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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紅顏風華錄在線閱讀 - 第62節

第62節

    李襲譽漲紅了臉,將他一腳踢開,往外疾行而去。他命人搭起云梯,登上了都督府的外墻,掃視著外頭里三層外三層圍滿的府兵,高聲怒道:“靈州河間府的府兵,怎會出現在涼州城內?!李折沖都尉!你莫不是想為孫女婿報仇想瘋了,意圖謀逆?!區區流言怎可隨意相信?老夫與謝琰之事毫無干系——”

    “那李都督可敢對漫天神佛發誓?若你確實與我夫君中箭之事有干系,意圖殺害他,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們全家人也會流放千里,永世都只能作為罪人服役!不得翻身!”外墻之下,李遐玉執弓冷冷一笑,咄咄逼人。

    李襲譽雙目微縮:“老夫——”

    倏然,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穹上聚起了烏云,隱隱有滾雷閃動,圍觀者無不震驚。李遐玉輕蔑地笑了起來,拉開弓弦,將箭對準了目標:“怎么?李都督不敢發誓?老天有眼!你當然不敢發誓!否則定會被雷霆立斃當場!”

    李襲譽感覺到她的殺氣,瞇著眼睛注視著她,又移開了目光。面對天穹之上的滾滾雷云,他確實存著幾分敬畏之心,不敢亦不能繼續接這個話頭。然而,如此正是證實了他的心虛。一眾河間府府兵皆流露出憤慨之色,無數或輕蔑或仇恨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仿佛眼前只是個活生生的叛徒,而非掌管一州武事的都督。

    李襲譽遂又望向甫從軍帳中走出來的李正明都督:“凈之(李正明字)兄,你我同為隴西李氏之后,又何必兵戈相見?且你又怎會聽了流言蜚語便急著為屬下出頭?白白犯下從靈州帶兵入涼州的過失?若是圣人計較起來,此舉與謀逆也差不離了?!?/br>
    “茂實(李襲譽字)你確實曾是光耀我隴西李氏門楣之人,只可惜如今卻走上了歧途,倒教整個隴西李氏為你蒙羞了?!崩钫鞫级降氐?,示意李遐玉將弓箭放下,“你試圖用宗族情誼打動老夫,在陷害老夫的孫子,派人刺殺老夫的孫女婿的時候,卻為何不顧念一二呢?做錯了事,便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而不是心懷僥幸。不論你是不是隴西李氏之后,老夫只是憑心行事而已——便是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何況不過是世族?”

    李襲譽怔了怔,繼續巧舌如簧地勸誘。然而無論他如何威脅利誘,如何低聲下氣地請求,李正明都督也并不加理會。帶著李遐玉繞著涼州都督府走了一圈之后,他吩咐府兵們看緊門戶,不能走脫任何一人,便又自顧自地進了軍帳。

    而李遐玉執著弓箭,面無表情地將涼州都督府的旌旗當作箭靶,一箭又一箭將那些旗子都射了下來。立在李襲譽身側的管事,也被突如其來的一箭射下了幞頭,披頭散發驚慌不已。然而她卻只是笑了笑,冷道:“射了好些箭,有些失了準頭?!?/br>
    李襲譽毫不懷疑,此女接下來要射的目標便是他了,用的借口恐怕依然是“失了準頭”。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如此大失顏面?于是,他便憤而轉身,下了云梯。云梯旁,他的兒孫內眷都惶惶然地立著,涌上來七嘴八舌:“阿爺咱們該如何是好”、“他們該不會沖進來殺人罷”、“阿爺咱們得想法子逃出去”。

    他聽得很是不耐煩,掃視眾人一眼,在三兩個罪魁禍首身上略停了停,待他們都噤若寒蟬之后,方冷笑道:“便是想殺,他們也不敢殺!三司尚未至,你們慌什么?!都給老夫滾回院子里去,再鬧出什么事端來,休想老夫再袒護你們??!”

