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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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間絕大多數失去娘親的孩子,或許都是這般茫然無措罷。畢竟能夠全心全意依靠的阿爺,這世上仍是太少了。便是如今百般疼愛小公主的當今圣人,也不知何時會將滿腔柔情都傾注在其他孩子身上。到底杜皇后是屬于她一人的阿娘,圣人將來卻能擁有許多孩兒,關注與照顧如何能分得過來? 思來想去,李遐玉越發心中嘆息,感傷至極。因著小公主平日里與染娘頗為投契,她索性將自家的小家伙帶過去安慰她。如今宮中雖有暗流,但到底帝后威嚴尚在,不敢折騰出什么事來,應當算是安全無虞。若是再過些時候,她便怎么也不會讓染娘入宮了。 母女二人到得內院門前,正要登車,便見外院管事過來稟報道:“娘子,崔小郎來了?!?/br> 崔小郎,指的便是崔簡。他稱謝琰師兄,又喚李遐玉阿嫂,時不時便過來走動,儼然便當成自家兄弟來往,帶著自然而然的親密之意。故而,謝家上下幾乎都與他十分親近。便是謝璞謝玙見了他,亦是滿臉歡喜的笑容。小王氏與顏氏更將他當作幼弟,得了什么好物事都不忘給他留一份。 “崔叔父來了!”染娘聽了,歡喜得雙眼彎彎,竟是提著裙角便往外奔去。別看她年紀尚小,卻已經開始舒展筋骨了,步子邁得飛快,轉眼便撲進了那位緩步而來的翩翩佳公子懷里。原本玉樹臨風莊重優雅的少年瞬間便溫柔了許多,蹲下來摟住她。兩人便猶如嫡親的叔侄一般,相視而笑,也不知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秘密。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心想著若是謝琰歸家見到這般場面,還不知心里該有多酸呢。這些時日他忙于公務,已經有些日子不曾與染娘頑耍,父女之間也沒有時間親近,彼此只能經常惦念著。如今又多了個待孩子們極為耐心的崔簡,傻耶耶的風頭都快被奪走了。 染娘正奶聲奶氣地說沙包有些沉,舍不得往兄姊們身上砸的時候,倏然注意到旁邊探出一個滿頭銀白的老道士來。只見那老道士穿著簡樸的麻布道袍,頭上只有一根光禿禿的桃木簪子,神態卻格外從容,還朝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他身上帶著小家伙很熟悉的藥香味,令人覺得格外親切,便禁不住咯咯笑起來。 李遐玉正吩咐仆婢稍候片刻,回首就見崔簡與染娘身邊多了一個人,略有些驚訝。她仔細打量一番,倏然想到了那個他們一直在南山附近四處找尋的傳聞人物,便立即疾步行了過去:“妾拜見藥王?!奔仁抢系朗?,身上又帶著藥香,還跟著崔簡一同過來,不是傳說中的藥王孫思邈還能是誰? 老藥王鶴發童顏,性情隨意,笑道:“聽聞你家謝小郎患了離魂之癥?老道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病癥,便特地過來瞧一瞧。若非覺得實在罕見,老道可不會輕易來到長安城?!彼粌H僅是傳聞中的神醫,更是一位隱居道人,不問世事多年。若是有人發現他來了長安城,達官貴人們爭相邀請,單單是問診看病且不提,生死之事一向無常,或許便會平白生出是非來。 李遐玉自是明白他的想法,了然一笑,又拉著染娘一起給他行了稽首大禮,鄭重地道:“妾感念藥王對外子的救命之恩,多謝藥王在幽州時救回三郎的性命。不然,妾母女二人便可能再也尋不見他了。至于離魂之癥,這些時日稍有好轉,但仍時不時會犯頭疾?!?/br> “聽聞青光觀觀主幾乎每日與他施針?