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徐夢痕似有所覺,忽然止步,身子未動,眼睛卻已將四下情形探視得明明白白,右手繞到背后輕輕握住斜插在肩頭的長劍,沉聲道:“朋友,你已跟著在下行了這么遠的路,不覺得累嗎?在下正嫌路途寂寞,不如現身一見,并肩同行如何?” 陸一飛隱身于樹后灌木叢中,心中一驚,自己一路追蹤,小心翼翼,不想還是讓他發現了。而且聽他的口氣,似乎早已有所察覺,自己卻渾然不知,不由得暗叫慚愧。手提長劍,正欲現身,忽然樹梢輕輕一動,一條人影如飛鳥掠過,落在徐夢痕跟前。 陸一飛大吃一驚,原來徐夢痕發現的人并不是他,而更讓他心驚的是,一路上,自己竟然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在這場追蹤中,居然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來者身材魁梧,黑衣黑褲黑色緊身服,黑巾蒙面,只有兩只精光四射亮如鷹隼的眼睛露在外面。 徐夢痕盯著他道:“閣下想必就是夜襲六合門的神秘黑衣人了?” 黑衣蒙面人點頭道:“正是。上次失手,讓姓肖的那個賤人替你死了一回,今天你再也不會那么幸運了?!?/br> 徐夢痕怒目而視,咬牙道:“反正想要在下這條命的人不止你一個,在下就以自己這條命來搏你這條命,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好!”話一出口,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轉,忽然像旋風一般,身體陡然拔高三尺,一柄軟劍如毒蛇出洞,自腰帶中悄然出鞘,手腕一抖,在半空中挽出劍花,分刺徐夢痕前胸三處大xue。 徐夢痕拔劍,側身,順勢格擋。但聞“丁丁丁”三聲脆響,長劍交鳴,夜空中火星連閃,刺目驚心。 陸一飛屏住呼吸,暗中凝神觀察,只見黑衣蒙面人軟劍形如毒蛇,一劍刺出,幻化不定,遇強則軟,遇弱則強,劍劍不離對方心窩,招招欲置人于死地。 徐夢痕不愧為武林俠少第一高手,一柄長劍舞得潑水不進,黑衣蒙面人雖連出怪招狠招毒招,但劍尖總是在距他身體三四寸遠的地方,被他擋了回去。 黑衣蒙面人劍勢凌厲,以攻為守。 徐夢痕則以守為攻,防守反擊。 兩人劍來劍往,頃刻間,已斗了三十余招。 徐夢痕漸漸已摸清對方底細,就在對方一劍使老,舊力用盡,新力未生之際,忽然欺近一步,挺劍直刺對方咽喉。 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徐夢痕的劍,就是走的直線,速度快得完全出乎對方意料。 黑衣蒙面人回劍自救不及,忽然劍出險招,手腕一翻,反刺對方心窩。 如果徐夢痕不撤劍自救,固然能一劍刺中對方咽喉,但自己的胸口也有可能會被對方刺一個窟窿。 徐夢痕的招式沒有絲毫改變,似乎根本就感覺不到對方的軟劍已直抵胸前。也許在他看來,只要能為心愛的人報仇,即使與對手同歸于盡,也是值得的。 劍勢去如閃電。 做出選擇的是黑衣蒙面人,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發現自己的劍遠不如對方的劍快,對方劍尖已觸及自己的咽喉,但自己的劍尖卻還距對方身體一寸有余。就是因為這一寸的距離,也許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他只有選擇后退。當對方劍尖嵌入他的肌膚時,他忽然向后一仰,順勢凌空一個翻身,人已躍上身后一棵大樹,將身子隱藏在了枝濃葉茂的樹梢上。 徐夢痕長劍刺空,在瞬間失卻對手,但又在瞬間發現了對手的藏身之所。他雖然沒有看到對手,卻看到了對方被風吹起的衣角。 對方占據了最高地點,也占據了最有利的地形,看來隨時準備對他凌空一擊。徐夢痕知道,此時挺身追擊并非明智之舉,對方居高臨下,自己處于劣勢。 他目光一掃,已看到身后有一棵參天古柏,立即向后退卻,背靠大樹,凝視對方藏身之處,只待對方現身,他便全力進攻,給對方致命一擊。 風吹葉擺,衣角飄動,人卻始終未動。徐夢痕只有等待,等待對方進攻。 對方毫無動靜,他卻忽然感覺到身后似乎有些異樣,一個念頭尚未來得及在腦海中形成,自己胸前忽然冒出一個鮮紅的劍尖——對方已不知何時繞到他背靠的大樹后面,一柄利劍從古柏的另一側刺過來,穿過樹干,刺穿了他的心臟。 徐夢痕驚恐地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鮮血沿著對方的劍尖,一點一滴淌下。也許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他一直全神貫注凝視和防范著的,只不過是一塊黑布而已。 陸一飛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頓時籠罩全身,還未回過神來,忽聽黑衣蒙面人冷聲喝道:“朋友,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 樹林中除了黑衣蒙面人和徐夢痕,就只有陸一飛了,黑衣蒙面人的這句話顯然就是對著陸一飛說的。 陸一飛一驚,心中暗叫不妙。深深吸了口氣,正待躍身出來,黑衣蒙面人卻突然自古柏中拔出軟劍,身如貍貓,快似閃電,連人帶劍,向他這邊撲來。 