有些小瞧了太醫哥哥呢。 姜冕氣色頓時又不好了,然而被插刀又無可反駁,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 卸下帝王身份出宮,以郡主身世再入大理寺。出了轎,我輕車熟路就要往大理寺公堂趕,被太傅不緊不慢地阻住了。 他一點也不趕時間,背倚大理寺象征氣節與正直的翠竹,低眉順目,愣是把浩然正氣掰成了風花雪月,嗓音徐緩又迂回:“元寶兒,傳言大理寺卿同我因一個女子而有些過節,這其中有些曲折,并非別人所想的那般?!?/br> 被他阻在翠竹間,我只能跟上他的思維:“喔,所以?” “所以……這是個誤會……”他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 他大概以為我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主動解釋,還解釋得遮遮掩掩,妄圖證明自己的清白。 “是說南笙姑娘是太傅的未婚妻是個誤會,還是大理寺卿喜歡南笙姑娘是個誤會?” 他驚詫抬眼:“你知道了?” “太傅的這點事情,宮里誰不知道,我不想聽也聽到了不少?!币娝桓北淮链┑男稳?,我安慰他,“朝里大臣也沒有人不知道太傅和大理寺卿的情感瓜葛,這事你們打算互相膈應到什么時候去?朝臣不睦,竟是因著三角關系,還牽扯當朝太傅,也不怕人笑話。你們還是來個了斷好了?!?/br> 他心虛問:“怎么……了斷……” 看他心虛的樣子就很來氣是怎么回事,我果斷道:“太傅趕緊娶了未婚妻不就不招人惦記了么?!?/br> 他卻會聽偏意:“招誰惦記?” 我沉了沉氣:“太傅招宮女們惦記,南笙姑娘招旁人惦記。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他望著我,無話可說。 我走出竹林,便即趕路。 今日大理寺閑雜人等一律被清空,有宮廷大案開堂待審,皇室貴胄出席,御史臺監審,氣氛極為凝重。 因為竹間這一耽擱,我們趕到大理寺公堂時,所有人都到齊了。大理寺卿杜任之大堂高坐,公堂一旁坐著皇叔,一旁站著御史大夫與御史中丞,公堂之下站著原本已收監的阿寶,此時形容憔悴但似仍抱有一線希望。 我與姜冕先后邁進公堂大門,眾人皆轉過視線。杜任之自公堂座椅上站起,明著是因姜冕太傅身份而見禮,暗著自然是因顧忌我。御史臺的兩名高官對姜冕致意后,齊齊狐疑地注視于我。 大朝會上雖然他們也都在,但離得較遠,大概對我容貌未曾詳加審視,但數年君臣,即便我那替身少年動輒稱病不朝,御史臺多少也見過我這張臉,熟識算不上,大概也能依稀眼熟。 此刻我依稀眼熟地站在他們面前,同時還有個依稀相似的阿寶。只怕他們要更加驚嘆郡主同陛下的皇家血統了。 姜冕同皇叔互相示意后,也坐到了那一側的另一把椅子上,還有侍從奉茶。自他進門,阿寶視線便投到他身上,膠著難分,牢獄內熬出的憔悴容顏也滌蕩一空,重煥生機。姜冕只隨意掠了她一眼,并不如何停留。 我找了個適當的距離站了,滿堂視線唯有晉陽侯不著痕跡。我這皇叔于公開場合便是一副貴胄氣派,端雅清貴,目下無塵,不染俗物。這場公案里,他掛了名,真假郡主——名義上皇叔的掌上明珠,對此也瞧不出他的傾向與端倪。王侯氣度,果然是久經歷練凝鑄的。 大理寺卿道明原委,重述此案情節與初審結果,因眼下有人翻案,故而重審。一旁堂案主簿一字字記錄,不敢有差。 御史臺為自己這一天賦之權得以插手大理寺案件而表示滿足。 官樣過場走完后,案子的關鍵又到了真假郡主自辯環節。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回阿寶翻案得令人瞠目。 “回稟各位大人,阿寶自幼在民間長大,并不知自己身世,唯聽母親提到過阿寶生父,說父親是她平生僅見的一位奇男子,文武雙全,是開國戰火里走出來的浴血將軍,有不世功勛。然而他背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深愛一人而不可得,為了維護那個人,他自甘放逐。母親就是在這時闖入他的視線。因母親同那人長得極似,他便將對那人道不出口的愛漸漸轉移至母親身上,后來便有了我?!?/br> 阿寶有條不紊道來自己身世,滿堂震驚,紛紛拿眼看向晉陽侯。 晉陽侯還是端雅清貴的形容,但面色略白,仿佛被言語拉入塵世,無法掙脫命運的束縛,面有哀戚與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