那或許是針灸的功勞。不過,謝小郎病情到底如何,還須老道望聞問切,與他仔細診斷一番。怎么?他今日不在?每天只顧著公務,難怪要犯頭疾。這孩子,真是比幽州的那時候無趣多了?!崩纤幫踵粥止竟?,又回頭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崔簡,“嘖嘖,一家人都這般正經,好端端的,竟將老道的小徒兒也教成了一板一眼?!?/br> 崔簡忍不住替自家父母抱屈:“阿茗生就那般脾性,您老還不知曉么?您都教了他這么些年,從不曾令他移了性情,阿爺與母親還能使什么法子?” 藥王哼了兩聲,又輕輕地撫了撫染娘的小腦袋:“這孩子也生得好??上Ю系酪呀浭樟岁P門弟子……” “承蒙藥王看得起她,妾也曾想過,讓她隨著觀主學兩年醫藥養生呢?!崩铄谟裥Φ?。 “此舉甚為明智,身體發膚才是根本,故而不可不學養生?!?/br> 眼見著時候尚早,李暇玉便親自引著藥王與崔簡往內院而去。忽然,她足下腳步微微一頓,略作猶豫之后,毅然回首道:“藥王,妾有個不情之請——皇后殿下病重,已經昏迷數日。不知藥王可否撥冗,前往太極宮看一看?”她知道自己此舉并不合時宜,但既已經答應了秦尚宮,她便必須履行諾言。更何況,杜皇后崩逝,后宮前朝必然動蕩不安。便是不想這些,只想著這些時日她對她的愛護之意,也該盡力試一試才是。 藥王聞言,略作沉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生死有命,老道不過是一介凡人?!?/br> 李遐玉立即垂首致歉:“妾不過是不忍心見小貴主傷心難過罷了?!?/br> 藥王略作思索,又嘆道:“去歲老道出門云游,回轉的時候聽聞太子為了陛下與文德皇后的病情,親自來南山尋訪了幾回。也罷,老道與先帝有緣,也欠了當今圣人一次會面,便權當作還因果就是。只不過——僅此一回,斷沒有下次了?!?/br> “妾省得?!崩铄谟裣渤鐾?,便索性請崔簡帶著染娘在家中頑耍,順帶等候歸家的謝琰,而她奉了老藥王登車,一同入宮。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命難違 甫至安仁殿,藥王入宮的消息便早已傳開了。二三十年前,這位堪稱傳奇的神醫蒙先帝召見,曾入宮與帝后診治,一度妙手挽救了病重的文德皇后,從此名揚天下。但他卻并未接受先帝的封賞,亦不愿留在太醫署任職,而是飄然歸隱終南山,行蹤成迷。而后,無論什么達官貴人前往終南山尋醫問藥,都不曾訪得他的下落。 若不是偶過幾年便有見到老神仙的傳聞,又時不時有藥王的弟子出現,與太醫署以及諸多名醫論癥辨癥,流出不少老神仙親自修復的古方與驗證的新方,眾人恐怕早已覺得這位年逾古稀的老神仙已然仙逝了。 如今,老神仙竟然再度入宮,據說要為杜皇后診治——無論是正在議政的圣人,或是后宮中心思各異的嬪妃們,都立即放下了手頭的事,匆匆忙忙趕往安仁殿。 圣人當然希望杜皇后能夠痊愈。他們夫婦相和,很是有一段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情濃日子,杜皇后又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前朝后宮都贊譽非常。故而,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夠陪伴他白頭偕老。 至于其他嬪妃,武貴妃且不提,這些時日又是侍疾又是打理宮務,人都清瘦了好些。楊賢妃則險些撕碎了手中的繚綾帕子,暗暗咬牙,忙讓人牽來大皇子,帶著往安仁殿去了。一路上,她不住地叮囑大皇子莫要露出笑容,應當表現得更哀戚一些。然而大皇子不過是懵懂小兒,口中雖答應了,左顧右盼之間卻依舊歡喜自在。 