陸一飛大吃一驚,正待拔劍相迎,黑衣蒙面人卻突然中途變招,長劍一晃,斜斜刺向距陸一飛不足一丈遠的一株大樹背后。 “??!”的一聲慘叫傳出,緊接著從那大樹后面躍出一條人影,捂著屁股上的劍傷,倉皇向樹林縱深逃去。 陸一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還隱藏著一個人。這樹林子里,究竟還潛藏著多少他看不見的對手呢?剛才這個人,又是什么來頭呢? 他來不及細想,便看見黑衣蒙面人已向著那人逃走的方向急急追去,兔起鶻落之間,便已隱入樹后,不見蹤影。 陸一飛急忙跳出來,抱起倒在血泊之中的徐夢痕一看,卻是傷勢嚴重,血流如注,眼見已性命難保,不由得心頭一凜。 徐夢痕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勉強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復又無力地合上雙眼,吃力地道:“原來是陸兄弟?!?/br> 陸一飛道:“正是在下。徐兄你……” 徐夢痕微微咧開嘴,苦笑道:“這回真的被他刺穿了心臟,看來是劫數難逃了?!?/br> 陸一飛問:“他是不是第一次殺你的那個兇手?” 徐夢痕微微搖了一下頭,道:“不是?!?/br> 陸一飛問:“這個神秘黑衣人究竟是誰?” 徐夢痕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他絕不是第一次殺我并且把我拋在定安橋下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用的并不是軟劍……” 陸一飛問:“那么,第一次殺你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徐夢痕道:“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出來就是為了找他,卻不想……” 陸一飛問:“接二連三有人要殺你,是不是你曾經得罪過什么人?” 徐夢痕輕輕嘆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也許……是我褻瀆了仙女jiejie吧……” 陸一飛一怔,他已經是第二次聽他說起“仙女jiejie”,忙問道:“仙女jiejie是什么人?” 徐夢痕臉上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神情似乎有些陶醉,似乎陷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中。良久,他的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些什么,卻咳嗽一聲,一口鮮血涌出,噴了陸一飛一身。 “把、把我……葬在玉兒身邊……我、我對不起她……” 他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這句話,忽然頭一歪,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陸一飛傷感地放下他漸漸變涼的身體。忽然想起紅胭脂寫的那張紙條,也許能從那上面找到什么線索,可是搜遍徐夢痕全身也找不到,顯然是被那黑衣蒙面人順手拿走了。 正在這時,忽然遠遠地隨風傳來一陣“丁丁當當”的打斗聲,也許是黑衣蒙面人追上了剛才那個偷窺者,兩人正在交手。 陸一飛忙抱起一些樹枝,暫時掩蓋好徐夢痕的尸體,然后提起長劍,循聲追去。 打斗聲越來越激烈,已似近在耳邊。從聲音上判斷,黑衣蒙面人的對手似乎也不是弱手,兩人斗了這么久,居然還未分出勝負。 陸一飛飛身掠上樹梢,居高臨下,向四下搜尋,終于在不遠處的幾棵大樹中間的空地上,隱約看見了兩條纏斗在一起的人影。 陸一飛剛隱約辨清身份,打斗之聲突然停止。一條人影倒下去,黑衣蒙面人的軟劍正插在對方胸口。 陸一飛定睛朝那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被黑衣蒙面人刺于劍下的大漢,竟然是辣手捕快杜五。 情勢危急,他來不及細想,“嗆啷”一聲,如風劍破鞘而出,人從樹梢飛撲而下,連人帶劍,直刺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見他出現,大出意外,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這一呆之間,如風劍已如風而至,直指他的咽喉。他悚然一驚,提劍封擋顯然已經來不及,只好順勢側身躲閃。如風劍刺中他的肩膀,深入兩寸,鮮血濺出。 黑衣蒙面人大叫一聲,無心應戰,拖劍敗走,掠上樹梢,如飛而去。陸一飛跟著躍上樹梢,卻哪里還找得到對方的影子。 他只好跳下樹來,回到杜五身邊一看,杜五前胸被刺,一劍穿心,干凈利落。他急忙抱起他,連喚“杜五叔!杜五叔”,卻沒有回音。伸手一探鼻息,早已斷氣。他抱緊杜五的尸體,想到平日二人親如叔侄,今天卻眼睜睜看著他死在別人劍下,忍不住心中悲憤,仰天長嘯三聲,低下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正在他悲痛萬分之時,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群人手持火把,抬著一具尸體,疾步走了過來。