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直到現在,楊梅還是說不上有什么好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和他是一類人,是那種快要和整個世界背道而馳的人,執拗又極端。 她回憶起往昔種種,忍不住唏噓一下。她不知道他們最后會怎么樣,但卻知道她要怎么做。有些時候,她恍惚覺得自己像只撲火的飛蛾。其實她和江水有什么分別?他們都在做對己而言,冒險的事。 李艷打電話來慰問,楊梅笑嘻嘻地叫她別擔心。李艷話鋒一轉,告訴她宋強死了。怎么死的?團伙搶劫,混亂中被人用刀捅死的。 其實,對宋強這人,楊梅已經沒多少印象了。最后的印象,好像是某個夜晚,他跪地求她要錢不成,用手機里的視頻威脅她。 這種事情其實很好解決,所有能用錢用關系解決的事,都不算事。 每個人都是一團火,誰都不知道哪天天降大雨,就把你這團火滅了。 火熄了,就再也看不見了——為什么不能做一只有追求的飛蛾,追逐一團不知什么時候就要滅掉的脆弱的火? 想到這里的時候,楊梅看上的那團火回來了。 拎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兩眼在病房里轉一圈,說:“你爸媽呢?” “一個買報,一個打水?!?/br> “哦?!?/br> 楊梅細細打量江水,“他們不在,你松一口氣了?” 江水笑了笑,說:“怕他們回來晚了,飯菜涼了?!?/br> 飯菜是他去醫院外的飯館打包的,三葷三素六個菜,比醫院食堂好吃多了。 他問楊梅要不要先吃,楊梅說等大家齊了再吃。江水就把打包袋子扎嚴實了放桌上,端了條椅子坐楊梅病床邊上。 他說:“我給你爸媽訂了賓館,你就說是你訂的。晚上別讓他們留夜了,辛苦?!?/br> 楊梅同意了。等楊父楊母一來,她按照江水教的說了,他們果然不疑有他,但楊母說他們兩個,一定要留一個陪夜。最后留了楊父。 在這段時間里,江水一直在醫院的綠化區游蕩。他找了一張木椅坐下,頭頂就是楊梅病房的窗戶。夜晚聲音窸窸窣窣,除了風聲、樹葉聲,就剩下人的講話聲了。 但具體講什么內容,江水分辨不出。 不知時間走過多少,江水眼前忽然出現一雙老舊但干凈的男士運動鞋,他抬頭去看,楊父對他做了個要走的手勢,說:“你上去陪她?!?/br> 江水站起來,千言萬語化作一聲真誠的感謝。 楊父嘆一口氣道:“女兒喜歡,我們做父母的實在沒辦法。時間差不多了,這個點……她mama肯定睡了,我先過去睡,明早再來,就當我沒回去過?!?/br> 江水點頭,再次道謝。 他疾步回病房,楊梅閉著眼,悄無聲息,大概是睡了。他輕手輕腳搬了一條椅子坐下,再看向她時,她也在看他。 江水說:“醒了?” 楊梅搖頭:“沒睡過?!?/br> 她要是不裝睡,楊父不會放心離開。別看他做事溫吞,但其實心眼多著呢。楊梅和他們說撞車全是她超速的錯,楊母信了,罵她幾句這事兒就過了。楊父直覺這事不簡單,但他懷疑也不在楊母跟前懷疑,得等到像剛才楊母不在的時候,才旁敲側擊地套她話。 他自以為無懈可擊,但沒料到,他這基因全遺傳給楊梅了,楊梅比他還滴水不漏。 總之,這事的真相死活也不能告訴他們,不然還不得亂了套了?楊父不提也罷,光是楊母就夠她應付的了。別說讓江水照顧她,就是讓他倆見面,可能都難上加難了。 楊梅叮囑江水,叫他到時別說漏嘴了。 江水什么都沒說,覺得自己太特么窩囊了。 楊梅說:“今晚你睡哪?” 江水四處看了看,單人間空間挺大,靠洗手間處有小圓桌和沙發,窩一晚上完全沒問題。 楊梅眼睛順著他的視線追過去,也看見那張沙發了。她說:“行,你就睡那,晚上我要是有事喊你方便?!?/br> 江水聽了馬上說:“你不會有事的?!?/br> 楊梅意味深長地笑:“你緊張什么,還不許我尿急啊?!?/br> 江水反應了一下,鎮定下來,“哦?!?/br>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江水慢慢走到沙發邊,坐下。 楊梅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落在窗外。從床邊的窗看出去,正好能看見樓下的木椅。那張木椅現在空空的。 她忽然開口:“我爸媽要我轉院的話,你呢?” 江水在想別的事,沒馬上回答她,她笑了笑說:“你總不會以為我會在這里住到出院吧?我爸媽肯定會帶我回家的?!?/br> 如果二老要帶她回去,她不會拒絕了。這件事她不想任性,二老從家風塵仆仆地來,才幾天沒見,楊梅卻總覺得他們老了許多。 北京再好,也不是家。重感情的人都貪戀故土,果然如楊梅猜的那樣,楊父楊母把楊梅帶回家了。江水把在北京的最后事宜處理了,也踏上回程的路。 轉院對于楊梅而言并無太大區別,她依舊“三級殘廢”,依舊需要人喂食擦身。 