此時此刻,安仁殿中,秦尚宮聞訊之后,又驚又喜出來相迎。她畢恭畢敬地引著藥王入殿,禁不住感激萬分地望了李暇玉一眼。 李暇玉朝著她微微頷首,心中卻很清楚,杜皇后之病已非人力所能及。藥王到底并非真正的老神仙,只能治病救人,卻不能違背天命。眾多道醫佛醫皆毫無辦法,便是他醫術再高明,也斷不可能救下生機斷絕之人。 這些天來,每日都有佛醫道醫或太醫在安仁殿當值。今天正好是青光觀觀主輪值,她起身與藥王行了道家之禮,便退出數步,靜靜地看藥王診治。兩人時不時對答幾句,討論杜皇后的癥狀以及用藥針灸的情況。 李暇玉與秦尚宮靜靜地聽著,一個垂目而思,一個則難掩焦躁。 不多時,御駕便趕了過來,圣人匆匆入得殿內,亦是滿臉擔憂與期盼。武貴妃與楊賢妃緊隨其后,又有劉才人帶著二皇子惶惶然地疾行而來,其余嬪妃亦不落其后。圣人回過首,就見外頭已是擠擠攘攘,如同鬧市一般。雖然眾人皆未出言,看上去仿佛都正在替皇后擔憂,人人幾乎都紅著眼圈,但真真假假卻不難辨別,令他心里越發膩味。 不經意間,圣人又望見大皇子與二皇子蹲在角落中歡笑頑耍,心中更是不愉,低聲斥道:“不孝的混賬東西!母親重病,你們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令娘,小小年紀便懂得替阿娘擔憂,都已經病倒了!她也不過比大郎年長一歲罷了??! 楊賢妃與劉才人大驚失色,忙不迭地上前跪下來請罪,又喚宮人將兩位嚇得啼哭起來的皇子抱了出去。她們此時皆是后悔莫及,本想讓孩子在圣人跟前露一露臉,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露出哀色來,論起孝道也不至于落在義陽公主后頭。哪里知道孩子的年紀太小,彼此又經常來往頑耍,一時半會居然便克制不住了。他們絲毫不知此事到底有多嚴重,竟觸怒了龍顏! 一旦得了“不孝”的名聲,這兩個孩子日后還能有什么大前程?!無論如何,她們都必須求圣人將這兩個字收回去!否則兩個孩兒便生生毀在今日了,而她們往后恐怕再也抬不起頭來! 圣人斥罵過后,見皇子們啼哭不已,便已經生出些許悔意??v是這兩個孩子都未教好,亦是他的血脈。他們年紀尚小,眼下便給他們安上這樣的評價,確實有些不公道。 原本一直靜靜立在旁邊的武貴妃瞥了淚流滿面的楊賢妃一眼,眸中掠過幾分譏諷之意,輕聲道:“圣人息怒,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什么都不懂呢。不如讓賢妃與劉才人且帶著他們回宮罷,如今安仁殿也不適合留下這么些人?!?/br> 圣人順階而下,頷首道:“都散了罷,貴妃留下來即可?!?/br> 待眾嬪妃散盡之后,仍然留守宮中的諸多名醫都過來了。一群醫者神色鄭重地辨癥議論,偶爾能聽見零零星星的字句。秦尚宮仿佛意識到了什么,越發惶然不安。以她平素的為人處事,若非事關杜皇后,絕不會如此失態。李暇玉心中長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寬慰地拍了拍,她這才稍微定了定心。 許久之后,眾位醫者討論結束,皆轉身朝著圣人行禮。身著破舊麻衣道袍的藥王神情微沉,搖了搖首:“陛下,這些時日以來,諸位同道齊心協力,用的方劑針灸都十分妥帖,能令皇后殿下堅持到如今已是十分不易。不過,殿下的身體損耗過甚,早已傷了根基,已經是油盡燈枯,恕老道無能為力?!?/br> 圣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滿腔希冀盡數落空。他似乎仍有些反應不及,緊緊地盯著眼前這群大唐最頂尖的名醫:“當真……毫無辦法?” “陛下,醫者之力,僅止于人力,天命難違?!