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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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楣夫人打了一輩子交道,沈妙知道她的可怕。她是狐貍一樣狡猾的女人,想要什么,從來不會直接的去爭取,彎彎繞繞,九曲十八彎,最后得了便宜還賣乖,還要將被她害了的人倒打一耙。 她今日這一番動作,又想做什么?她想讓謝景行如同傅修宜一樣,對她一見著迷,再見傾心么?沈妙心中冷笑不絕,卻是不由自主的抬眼往謝景行那頭看去。 這一看,卻正對上謝景行的目光,謝景行的目光正落在沈妙身上,大約沒想到沈妙會突然看向他,倒是頓了一下,隨即撇過頭去,若無其事的繼續瞧著外頭,似乎在遮掩什么。 卻是一點兒也沒看到那中間舞的熱烈的人。 沈妙愣了一愣,心中卻涌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她對楣夫人固然有十二萬分的恨,自然對自己也有隱藏在深處的自慚形穢,論起外貌風情,她自認不如楣夫人,所以前生傅修宜才會毫不猶豫的犧牲了她。而謝景行比之傅修宜優秀幾千幾萬倍,若是李楣也瞧上謝景行……沈妙想,那大約是一場災難。 可是,謝景行的目光在她身上,并未投向李楣一眼。 這和傅修宜何其不同?若是傅修宜,只要沈妙和楣夫人一同出現的場合,是一眼都不會多看沈妙的。 人和人果真是不同的,就像她和李楣不同,謝景行和傅修宜也不同。 她這般想著,竟然連李楣什么時候舞畢了都不知道。只聽得廳中鼓掌聲傳的熱烈,這才抬起頭來。便見李楣站在其中,微微笑著,額上滲出些晶亮的汗珠,香腮含粉,越發動人,美艷難明。而她身后,水墨畫已成,洋洋灑灑,有麒麟踏祥云而來,正是一幅祝壽圖,畫的惟妙惟肖,卻是十足的大手筆。 “葉小姐果真是才藝雙絕!”有學士府的大人就道:“畫的傳神,上等佳作,我學士府的姑娘們可都沒有這份本事!” “舞跳的也不錯?!庇蟹蛉粟s緊跟著道:“葉夫人真是好福氣,這葉小姐也是隨了您,生的不僅花容月貌,更是一身才氣??纯丛蹅冞@隴鄴里,舞跳得這般好,畫畫的這般好,也真是數一數二的出挑了?!?/br> 葉夫人笑盈盈的受了,盧婉兒卻妒忌的絞著帕子,眼中都是不甘不愿。 又有人道:“不知道親王殿下以為這副祝壽圖如何?” 眾人都看向謝景行,葉楣也往謝景行那頭看去,卻見謝景行手持酒盞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想的出神,根本就沒有聽這頭的言論。 “殿下?”高陽提醒他。 謝景行回過神,問:“怎么?” “問您葉小姐這副祝壽圖怎么樣?”高陽道。 眾人都有些尷尬,感情人家這盡心盡力的展示才藝,還作了畫,可這睿親王根本就在走神,壓根兒就沒注意,這對葉楣來說無疑太不尊重了。 謝景行聞言,掃了一眼那圖,微微勾唇道:“不錯?!?/br> 那敷衍的態度,隔著三層人都能看得見。 葉楣的笑容就有點僵,反是沈妙見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謝景行這般的人,這樣的場合哪里就是能走神的這么“專心致志”的人,想來是故意為之的,雖然不知道為何他要故意讓葉楣難堪,不過沈妙卻因為他的這舉動而微微開懷。 她這一點子笑意卻被葉楣捕捉到了,葉楣盯著她,忽然輕聲笑道:“說起來,當初住在睿親王府的時候,曾聽聞王妃也是才藝雙絕?!?/br> 突然就把話頭轉在沈妙身上了。 “只聽過王妃步射極好,卻未曾聽過其他的。既然今日是親王壽辰,王妃不如也來助助興,讓我等以開眼界,小女仰慕王妃許久了?!彼行┎蛔栽诘牡?。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是葉楣聽聞沈妙的傳言而崇拜于她,想要親眼目睹。 可是沈妙本就是將門之女,步射好是一回事,可從未有人瞧過她跳舞什么的,若是做了,也許會出丑,若是不應,又好似證實了她的粗野之名。 眾人都看向沈妙。 沈妙微微一笑:“我是睿親王府的王妃,怎么能像歌女舞妓一樣的吹拉彈唱,任人觀賞呢?” 剎那間,廳中啞然無聲,葉楣的臉色“唰”的一下紅了。 本來么,當著群臣的面唱歌跳舞就是有損顏面,不過是因為葉楣是葉家的千金,又生的美貌有才情,眾人才忽略了這一點??墒巧蛎钸@么大喇喇的說出來,就很微妙了。 葉夫人和葉茂才臉色難看,葉夫人想說話,可是她一開口,豈不是就是順著沈妙的話頭,說葉楣就是歌女舞娘的德行? 盧夫人和盧婉兒卻是有些幸災樂禍,沈妙和葉楣掐起來,才是他們最樂見其成的。 謝景行含笑瞧著一切,似乎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不妥,不打算勸架,就這么袖手旁觀著。 羅潭覺得沈妙似乎有些針對葉楣,不過心中又覺得隱約的快意。本來就是謝景行的生辰,這葉楣卻在這里跳什么舞,反而喧賓奪主。況且還主動要沈妙來唱歌跳舞,憑什么要求別人也與她一樣呢? 季夫人看著沈妙,心中焦急,謝景行的生辰全都是宴請的朝臣,沈妙把氣氛弄得如此之僵,別人只會怪責睿親王府沒有規矩,損的是整個親王府的臉面。還會說沈妙善妒,與一個葉家千金斤斤計較。 葉楣躊躇的站在原地,她微微蹙眉,就惹人心憐,好好的一個美人兒,被逼到如此境地,讓人覺得十分不忍。廳中的男眷們就有些打抱不平又自詡正義的,想要英雄救美,為葉楣說話了。 沈妙掃了一眼廳中眾人,將眾人的神情盡收眼底,葉楣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她想要什么,從來都不用自己說。皺皺眉頭,嘆嘆氣,就驅使著周圍的人為她拋頭顱灑熱血,今日自己拒絕了葉楣,只怕第二日全隴鄴的人都要站在葉楣那頭了。 怎么就能讓葉楣如愿呢? 她站起身來,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笑道:“不過,葉小姐‘盛情難卻’,我就‘勉為其難’,恰好前些日子學了一手曲子,就彈與葉小姐聽罷?!?/br> “怎么是彈給‘葉小姐’聽呢?”盧夫人笑道:“不應該是恭賀殿下生辰嗎?” “這曲子悲的很?!鄙蛎畹溃骸安凰葡矐c樂調,也不適合恭迎生辰。只是我前些日子覺得好,便學了,既然葉小姐仰慕與我,好東西自然要與之分享,對么?”她含笑看向葉楣。 葉楣也柔柔一笑:“自然是的?!?/br> 這二人言語間你來我往,仿佛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葉楣嫵媚,沈妙端莊,各有各的美,一時間竟然分不出主次。沈妙端著袖子,走到中間,葉楣退下。驚蟄連忙給沈妙尋了椅子過來,沈妙抬眸,問:“取琴來吧?!?/br> 谷雨過了許久才出來,道:“碧霄樓只有一把焦尾琴,夫人……” 焦尾琴音色特別,谷雨心里清楚,跟了沈妙這么多年,幾時見過沈妙撫琴過的。她一邊暗恨這葉家千金不安好心,偏生要沈妙做這等風雅之事,一邊又為沈妙犯了難,打腫臉充胖子,丟了的臉面只會是自己的,尤其還是在這陌生的異國他鄉,沒有人會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對沈妙禮讓三分,這里的大部分人都心懷鬼胎,恨不得落井下石。 