    李襲譽雖然養了許多部曲,在府兵當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追隨者。但大部分部曲都已經被他派遣出去,調動府兵又有反叛之嫌,故而他也只能忍氣吞聲,等著三司會審開始。在證人與證據大部分都已經毀去的情況下,他尚存著一絲僥幸之意。若是三司相信了他的安排,相信了這一切皆為巧合,或許他頂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而已。

    其實他心中也很清楚,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為了彌補那些年的疏漏,將內眷兒孫的過錯都抹去,他不得不將所有破綻都逐一滅去。而在消滅破綻的過程中,卻犯了更多不可饒恕的罪。一路行來,如今他早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幾日之后,三司終于匆匆趕到,開始審理此重案。涼州都督府依舊看守得嚴嚴實實,不許任何人出入,以免讓李襲譽逃脫或者繼續損毀證據。相關的證人亦陸續來到涼州城,并接受靈州都督李正明之親兵部曲的保護。而大理寺卿帶來的司直、評事,與刺史府的司法參軍一同搜集證據,整理案卷。原本戰中殺謝琰一事、杖殺劉武一事,均分別搜集證據辦理,然而其中卻有百般牽連之處,令眾人恍然大悟。

    歷經數日的整理之后,此案終于在涼州刺史府開審。各位證人將與涼州都督李襲譽兩相對質,審定其罪責。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司會審

    漫天飛雪之中,李暇玉披著雪白狐裘立在刺史府正堂之外,等待差役唱名。孫秋娘握住她的手,將手爐放進她懷中,低聲道:“阿姊,咱們一定能讓那老狗賊認罪罷?”為她們撐傘的晴娘與雨娘也有些緊張,皆睜大雙眸望向淡定如常的自家娘子。

    李暇玉不著痕跡地看向同樣守候在附近的劉武家人,微微頷首:“咱們籌備許久,只待如今這一擊,原本便有八分勝算。那老賊又杖殺了劉武,便是十分勝算了。待會兒你們送幾個手爐過去,或者請差役讓他們避一避風雪,免得劉家內眷受寒受凍?!蓖瑸槭芎φ叩募揖?,她對劉武的家人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情。每當瞧見她們哀傷流淚、茫然無措的模樣,便不由得思念至今行蹤不明的謝琰。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堅信謝琰還活著,自己并未失去他,染娘也并未失去阿爺。

    “我省得?!睂O秋娘頷首應道,“此事了結之后,咱們便全心全意去尋姊夫。將漠北草原都翻遍了,也要將他找出來。如今部曲們漫漫尋找,自是很難得到消息。說不得,阿姊趕到漠北之后,便會心有靈犀呢?”

    聞言,李暇玉的神情亦柔軟許多:“嗯,家中安置妥當之后,我想親自將他尋回來。且待年后罷,染娘便暫時托付給你們照顧了。待她年紀再大些,便能跟著我一同去漠北了。只希望那時候,三郎已經歸家了才好?!?/br>
    這時,便聽堂內主持審理的大理寺卿道:“召定敏郡君謝李氏入堂?!笔睾蛟谔们半A上的差役遂跟著唱名,李暇玉脫下狐裘,將手爐塞回孫秋娘懷中,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上。

    威嚴肅穆的刺史府正堂之內,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赫然并坐在長案之后,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書史們呈上來的審訊供詞以及相關證據帛書等。靈州都督李正明、涼州刺史在旁邊安坐靜聽,李和、李丹莘與李遐齡則坐在角落中,略有些擔憂地望著堂下。而李襲譽則因罪名尚未定之故,身著紫色公服安坐在堂中,神色自若。

    “妾謝李氏,見過三司使諸公?!崩钕居裣蛑九c旁聽的都督刺史行了拜禮,抬起首時,便已是雙目微紅,面帶哀色,聲音哽咽,絲毫不見平日的冷靜之態,“妾狀告涼州都督李襲譽指使下屬殺害夫君謝琰,致使他中箭落河,至今行蹤不明。不僅如此,他還派屬下屢屢陷害妾家人,欲置妾家人于死地。望三司使為妾與家人主持公道!”

    李襲譽冷眼瞧著她,冷笑道:“定敏郡君莫要聽信什么流言蜚語,便胡亂栽贓老夫?!?/br>
    李暇玉不為所動,而大理寺卿則秉公直言道:“謝琰一案中,受害者至今行蹤不明,而關鍵的證人張折沖都尉已經自盡身亡。不過,經大理寺司直、評事勘察推斷之后,認為他并非自盡而是他人所殺。至于謀殺者,則可追蹤到涼州都督府的部曲身上,此部曲亦已經自盡?!?/br>
    他話音方落,便有差役抬來一具微腐的尸首。因著冬日嚴寒,此尸首面目依舊十分清晰,很容易辨認。大理寺卿遂又問:“李襲譽都督,此人可是你家中部曲?”