彼幫蹰L嘆道,“吾等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若是繼續用藥針灸,皇后殿下將會持續昏睡一些時日。我們也只能盡力,令她無病無痛地在睡夢中離開……” “朕,朕想與梓童再說一說話,藥王可有辦法?”圣人含著淚又問,“她尚未來得及叮囑什么,應當有許多話想與朕和令娘說?!?/br> 藥王見狀,嘆息一聲:“老道盡力一試?!?/br> 諸位醫者又商討了許久之后,藥王便陸陸續續開了藥方,觀主取出針囊接著施針。因著李暇玉幾乎日日都入宮,也能瞧出來這一回施針的xue道與順序完全不同。她注視著毫無知覺的杜皇后,有些不忍心地移開了視線,卻正好見秦尚宮抹去淚水。 “原以為……原以為……”秦尚宮抬袖拭淚,卻依舊是淚如雨下。 李暇玉低聲勸道:“藥王來了,到底能讓皇后殿下不必再受病痛折磨?!?/br> 秦尚宮勉強點點頭,又道:“可否煩勞郡君去偏殿,將貴主抱過來?無論如何,殿下應當也想……想見貴主最后一面?!?/br> 李暇玉微微頷首,快步走出去。經過武貴妃身邊的時候,她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武貴妃似有所覺,敏銳地掃視過來,而后很是從容地向著她輕輕點頭。這位貴妃殿下確實比楊賢妃聰敏許多,喜怒不形于色,便是有滿腔算計不甘,也盡數鎖在胸臆之間,不露出分毫破綻。自從為杜皇后侍疾之后,宮務也打理得很妥當,成日忙碌,不得安閑,如今誰不贊她一聲好?便是此前對她多有提防的秦尚宮,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唯有李暇玉,既不愿信她,也不敢信她。 分明已經是四月初夏了,偏殿內卻依舊生著火盆。幾位宮婢靜悄悄地侍立在箱型床前,義陽小公主卻并未入睡,而是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眸,茫然地望著華美的床帳。她的雙眼有些紅腫,顯然是又哭過了,如今雖是并未流淚,卻比哭泣的模樣還更令人憐惜幾分。 李暇玉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她循聲側首望過來,聲音低啞晦澀:“郡君,阿娘醒了么?” “皇后殿下許是立刻便要醒了,妾抱著貴主去瞧瞧她如何?” 義陽小公主立即精神一振,雙眸中迸發出明亮的光彩。李暇玉卻不忍心細看,將她抱入懷中,只覺得這孩子越發輕了幾分。 當兩人來到安仁殿時,恰見殿內傳來一陣難掩驚喜的低呼。正欲過來瞧瞧愛女的圣人隨即回過首,大步走進去。武貴妃緊隨其后,李暇玉也抱著義陽小公主跟了進去。迎面就見秦尚宮含淚快步行來,接過義陽小公主,抱到床榻前。 已然昏睡多日的杜皇后竟果真緩緩地睜開了眼,瞧見近在咫尺的小公主與圣人后,她微微勾起嘴角,病容仿佛也褪去了幾分。小公主喃喃地喚著她,依偎在她懷里甜甜地笑了起來。她年紀小,只以為阿娘醒過來了便是病愈了,卻并未細想什么。 然而,在場眾人卻都很明白,這或許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坐在床邊的圣人悲傷地握住杜皇后的手:“梓童……” “陛下莫要傷心,臣妾能陪伴陛下與令娘這么些時日……已經心滿意足了。便是比陛下先行一步……也不過是提前去地下侍奉阿翁阿家罷了。兩位老人家寂寞……臣妾說不得還能讓他們歡喜一些呢……” 圣人聞言,更是淚流不止:“不過一年有余,阿娘去了,阿爺去了,如今你也要舍朕而去么?朕孤孤單單地留在這世上,又有何趣味?” “九郎,妾不舍……不舍……卻也不得不舍……” ☆、第二百二十四章 皇后托孤 當謝琰身穿明光鎧挎著儀刀來到安仁殿的時候,守候在外頭的崔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們方才分明已經輪值交接過了,他有些意外,謝琰仍會返回宮中。