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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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世故,總有不得已。 拔起蘿卜帶出泥,常在河邊走,誰又能真正的袍角不濕,鞋襪干凈。 此番韃子叩邊,寧夏、宣府先后被掠,靈州被圍,至今未解。其后,韃子更繞過居庸關,直入遼東清河等堡,定遼后衛指揮僉事不設防備,任韃子來去自如,人丁牛馬均被擄走。 消息上報朝廷,天子氣得摔了奏章,內閣兵部俱被問責。連續數日,早朝午朝都是烏云壓頂,雷聲轟鳴。自擒殺萬妃黨羽,再未見今上如此震怒。 這且不算,顧卿竟回報,邊境文武借朝廷之令濫發民役,累死百人,貪墨官銀! 知曉顧卿確握有人證實據,牟斌面色陰沉,手指忽然停住,牢牢握入掌心。 “你將所言之事再詳述一遍?!痹捯粑㈩D,令校尉喚來北鎮撫司經歷,道,“逐字逐句記錄,一句不許錯,本官要親自上奏天子!” “指揮使,此事關系最重大,牽連太廣,還請三思?!?/br> 掌管南鎮撫司的指揮僉事顧不得以下犯上,出言阻攔。 “指揮使,茲事體大,三思??!” “三思?”牟斌抬手打斷他的話,冷笑道,“再大能大得過邊備?大得過邊軍百姓冤情?大得過邊境安穩,大得過江山社稷?!” “指揮使言重,豈會……” “豈不會?” 牟斌再次冷笑,指著左側一張單椅,道:“你且坐下,一起聽著。此事自有本官,是福是禍,本官一力承擔!” 指揮僉事哪里敢坐,忙抱拳躬身,退到一旁,縱是額頭有汗也不敢擦。 從始至終,顧卿未受半分影響。 與京衛不同,顧卿出身邊軍,祖上曾為靖難功臣。后因土木堡之變獲罪,全族謫戍居庸關。 顧家男子皆從兵卒起身,屢立戰功卻不得升遷。至代宗、英宗先后駕崩,憲宗和今上赦免不少成了“替罪羊”的勛貴武將,顧家總算撥開云霧重見天日,更因先祖之功被賜還家宅,重贈爵位。 顧父因傷致仕,顧家兩子皆是英才。 長子顧鼎入金吾衛,當值殿前,至今已為僉事。次子顧卿入錦衣衛,現為千戶。不出意外,以其之能,必升至指揮僉事。他日行指揮使之責,執掌南北鎮撫司兩印,也不是不可能。 自永樂朝之后,錦衣衛指揮使多出身勛貴。如牟斌這樣的草根,實是少之又少。 身份能力人情,顧卿已占其二。余下只待日后表現。 牟斌決心已下,不容更改。 顧卿立在堂中,目不斜視,擲地有聲。 “先時朝廷有命,準真定、保定二府協助順天府發役夫兩千名。宣府、大同發役夫兩千五百名,以筑邊堡營防。役夫每月給銀一兩四錢,另發米糧?!?/br> 見牟斌點頭,經歷運筆如飛。 “工部移文,以民便為是。役夫不足,增發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戶部發四地銀兩,照數雇夫應用?!?/br> “行文言,不許私墨銀兩,凌虐夫役,致其逃竄。違者定當重罪!” 顧卿話鋒突然一轉,道:“然屬下奉命往北,遇有邊民告發,宣府守將聯合鎮守太監貪墨銀糧,虐使役夫。僅一月不到,便致死傷百余,險釀民禍。事發之后,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瞞下,勾通府衙,不報朝廷?!?/br> 聽到這里,牟斌雙拳緊握,眼放兇光,幾欲噬人。 先時開口阻攔的指揮僉事臉色發青,雙股戰戰,恨不能時間倒轉。 “經查,涿鹿楊氏、懷來張氏、延慶許氏是為正役,族內老少均有死傷。又有涿鹿閆氏、興和呂氏本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為官,上下行銀打點,逃脫丁徭。甚者助紂為虐,仗勢橫行,強壓鄉里,使得邊民走告無門?!?/br> 尾音落下,滿堂寂靜。除了經歷仍在揮筆不輟,自指揮至僉事,由校尉到力士,無一人出聲。 人禍如斯,駭人聽聞! 不到一月,區區一府便有百余死傷,四地合計又有多少? 縱韃子犯邊,死傷也不會這般大! 在弘治朝,這簡直無法想象! 經歷停筆,牟斌親自蓋上官印。 堂上仍無人出聲,指揮僉事已面無人色,被牟斌掃上一眼,險些坐到地上。 三更已過,四更將屆。 北鎮撫司內燈火通明,從指揮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睜眼到天亮。 福來樓中,楊瓚一夜無夢,半點不知涿鹿縣發生之事。更不曉得閆家再使鬼蜮,害楊家上下十六條性命。 兩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終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時分,書童伺候過楊瓚洗漱,顧不上用飯,懷揣楊瓚寫好的書信,便要往客棧外尋快腳行商。 “小哥要尋快腳?” 伙計見書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內快腳,有官衙備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幾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過,小的可代為安排?!?/br> 書童大喜,見過伙計族叔,又有掌柜做保,當即取出銀錢書信,道明詳細地址。 “保安州涿鹿縣楊氏,略打聽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舉人,縣內無人不曉?!?/br> 來人應諾,帶著書信離開。 書童辦好此事,方記得肚餓,連吃三個饅頭才得半飽。喝了一大碗面湯,擦擦嘴,總算心滿意足。 客房內,楊瓚如先時所言,開始閉門苦讀。 殿試不考八股,只問策論。 