    “不過是個陌生男子,某并不認識?!崩钜u譽卻矢口否認。

    大理寺卿便又道:“將看守牢獄的牢頭與獄卒帶上來?!?/br>
    差役便將幾個衣衫襤褸顯然經過刑訊的男子帶上堂來,讓他們供述指認。這幾人皆指著那尸首道:“就是此人!他說是張都尉家的部曲,給郎君送些吃食漿水!”“就是他!喝了他送的水酒之后,某便暈暈乎乎睡過去了!醒來后就發現張都尉將自己勒死在牢門上!”“醒來之后這人就不見蹤影!吃食漿水也都收拾走了!”

    “張都尉并非自盡,而是中毒而亡,顯然便是此人帶去的吃食漿水有問題。而張都尉的家人部曲也都指認,從未見過此人?!贝罄硭虑溆纸衼韽埗嘉镜倪z族,令他們供述張都尉入囚牢之后,他們派了哪些人前去探看,與牢頭獄卒一一對質。

    而后,又有差役將涼州都督府中的仆從以及附近住戶喚來指認。許是清楚都督府已經朝不保夕,又許是受過刑訊之故,無論是仆從或是住戶皆指正此尸首確實曾在都督府出現過。李襲譽淡淡地望著他們,沉默不語。

    “李襲譽都督派人殺張都尉,顯然是因傳言中之事。之后又屢屢派人去殺其家人,可惜卻未能如愿?!贝罄硭虑浣又?,“不過,你所慮確實不假,張都尉在死前確實曾寫過一封血書。張家人已經呈交上來,里頭指證一年多以前的平滅薛延陀之戰中,張都尉確實是奉你之命,兩次三番欲置謝琰于死地,最后更是直接用薛延陀人的羽箭將他射殺。李襲譽都督且別忙著否認,此事又有當時在張都尉麾下任隊正的何飛箭為證人?!?/br>
    話落之后,何飛箭入得堂內,目不斜視地行禮回道:“屬下何飛箭,一年之前在張都尉麾下擔任隊正。某日,聽聞契苾何力將軍下令,讓張都尉以及另一位趙都尉領麾下眾人去給被薛延陀人圍困的謝果毅解圍。二位都尉立即率府兵前去,遠遠望見薛延陀人數量眾多,便停下來觀望足足一兩日,卻沒有任何與謝果毅部聯系之意?!?/br>
    “屬下當時十分不解,曾詢問上峰,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而后,兩位都尉便稱薛延陀人足足有數萬之眾,不可能解圍,必須回營中搬救兵。不過,屬下卻發現,他們回去之后,只向身為副將的李襲譽都督稟報。而后,便再無任何消息,沒有任何人提起謝果毅被圍需要營救之事,更沒有人稟報契苾何力將軍?!?/br>
    “又過些時日,張都尉命屬下等在戰場上收起薛延陀人的羽箭,以備不時之需。隨后,某夜他突然便說奉李都督之命,前去營救謝果毅。不過,屬下更為疑惑,他所帶的府兵亦不過兩三千,與當初第一次營救時毫無區別,又如何能解圍救出謝果毅?誰料,到達戰場之后,張都尉并未明示身份,而是派出數支親信悄悄潛入戰場之中,并換上了薛延陀人的羽箭?!?/br>
    “屬下離得較近,發覺異狀之后,立即趕過去示警。然而已經遲了,謝果毅及其親兵皆已經中箭?!彼f罷,將當時保存的羽箭上交,“當時張都尉派出射箭的親信如今都已經被李襲譽都督尋各種借口殺干凈了。屬下當時也中了他們射的箭,受了重傷,卻被當作死人,后又蔑稱屬下為逃兵。調任靈州河間府之后,也屢屢遇到刺殺。不久,還有數個曾為同袍的府兵投奔屬下,讓屬下收留。屬下身在軍營之中,不便安置他們,遂請定敏郡君相助,將這些人藏了起來。后來聽聞,這些人亦是心懷不軌,竟欲陷害李家國孝期作樂?!?/br>
    李暇玉補充道:“妾當時發現他們鼓動仆從飲酒賭錢作樂,并屢屢發出不敬先帝先后之語,遂將他們都抓了起來。因他們算是證人,又是涼州逃兵,妾不方便懲戒,便交給了李正明都督審訊處置?!?/br>
    大理寺卿頷首道:“李正明都督已經將這些涼州府兵帶過來了?!辈钜郾阌謱讉€戴著枷鎖的囚犯帶上堂,李暇玉依稀能認出這些人的面目,正是那些原本意圖陷害李家的涼州府兵。這些人經過刑訊,又得知張都尉以及親信都被殺,便紛紛說出了供詞。