不過,思及之前李暇玉奉著藥王入宮的場景,他多少有些明白謝琰如今的擔憂之情。勸得藥王入宮確實是大功勞,但于重病的皇后殿下卻并未有任何助益,焉知圣人哀痛至極的時候又會做出什么決定呢? 兩人只是在錯身而過的時候,彼此交換了眼色。于是,謝琰如往常一般淡定安然地踏入了安仁殿。外殿坐著不少佛醫道醫,觀主并不在其中。他舉步朝著后殿而去,停在分隔兩殿的屏風外,目光隨之落在人群當中的李暇玉身上。 聽崔簡提起藥王跟著李暇玉入宮之后,他便匆匆催馬轉身回了宮中。心中確實存著幾分焦急擔憂之意,然而此時見她安然無恙,他胸臆間卻涌現出更為復雜矛盾的情感。這一個來回的路途上,他想了許多事,紛紛擾擾的念頭令他的情緒起伏跌宕,甚至有種沖動——質問她為何要欺騙他?隱瞞他?! 然而,失落與憤怒之后,他又有些釋然:他不是也同樣隱瞞她,欺騙她么?若非今日聽部曲提起這些,他亦是打算將此事作為唯一不向她坦白的秘密。 而后,他復又覺得隱約有些驚喜。原來,這世上莊公夢蝶的并非他一人,他們確實是有緣之人,注定要相遇相守。只是,同樣是具有記憶之人,阿玉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公主?他前后兩世的記憶都并不全,許多細節都記得不甚清楚,根本無法辨別她的身份。但部曲們所言的那些事已經足可說明,他們確實是故人。 不過,此時此刻,他突然又有些遲疑起來。若是她僅僅只是故人,而非公主——他又何必執著追尋她的身份?逼著她承認什么?無論前世是否有緣,今生他們亦是最親密的夫妻,是彼此在世間最牽念之人,是彼此相思入骨之人。執著于前世,可能只會平白生出無數矛盾。 既然前世已往,何不專注此生即可?她是誰并不重要,他也并不需要在乎。他只是希望她也不會被過去的記憶所影響,使他們平靜的生活出現變數罷了。 想到此,謝琰豁然開朗,方才因執念而起的無數思緒再一次平靜下來。他無比冷靜地立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圍在病榻旁的一眾人等,將他們的反應神情皆一一看在眼中。悲傷者、嘆息者、悵惘者,唯獨沒有竊喜者。幸而后宮那群嬪妃并不在,否則這眾生之相可就難看多了。無論如何,眼前這位武貴妃的性情智慧,毫無疑問比許多女子都高了幾分。 杜皇后重重地喘了口氣,驚得圣人立刻握緊了她的手,本能地向藥王看去。不過,未等藥王近前,她便又漸漸緩了過來,充滿眷戀地望向身邊已經迷迷糊糊睡著的義陽小公主:“九郎……真可惜,妾沒有機會瞧著令娘出嫁了……因有些擔心她日后生活不諧,妾這些日子……派人相看了好些高官的小郎君……” “只要是你看中的小郎君,必然最適合咱們家令娘?!笔ト肆髦鴾I點頭,絲毫不懷疑她的眼光,“你安心就是,你瞧中的人,就讓他做咱們家的駙馬。若是他膽敢欺負令娘,朕定會好好教訓他。只要有朕在,便不會讓咱們的女兒受委屈?!?/br> 杜皇后的目光仿佛越過了眾人,瞧見了屏風邊靜立的年輕俊美的中郎將。她似乎能夠想象得出,愛女的夫婿應當是什么模樣了。配這樣一位駙馬,她的令娘確實不會委屈?!瓣惪ぶx氏的嫡長孫,妾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圣人有些驚訝,不過想起愛卿謝琰與他的兄長謝璞,他便安心許多:“你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痹谒磥?,也唯有崔子竟與謝琰師徒那般疼愛妻兒的家庭,方能讓他放心地將愛女托付給他們。并非所有的公主嫁出去,婚姻都會美滿幸福。便是他嫡出的姊妹們,嫁給了先帝千挑萬選出來的駙馬,結果亦是各有煩惱。 