樹林里剎時亮如白晝。 他凝神一看,來的竟然全是帝京府衙的捕快,他們抬著徐夢痕的尸體。人群中讓出一條道路,一個人從人群后面走過來,正是帝京府衙的總捕頭陸天沉。 陸一飛大感意外,道:“義父,你怎么來了?” 陸天沉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陸一飛哭道:“義父,杜五叔他……” 陸天沉走過來,看見杜五的尸體,臉色變了一變,雖然沒有說話,但兩行悲淚卻潸然而下。良久,他強忍住心中悲痛,看看徐夢痕的尸體,又看看杜五的尸體,問:“兇手是誰?” 陸一飛道:“我不知道,對方是一個神秘黑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br> 陸天沉道:“可是我剛才已派兄弟四下看過,這片樹林里除了杜五和徐夢痕,就只有你一個人?!?/br> 陸一飛一怔,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么說。 陸天沉忽然道:“把你的劍給我?!?/br> 陸一飛不明所以,看看義父,疑惑地將手中長劍遞過去。陸天沉拔出他的劍看了看,劍尖尚有些許血跡。 陸一飛忽然明白了義父的意思,心漸漸沉下去。但他一個字也沒有說。他知道,即便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F在所有人看到的事實是,樹林里一共只有三個人,兩個人死了,而他一個人還活著,并且他的劍尖血跡未干。 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圈套。 陸天沉看了他一眼,目光復雜而嚴肅。他緩緩轉過身去,向前踱了兩步,忽然右手一揮,一條長約七尺的精鋼飛鏈如猛龍出洞,在半空中挽了一個圈套,帶著呼呼風聲直直向陸一飛的脖子套去。 陸一飛臉色微變,知道這是義父最拿手的緝兇招式,叫作“星云鎖鏈”。他并沒有躲閃,因為他明白,義父飛鏈一出手就沒有人能躲得開,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躲開。 飛鏈迅疾如蛟龍,瞬間套住他的脖頸。陸天沉絕不手軟,再一用力,鏈圈縮小,緊如鐵鎖,陸一飛頓時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陸天沉對身旁的緝捕手道:“快將他綁了?!?/br> 緝捕手一聽要綁小神捕,不由得面面相覷,不敢動手。 陸天沉臉色一沉,喝道:“他是殺人疑犯,還不動手?” 四名緝捕手應一聲,對陸一飛抱拳道:“小神捕,冒犯了!”四人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捆了個嚴嚴實實。 11 天色微明,陰霾未散。 回到府衙,陸天沉吩咐將陸一飛松綁之后,關入大牢。 待眾人散盡之后,陸天沉隔著牢門,用寬厚慈祥的目光看著呆在大牢之中的陸一飛。良久,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輕輕喚了一聲:“飛兒!” 陸一飛回過頭來,雙目含淚,跪在義父跟前。 陸天沉伸手進來扶起他,道:“飛兒,為父知道你沒有殺人,你不是兇手。你受委屈了!” 陸一飛道:“飛兒雖然不知義父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飛兒知道義父這樣做一定有您的原因?!?/br> 陸天沉含笑點頭,欣慰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br> 他將兩名看守支出去之后,說道:“為父之所以這樣做,其一,按當時現場的情況判斷,你確是最有嫌疑之人。在場幾十名弟兄,個個眼亮心明,為父若不捆你,何以服眾?其二,若連環命案的真兇得知我們已抓到‘兇手’,以后行動之時難免得意忘形,留下蛛絲馬跡。這樣將更有利于我們盡早破案。所以就只好暫時委屈你在大牢待幾天,為父答應你一定全力追緝兇手,一旦將其抓獲,立即還你自由和清白?!?/br> 陸一飛聽罷此言,心里豁然開朗,鄭重點頭道:“義父放心,您的良苦用心,孩兒明白了。只是杜五叔他……” 陸天沉長嘆一聲,沉聲道:“血債血償,我不會放過兇手。至于他的后事,為父自會安排?!?/br> 陸一飛道:“孩兒這就放心了?!?/br> 陸天沉含笑點頭,滿意而去。 走出大牢門口時,兩名看守還在。陸天沉沉下臉來,吩咐道:“嚴加看守,不得有誤。若無我手令,誰也不許靠近,否則格殺勿論!” 12 月上中天。 陸一飛已是第三次從那扇小小的窗戶中看見月出,也就是說他已在這狹窄陰暗潮濕的牢房里待了三天了。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義父一定很忙,否則絕不會不來看望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義父絕不會將他忘記;他也知道,那個牽掛著他的人絕不會將他忘記。所以,他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