    “某等是奉了張都尉之命,去靈州殺背叛涼州軍的何飛箭。但何飛箭并未將某等留在身邊,而是送給了李家。張都尉便又派人傳信,讓某等趁著國孝給李家設陷阱,讓他們全家都入牢獄,不再給都督生事?!?/br>
    “張都尉確實說了,這是李襲譽都督之命,讓某等盡管下手,都督必會保某等無事!”

    李襲譽拒不承認,冷笑道:“這些皆是張都尉所為,與老夫又有何干?!他借著老夫之名行事,欲陷老夫于不義,難不成老夫便須得替他認罪不成?!老夫與謝果毅并無宿怨,又如何會派人殺他?甚至于要將李家趕盡殺絕?”

    “并無宿怨?”李暇玉抬起眸,“不,李襲譽都督早在數年前,便已經與我們結怨了。當年我們護送姑臧夫人回涼州,游玩之時發現某個首飾店中售賣的貨物千奇百怪,且比市價低一兩成。我們覺得很是不解,遂觀察這個首飾店的進貨出貨,便發現有馬賊出入。而這個首飾店,正是涼州都督府內眷所有?!?/br>
    “當時我們并沒有別的心思,只是一心追著馬賊加以剿滅,在涼州以北大漠之中剿殺數個馬賊勢力,并得到許多證據。本想將這些證據呈交監察御史,但那時到底年少,覺得似乎太過魯莽了些,便并未行事?!?/br>
    “某的母親曾遇馬賊劫道,將珍藏的首飾都搶了去?!憋L塵仆仆的慕容若也應差役唱名,出現在堂中,繼續指證,“同樣在這個涼州都督府內眷所有的首飾店中,某發現了這些抹去了表記的首飾,遂盡數買了回來。因義憤填膺,某又假意問了管事從何處得的貨物,管事說得模糊不清。某百般追查之下,也循著馬賊的蹤跡,找到了他們的老巢,獲取了些微證據。當某想用這些證據的時候,李襲譽都督已經將那首飾店關了,相關的管事、仆從都處置得干干凈凈,某只得暫時擱置?!?/br>
    大理寺卿便將一張名單給了刑部尚書、御史中丞等傳閱:“這便是那些年李襲譽都督處置管事仆從的名字及其緣由。雖說主殺奴,罪減等。不過殺了數十人,恐怕不能以巧合來解釋罷?更何況,番禾縣縣丞劉武亦是因此而冤死?!?/br>
    此時,劉家的內眷亦已經進入堂中,跪地哭泣道:“妾劉田氏,狀告涼州都督李襲譽冤枉夫君劉武,無故將他杖殺!妾的夫君早些年曾審訊過幾個馬賊,聽他們招認了與涼州都督府管事勾結銷贓之事。因李襲譽在涼州一手遮天,少量證據難以取信刺史,夫君數年來便格外留意此事,專心搜羅了許多證據。最近流言紛飛,夫君認為李襲譽此人為大jian大惡之輩,便試圖將證據交給監察御史協助定案。不料此事被李襲譽的爪牙發現,李襲譽遂對他威逼利誘,他拒絕之后,便被誣陷杖殺了!三司使要替妾和冤死的夫君做主??!”

    大理寺卿又將劉武搜集的所有證據都交給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傳閱,嘆道:“兩案其實皆由勾連馬賊一事而起。此事雖不及指使行兇殺人兩案重要,卻也理應論罪。不過,當初勾連馬賊的未必是李襲譽,許是他的內眷子孫。將都督府里的李家眾人都帶到堂上審問!”