不過,他的女兒,自然值得最好的。從謝琰與謝璞來看,他們謝家的孩子相貌必定不會差,頂級門閥的嫡脈子弟,禮儀舉止也不會缺少大家氣度,性情應該也會如同父輩一般沉穩可靠。想必,謝家的駙馬應當既溫和體貼,亦不會因公主的身份而自覺卑微,當得起夫君的責任。 “令娘永遠都是朕最寵愛的女兒。她是朕的嫡長女,是咱們大唐最尊貴的公主,自然能享盡一世尊榮,永遠安平喜樂?!笔ト巳缤S諾一般低聲道,愛憐地撫摸著安睡的女兒因多病而顯得有些枯黃的頭發。 杜皇后溫柔地望著他,微微笑起來:“九郎是位再好不過的耶耶,妾很放心?!?/br> 李暇玉望著眼前溫情脈脈的帝后,恍然想起前世。蕭淑妃被廢為庶人,囚禁起來的時候,她那便宜阿爺究竟在做甚么?她被武氏做成人彘,痛苦不堪的時候,她那便宜阿爺又在做甚么?她與meimei麻木地在冷宮中生活的時候,他可曾想起過自己還有兩個女兒? 不,他是世上一等一的涼薄之人。曾經寵愛過的女人轉眼便能拋棄,曾經嬌養過的兒女也轉眼便能忘記。為何……為何他不能像這位圣人一樣,有些人情味?為何他不能像這位圣人一樣,成為一位稱職的夫君,慈愛的耶耶? 呵,原來——她到底還是有些羨慕義陽小公主的。她們便如同銅鏡內外之人,卻并非彼此。父母不同,境遇不同,許多巧合與分歧,造就了她們不同的人生。即使失去了母親,義陽小公主也絕不會與她前世一樣,淪落到那般凄慘的境地。 前世是她的不幸,今生是義陽小公主之幸。 此時,杜皇后的目光又望向另一側的武貴妃。 武貴妃立即上前,跪坐在床畔的腳踏上,含淚道:“殿下保重身體?!?/br> “貴妃……”杜皇后打量著她,仿佛回憶起了過去,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日后,陛下與令娘就交給你照顧了……這后宮之中,也唯有你能當得起如此重任……其余人等,我都不敢托付任何事……”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人,呼吸再度沉重起來,臉色也越發青白,帶著濃重的死氣:“萬事小心謹慎一些……” 武貴妃伏地行禮,哭泣道:“臣妾自入晉王府之后,殿下便多有照拂。多年以來,蒙先皇后與殿下指點,臣妾才有今日,時刻不敢或忘!若有選擇,臣妾才不想打理什么宮務……只想殿下恢復往日的康健,咱們還能如同過去那般和樂度日……” 杜皇后緩緩地搖了搖首,溫柔而堅定地望向圣人:“九郎,將二娘扶起來罷?!彼谷缓魡局滟F妃的排行,如此親密的稱呼,宛如真正的家人一般。 武貴妃已是泣不成聲,哀痛不已。圣人紅著眼圈親自攙扶起她,又命宮婢將她扶出去,安置在偏殿歇息。而后,他便回到床榻邊,催著藥王與觀主給臉色灰白的杜皇后看診,又安慰道:“梓童,歇息一會罷?!?/br> 李暇玉怔怔地立在一側,目睹著武貴妃哭得幾乎癱軟,被宮婢們攙扶著出去了,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不曾想過,杜皇后交付給武貴妃的,竟是如此深厚的情誼與信任。然而,武貴妃又是否能擔得起這一份如此情深意重的信賴?她不相信,她無法相信,她絕不可能相信——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武氏怎可能值得這一份信賴?! “郡君……” 若非秦尚宮扯著她的袖子,李暇玉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不過,抬眼對上杜皇后的視線后,所有的疑慮都盡數遠去,唯獨留下她依舊清明的雙眸。走了兩步,她與秦尚宮一同跪倒在床榻前,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