究其內容,多為議論政治時局,獻計獻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無指望。 “幸虧不是八股?!?/br> 翻出楊小舉人之前的文章,楊瓚一一細讀。 此番殿試,只望安全過關,一鳴驚人之舉實不宜做,也不能想。 李淳、程文等見楊瓚用功,贊嘆之余,不由生出幾分慚愧。當即安下心來,回房執起筆墨,專心為殿試做準備。 未中榜的舉子陸續離開,中榜的則開始苦讀??蜅V械牡昙一镉嬋f分小心,行走說話都不敢大聲。 殊不知,殿試未至,寒風已起。 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場風雨。 第七章 帝王心術 翌日早朝,牟斌身著御賜麒麟服,頭戴忠靜冠,持指揮使金牌入宮覲見。 未幾,宮內便傳出天子震怒,工部、戶部、兵部被斥,御史給事中進言,接連被斥退,連內閣三學士都吃了掛落。 弘治帝寬厚仁慈,對萬妃余黨尚未斬盡殺絕,短短幾日,竟在早朝之上連摔數本奏章,發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驚。兼有錦衣衛指揮使在側,金吾衛大漢將軍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覺心驚膽寒,頭皮發麻。 早朝結束,群臣退出奉天門,心始終提到嗓子眼。 未有資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勛貴,得到消息后都是縮起手腳,大氣不敢出。 厚道人翻臉,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懼。 今上此舉,不由得讓人想起早年間的英宗。 平日里肆意隨行的張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進宮打聽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槍口。 因著張皇后的關系,皇帝待張氏十分寬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內廷中官,看張氏兄弟都不怎么順眼。 如天子身邊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壽齡侯。雖因后者行為不端,仗著酒醉冒犯天威,一個中官敢直接毆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聽聞。 現如今,天子發雷霆之怒,滿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勛貴也不敢輕動,只想等風聲過去,再做打算。 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駕返回乾清宮,中官便急往太醫院,更有小黃門馭車出宮,當值的院判,不當值的院使,連同四名御醫,都被召至乾清宮。 隨后有中官傳旨,當日午間罷朝。 弘治帝年少逢難,損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斷藥??v然有太醫院絞盡腦汁,捧著脈案助天子調養,仍是沉疴難愈,痼疾難消。 弘治十七年,聞有錦衣衛奉密令出京,尋訪“仙家道長”為天子煉藥,朝臣都是心中一驚。 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會求什么長生不老。 最大的可能,太醫院開出的方子不頂用,能治病不能醫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藥,借此勉強支撐,強打起精神處理朝政。 按照后世的話來講,道士煉給弘治帝服用的丹藥,效果近似于后世的“興奮劑”。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無異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殺。 然而,太醫院束手無策,不求助丹藥,實是無法可想。 自去年苦熬至今,經連番震怒,弘治帝的身體終于撐不住了。 乾清宮內,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滿臉凝重,先后診脈,商量著開出藥方。確認可用,不經內官之手,親自前往偏殿熬藥。 殿外,皇后親來探病,卻被皇帝身邊的大伴攔住。 “陛下有恙,不便見娘娘。奴婢奉了旨意,還請娘娘暫且回宮?!?/br> 皇后滿臉焦急,卻知寧瑾敢為此舉,定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夫妻多年,知曉事不可為,只能壓下怒火,道:“若天子轉好,必要遣人報知本宮?!?/br> “是?!?/br> 寧瑾躬身,恭送張皇后。待紅裙宮人行遠,才轉身返回內殿。 室內未點香,只有苦澀的藥味飄散。 本該躺在龍床上的天子,此刻卻靠坐而起,腿上架著一方矮桌,兩個內官伺候筆墨,正快速寫著什么。 弘治帝年不及四旬,已是兩鬢斑白,骨瘦如柴。眼眶凹陷,眼底青黑,正如久病之人。然臉色卻是奇怪的紅潤,手指也極度的有力。 看著中官碰著的玉盒,寧瑾知曉,天子又服了丹藥。 “陛下,萬請保重龍體?!?/br> “老伴之心,朕知曉?!焙胫蔚蹧]有停筆,口中嘆息道,“時不待人啊?!?/br> 寧瑾眼眶一紅,再說不出話來。 “皇后走了?” “回陛下,娘娘已回坤寧宮?!?/br> “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