    李襲譽閉上雙目,頹然坐在地上,再也不作任何反應。

    李暇玉冷眼瞧著他的家眷受刑審問,很快便支撐不住將當年之事招供出來,心中大為暢快。其實也不過是一念之差,貪欲作祟而已。然而就是這一念,卻犯了勾結馬賊之罪,又漸漸成了都督府與馬賊相安無事之狀。此事暴露之后,為了將知情人殺盡,李襲譽又將目標轉向了慕容若、謝琰以及李家眾人,最后便是寧死不屈的劉武。

    證據確鑿,謝琰與劉武的冤屈都得以昭雪,涼州都督李襲譽再無辯解的余地。大理寺卿判其斬首,罰沒家產為官產,其涉及勾連馬賊的兒孫內眷皆判流放兩千五百里,其余家眷皆可拿取妝匣之資另立門戶度日。刑部尚書、御史中丞毫無異議,遂將奏本送往長安。

    至此,這樁震驚北疆的重案便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律法除了謀逆會誅成年男丁,家眷沒入官婢之外,沒有什么夷三族九族之類的說法

    所以李襲譽就斬首吧╮(╯_╰)╭……,相當于謀殺罪,只能這樣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突如其來

    當長安再度傳來信件與消息的時候,已是臘月時分了。因著便于人情往來之故,李家眾人再度搬到靈州謝家小宅子中居住。白日里忙著打點年節禮物以及偶爾出門走訪,閑暇時便一同觀雪賞梅,靜靜相守。

    所有人都很明白,或許往后相聚的機會便將越來越少——李遐玉須得前往漠北尋謝琰,李遐齡也打算離家繼續游歷,正式升任果毅都尉的孫夏也將調離河間府,應慕容若之邀去往他麾下任職。故而,應當格外珍惜眼下的每時每刻。

    門扉半掩的正院內堂中,清香漫溢,聞之怡人。李遐玉輕輕用茶筅敲打著杯壁,借著細微而又豐盈的茶沫,勾勒出了一幅大雪紛飛的賀蘭山美景圖。坐在她身側的染娘張大烏黑的雙眸,好奇地看著,時不時發出驚嘆聲:“阿娘,兒記得,這是賀蘭山?!彼呀泝蓺q半了,很是機靈聰慧,不過隨著家人去過一趟賀蘭山,便將那巍峨的山脈記在了心中。

    “表姑母,還能點出外頭的梅林么?”孫梅娘也道,伸出rou乎乎的指頭,指向門扉之外暗香陣陣的紅梅林。與玉雪白嫩的染娘相比,她的膚色更是潔白無瑕,輪廓帶著幾分鐵勒部族的異域風情,眼眸亦繼承了茉紗麗的琥珀色,隱約能預見幾分日后不俗的絕倫美貌。若是仔細看孫家小兄妹二人,一個更似漢人一個更似胡人,彼此倒是不怎么相像。

    “好,我再試試?!庇谑?,李遐玉又欣然點了梅花生發圖,不僅梅花栩栩如生,且茶香也渾似梅香了。兩個小家伙越發感興趣,自己拿著茶筅,也笨拙地攪拌擊打起來。因著沸水容易燙傷,李遐玉給她們沖的是溫水,不容易起茶沫。且兩人氣力不足,也只能零零碎碎地敲敲打打。饒是如此,她們也頑得十分投入。

    門扉輕輕打開,晴娘悄然走近,低聲道:“契苾娘子這一胎稍有些不順,恐怕還須得再等等?!避约嘂愒谌鲁踉\出了一個月的身孕,接連度過國喪期之后,如今瓜熟蒂落開始生產了。有柴氏坐鎮她的院子中調度,李遐玉便接下了看顧孩子們的事,以免她們受到驚嚇。至于孫小郎,正跟著自家阿爺出門去昔日同袍家中走動拜訪,正好不在家里。

    “這孩子,此前都安安生生的,偏偏生產的時候倒是折騰起他阿娘來了?!崩铄谟褫p笑著一嘆,“你且去庫房中取些上好的人參熬了參湯,以備不時之需。若是祖母命人去廚下要,也能盡快端過去用?!币蛑白约胰松a時都很順利,家中并沒有常備補藥的習慣。如今事出突然,也只能盡快備起來了。