尤其是有了葉楣那獨樹一幟的水墨舞珠玉在前,沈妙做什么都是相形見絀的。 “無礙,就拿它吧?!鄙蛎畹?。 周圍的夫人小姐聞言,俱是竊竊私語起來。 “不是說自來粗野么,竟還要托大彈琴?” “應當是想與葉家小姐一較高下吧,可真是爭強好勝?!?/br> “哎,可惜了睿親王府,今日只怕是要丟臉面了?!?/br> “明齊的人果真上不得臺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br> 他們說話的聲音小,卻掩飾不了嘲弄的目光。羅潭倒是信心十足,雖然沒聽過沈妙彈琴,可是莫名的,她總是覺得沈妙無所不能,既然說得出口就一定能做到。 季羽書卻和高陽咬耳朵,悄聲道:“嫂子真的會彈琴?當初灃仙當鋪查出來的消息,可是連彈琴的先生都沒給她請過一個。無師自通?太厲害了吧?!?/br> 高陽聳聳肩:“我也不清楚,靜觀其變吧?!?/br> 裴瑯也是在宴請的賓客中,廣文堂是有教授琴藝課,可沈妙沒有選擇修琴,裴瑯也曾聽聞那里的先生抱怨過,沈妙連琴弦都分辨不清楚。這會兒見沈妙欣然接受,心中難掩詫異,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謝景行,想著沈妙如此爭強好勝,也都是為了謝景行吧。 謝景行微微蹙著眉頭,捏著酒盞的手卻微微攥緊了。 沈妙焚香洗手,淡淡道:“這首曲子叫《血詠》,是一位年輕的公主被迫要去與敵國和親,屈尊下貴嫁給年過五旬的粗魯敵國領袖,對于未來茫然不安,卻無可奈何,希望能改變自己父皇的主意,心中悲憤絕望之下所做的曲子?!彼曇舻?,如同渺茫月色,竟然在楣夫人舞過的熱烈后,讓人迅速平靜下來,仿佛隨著她的話語,來到了故事中。 她彈撥了琴弦。 焦尾琴的琴音厚重,本就不似普通琴音清越,彈撥起來也難以動人心,而她一點一滴,撫的漫長。 分明是莫名的琴音,卻聲聲扣人心弦。在彈撥的第一聲開始,廳中就安靜下來。 她慢慢的開口,慢慢的唱。 “長江浩浩西來,水面云山,山上樓臺。山水相連,樓臺相對,天與安排?!?/br> “戴月行,披星走,孤館寒食故鄉秋,枕上憂,馬上愁,死后休?!?/br> 她的聲音平日里溫和的,如水一般清澈,然而此刻卻帶了沉痛之意,聽得叫人眼圈發紅,心頭發酸。隨著她的唱詞,隨著她的琴音,教人眼前仿佛浮現起了那年輕的小公主,生的雨雪可愛,卻被迫穿著鳳冠霞帔,苦澀的坐在宮中一隅。那宮殿巍峨重重,幽深厚重,本是 天真爛漫的年紀,卻要迎接并不輕松的命運。 她上馬車,拜別母后,帝王無情,為千秋大業犧牲女兒,成為皇家公主,迎來的卻是不能被自己做主的姻緣。 離京的路途遙遠,她落寞的掀開簾子,她看沿途飛過的老鷹,看水底的游魚,她看風看雨看云,每一樣都比她自由。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沈妙的眼淚慢慢的流了下來。 她本就生的清秀端莊,膚白如玉,燈火之下,素手彈撥,但見淚痕,分明是冷的神情,卻仿佛有無盡苦楚,說說不得,唱唱不出,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越見清澈,暗暗痛色無窮,卻愈發襯得人如雨中花,顫巍巍,讓人忍不住想呵護。 她唱的滿廳的人無語凝噎,眼圈發紅,只覺得心頭梗塞,卻再無之前李楣跳舞時候的歡欣了。 然而琴弦忽而一轉,琴音聲聲急促,她得唱詞變得鋒利。 “誤國君,jian佞專權,開河變抄禍根源,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和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倒不如親眼見這樓傾臺塌,便成瓦礫,興亡五十年,冷眼看碑殘!” 她眉眼冷厲,聲聲泣血,如泣如訴,仿佛在說一段過往。然后眸光掩飾殺機,滿腔憤恨凝而未決,一絲絲一束束,都朝那坐著的葉楣姐弟飛去。 婉瑜到底都未曾將這首曲子完整地彈給傅修宜聽見,那剩下的曲子被沈妙補完,在冷宮之中,她拿斷了琴弦的殘琴彈給自己聽。前半段是婉瑜的哀求,后半段是她的控訴。夜里不絕入耳,可是那些人都聽不見。 現在在這里,你且聽!你且聽!聽這曲調可曾有一絲熟悉?可曾有一絲膽寒? 謝景行將杯盞放下,眸光銳如刀鋒。 葉楣卻覺得有些發冷,那唱詞與她何干?可為何卻像是沖著她來的,心中竟也有不安? 那一曲唱罷,悠悠淡淡的琴聲方歇,沈妙猝然停手,抬眸。 廳中久久沒有言語。 誰敢說睿親王妃粗野無名,不通琴棋呢?能彈唱的滿廳人寂寂無聲,也是本事。 可是為何又偏偏讓人一顆心沉沉定定,仿佛聽了個悲傷地故事,怎么都高興不起來了。 沈妙溫和開口,道:“這曲子算不得喜慶,本不該在生辰上彈撥,不過葉小姐想聽,就‘特意’為葉小姐彈了?!彼聪蛉~楣:“葉小姐可算滿意?” 眾人的目光“嗖”的一下落在葉楣身上。 葉楣有些坐立不安。這話倒像是她逼著沈妙來彈琴獻丑的一般,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沈妙并不粗野。彈琴并不難,難得動人心。她的琴意已經打動了廳中所有人,昧著良心說不好,反是落了下乘。 “王妃果真如傳言一般才藝無雙,”葉楣笑道:“這一曲《血詠》,讓人佩服。不過……”她有些疑惑:“這《血詠》的前半段和后半段怎么的是截然不同的風情?后半段,好似換了個譜兒?!?/br> 后半段激烈,憤恨,絕望,如同困獸發出的最后吶喊,讓人戰栗。 沈妙動了動手指,前面和后面自然不一樣的,前面是婉瑜為打動傅修宜而做的哀婉,后面卻是她痛失女兒,后被打入冷宮后對這雙毒男女的控訴。 沈妙微笑:“前半段是這位小公主被迫出嫁的心情,后半段卻是這位小公主的生母,那位皇后痛失女兒的絕望和悲憤了?!?/br>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又有人問:“這曲子可真是動人心弦,親王妃是從哪里得來的這個故事,聽著可真教人唏噓?!?/br> “不過是路過的說書人傳唱的罷了?!鄙蛎詈Γ骸爸皇怯X得這個故事未免太過沉重,便記了下來?!?/br> “哦?”有年輕的小姐忍不住問:“那既然是個故事,故事最后的結局是什么?那位和親出嫁的公主又有什么結局?” 沈妙淡淡道:“故事的結局,那位公主死在和親路上,那位皇后也被打入冷宮,不久就被賜白綾一雙,歿了?!?/br> 其他人皆是唏噓,說著這個故事太過悲慘。 葉夫人卻有些不高興,沈妙這一出彈唱,竟也和葉楣分不出上下來。葉楣嫵媚多姿,舞的熱烈動人,可沈妙只是靜靜地坐著彈唱兩句,便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而且還討巧的講了一個故事,搶了葉楣的風頭,這樣一來,葉楣的那只水墨舞,反倒是落了下乘。 眾人看向沈妙的神情就有些微微的變化了。 女人們總是感情用事的。沈妙講了那么個可憐的故事,琴音里似乎又牢牢的攫住了人心,大家就覺得和沈妙親近了不少。 葉夫人道:“大喜的日子,倒是讓人怪感傷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