    “是。奴繼續去守著,若有好消息,再過來稟報娘子?!鼻缒锼煊滞讼氯?,尋雨娘取庫房鑰匙。這些貼身婢女管的事務各不相同,無論是平日里還是忙亂起來,做事都有條不紊,亦是很少出什么差錯。雖說她們年紀尚輕,跟隨的時日也并不算長,李遐玉已經很放心由她們處理她院中的諸事了。

    這時,孫秋娘拿著節禮單子與信匣快步走進來:“阿姊,這是從長安謝大兄家送來的節禮與信??粗澏Y似乎比往年厚了三分,信件也似是寫了不少事呢。阿姊前一陣將姊夫的事告知了謝家大兄么?也不知他究竟會如何反應?!?/br>
    李遐玉接過信匣與節禮單子,不慌不忙地拆開來瞧:“大兄二月時考了明經省試,取中入第,后來通過吏部關試又得了弘文館正字一職。正字雖職官位卑,卻也是正經可拿俸祿的官員了,家中自然便寬裕許多?!泵鹘洺錾淼恼譃檎牌废?,與進士出身正九品上的校書郎也不過是一階之差而已。為了這一階而蹉跎時光,實在是大可不必。所幸謝璞早便想開了,一取即中也可喜可賀。

    “至于三郎之事,原本我以為他很快便會家來,無須令大兄分心擔憂,又不愿他牽涉進來遭了李襲譽的暗算,故而一直不曾去信。直至這樁案子了結,我才派人送信向他說明了前因后果?!敝x琰所在的陳郡謝氏陽夏大房已經沒落得只剩下名頭和門第,當然不可能是隴西李氏出身又權勢煊赫的李襲譽的對手。所以從始至終她都不曾想過,讓謝璞得知此事并參與其中。他畢竟是宗長,需要顧慮的事更多,也不好令他為難,更不必阻礙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謀取的前程。

    “那他信中說了什么,該不會怪罪阿姊不早些告知此事罷?”孫秋娘在她身側坐下,有些替她擔憂,“不論他說什么,阿姊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做的所有事,我們都瞧在眼里,他們卻什么也不曾看見,說什么都不占理?!?/br>
    聞言,李遐玉不由得淺笑起來,展開信細細閱看:“安心罷,大兄性情磊落,不是那樣的人——”果然,謝璞在信中只字不提她隱瞞之事,字里行間都透著對謝琰安危的擔憂,并百般寬慰她,又細細詢問了染娘并家中其他人可安好等。他對于她打算北上尋夫的行為表示支持,但也委婉地提醒她不必太過勉強。

    李遐玉看著似乎略有些褶皺的信紙,心中不禁有些愴然。連謝家大兄似乎也覺得,三郎已經是兇多吉少,故而淚痕沾濕了信紙,連墨跡都隱約有些暈染。然而她卻如何會相信,三郎不可能生還?便是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她也必須堅信他還活著,還在等著她去找尋。除非真正親眼得見他的遺體,否則她絕不承認自己失去了夫君!染娘失去了阿爺!

    想到此,李遐玉的眉頭略松了松,接著繼續往下看。不過看了數行,她的神色便猛然一變。孫秋娘一直關注著她,見狀便問:“怎么了?阿姊?可是謝家大兄家中出了什么變故?還是,他有了姊夫的消息?”提到謝琰,連她自個兒也不敢相信,柳眉緊鎖:“該不會是他們的故鄉老宅中出了什么變故罷?”

    李遐玉苦笑著頷首,將信遞給她瞧:“你猜得不錯。這應是大嫂續寫的信,說大兄成為弘文館正字之后,便去信太康縣老宅告知此喜訊,阿家卻很是不留情面地將他訓斥了一通。好不容易得到她的諒解,她又突然來信說,已經收拾行李打算動身去長安了。以他們的行程,年前定能到達長安。大兄如今正在憂慮,是否要將三郎這些年發生的事都盡數告知于她?!?/br>
    小王氏能在信中寫明此事,征求她的意愿,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示好了。她是宗婦長嫂,而她不過是弟婦,原本這種事便理應由他們夫婦全權做主才是。事到如今,也確實是瞞不下去更不必瞞下去了。橫豎她從未生過去長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與染娘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總不會來一趟靈州看個究竟罷?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連圣人都贊過的,哪里配不得他們家了?”孫秋娘冷哼一聲,“既然從來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那便如實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沖都尉,阿姊又是誥命,到時候便是家去,也沒有被逼著休妻的道理?!?/br>
    “在阿家眼中,這些大約都比不過門第出身?!崩钕居駬u了搖首,“也罷,且不提這些。雨娘,給我取筆墨紙硯來,我給大兄大嫂回信。咱們家的節禮早便送往長安了,看來還須得讓部曲快馬走一趟?!?/br>
    就在孫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時候,李遐齡突然匆匆行來,帶著些許急色道:“阿姊,方才都督府派人傳話,說是讓咱們家趕緊準備香案等物,尚書省吏部書吏馬上便要到靈州城宣讀敕旨了?!彼彩莿偨拥嚼畹ぽ穫鞯南?,便趕緊回來了。雖說當時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時候,家中也曾接過敕旨,已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也不必太慌亂了。但先皇畢竟看著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卻著實陌生得很,依然讓人有些緊張難安。

    “將細釵禮衣拿出來,立即按品大妝起來。另派人去將祖父、表兄都喚回家來,祖母也須得在場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紗麗生產?!崩钕居癞敊C立斷,吩咐眾人,“讓大管事準備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換身能見客的衣衫?!边@封敕旨,大概應當是對受害者家人的撫慰與賞賜。畢竟李襲譽一案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須作出這番姿態來,方能寬慰邊疆諸軍府尤其是靈州、涼州的將士。

    約莫一個時辰后,一切都準備妥當,李暇玉攙扶著柴氏來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孫夏與李遐齡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時,便有鳴鼓響起,在儀仗簇擁之下,一位著淺青色襕袍的男子捧著玉匣走過來,從里頭取出絹黃紙書寫的制書。

    李家眾人遂行禮跪拜,聽此人宣讀了圣旨——內容與李暇玉所猜測的大致并無差異,無非是賞賜百金與綾羅綢緞等,以示慰勞。然而在最后,卻不知為何突然贊了她許多溢美之詞,并宣她入長安拜見。李暇玉怔了怔,接過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長安,也須得前去覲見了。

    許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書吏又取出另一個檀木信匣遞給她:“這是宮中皇后殿下的手諭,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讀,定敏郡君取出自閱即可?!?/br>
    李暇玉向他道謝,又問:“即刻便要啟程么?”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峙逻€須得定敏郡君盡快安排,與某一同返回長安。請郡君在三五日之內,便著人通知某啟程罷?!?/br>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排南下

    皇后殿下?記憶中對于“皇后”的印象,皆源自于那位出身祁縣王氏的王皇后。盡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長公主推薦成為晉王妃,卻因格外守規矩禮法而顯得十分難以親近。故而,便宜阿爺一直都更寵愛性情肆意嬌蠻的母親蕭淑妃。為了爭奪帝皇的寵愛,她千方百計引虎驅狼,與武氏合作試圖斗敗蕭淑妃。然而武氏卻并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終兩人無不落敗,皆受盡羞辱折磨而慘死。

    那一段記憶著實太過陰暗凄慘,李暇玉并不愿再多想,遂回過神來。此時她甫換下細釵禮衣,拿著仿佛重逾千鈞的信匣,回到正院內堂中。這時候,恰逢孫秋娘遣侍婢來報喜信,渾身都透著喜氣:“契苾娘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均安?!?/br>
    聞言,孫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睂O伯平孫小郎與梅娘出生時,他都并不在家中,這回也險些就錯過了。故而這身材魁梧的漢子竟不由自主地搓著手,滿臉緊張之狀地走了出去,險些還撞在了半掩的門扉上。孫小郎牽著meimei梅娘跟在后頭,禁不住嘿嘿地笑話自家阿爺,也跟著一同去了。他虛歲已有六歲,亦是懂事的年紀了,這些時日都很關心即將出世的弟妹。

    “這小子來得可真巧?!崩詈袜絿伒?,“與他兄長一樣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將大名取作‘孫仲平’,日后再有小的便叫作‘孫叔平’、‘孫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輩,一聽便是一家子親兄弟?!彼∶绱撕唵未直?,惹得柴氏橫了他一眼,但細細品味這名字卻也不差。更何況,孫夏是武官,兒郎們的名字簡單好記又有嘉意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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