在北京的時候,這幾項任務都是楊母承包的,回了家,小老太沒空閑了,上午跑菜市場,買最新鮮的雞鴨魚rou,接著回家里煲湯做菜,這么一來,一上午過去了,等下午來了,又要去菜市場,重復上午的過程。 每每忙到眼花,楊母總要擠兌楊父幾句,罵他就知道看報紙,別的什么也不管,沒良心。 每次被楊母教育,楊父都是不還嘴的。這一點,楊母很滿意,但楊梅看不下去了,這天,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地多嘴幾句,楊母立刻轉移戰火,連轟楊梅。 說她和楊父“狼狽為jian”,合起伙來欺負她。 說她不懂事不聽話不安生還凈給人惹事。 說因為要照顧她,她都多久沒去跳廣場舞了。 說再也不來醫院看她了。 楊梅馬上說:“行啊媽,你該干嘛干嘛去,我覺得,廣場舞還是得跳,你看你,好像又胖了?!?/br> 楊母氣得一晚上沒來醫院。 晚餐是江水帶過來的,吃飯以后,他還負責給楊梅擦身體。一定要小心伺候這類病人,因為總是躺床上不動彈,所以容易長褥瘡。 江水前所未有地細心,拿在手里的毛巾仿佛都輕柔得像紗。比紗更柔的是楊梅的肌膚,他擦得稍微用力些,她雪白的皮膚就紅了。 背上擦干凈了,江水換了盆水,說:“換前面?!?/br> 楊梅一聲不吭,不猶豫也不臉紅,展開雙臂落落大方道:“來吧?!?/br> 江水單腿跪在床上,一手撫著她的背脊,一手拿著毛巾擦她前身。依舊動作輕柔,幾近虔誠,仿佛擦的不是一具人的rou體,而且佛的金身。 從始至終,他沒起過一丁點歹念。 倒是楊梅不安好心,明里暗里地想撩他,然而都不起作用,他就像吃下一顆定心丸似的,眼里心里只一件事一個祈愿。 他祈禱她早日康復。 第二天大早,楊母拎著皮蛋瘦rou粥,沒事人似的過來。打開房門的第一時間就看見倚在墻上的江水,只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江水就明白她的意思,靜悄悄走了出去。 等楊梅醒了,少不了一頓質問。 楊母說:“昨天你是故意把我氣走的吧? 楊梅只低頭吃粥,專心致志,仿佛什么也沒聽到。 楊母冷哼一聲:“幽會一晚上了都?!?/br> 楊梅還是沒反應,楊母就是看不慣她這副別人說什么都動搖不了她的樣子,作為母親,她太想參與女兒的決定了,也太想親手把幸福捧到她面前了,“楊梅我告訴你,有他沒我,有我沒他?!?/br> 下午,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不請自來。楊母不在,江水進來,拿了新鮮的水果。 這場雨攪得楊梅懨懨的,江水給她削梨,她說太大個,吃不了。于是他又將梨切片,拿牙簽插著喂她吃。吃剩下的歸他。 一只梨沒吃完,楊母回來了。大老遠楊梅就聽出她的腳步聲,等她推門而入,門窗通風,一陣綿綿細雨隨風而入,淺色的窗簾被吹的飛起,飄飄搖搖,鼓鼓囊囊,像藏起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楊母一眼瞥到桌上剩下的梨,隨意問:“誰削的梨?” 楊梅答:“跟你聊電視劇聊得特開心的那護士?!?/br> “哦,她??!”楊母舉著梨盤子,“分梨分梨,梨是不能分著吃的,要分離?!?/br> 楊梅只笑一笑。 她從不懼分離,有時候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今年春末,舊年的樹坑,經過雨水肥沃的土地,她撒了一粒種子。 這粒種子平凡無奇,又與眾不同。 它是要長成大樹的。 ☆、等風平浪靜的女人 江水一瘸一拐地從醫院離開。有路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他沒在意?;蛟S有好事的婆婆mama已經開始背著他竊竊私語,猜測他瘸了的那條腿是為什么瘸的。 其實當他步行到家的時候,腿上的劇痛已全然消失了。那本來就是因為跳窗摔下而導致的短暫痛覺。 ——他跳醫院的窗。 那時候情況緊急,楊母已經快到門口,他逃不出去。然后,他就在楊梅興致勃勃的目光里耍了回帥。當然,帥是沒耍好了,不然也不會瘸了。 多日以來,他和楊梅的會面顯得格外神秘緊張,好像兩個碰頭的地下黨,處處小心留意。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令他有時候會睡眠不足。 他回家就是去補覺的,他打算睡它個昏天黑地,兩天以后再出窩,到時候往老城區跑一趟,松脆的麻糖該上市了,買一斤帶去給楊梅嘗嘗。 在他遠駐北京的時間里,他所在的小區依舊寧靜冷淡,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初夏,小區安靜得像一幅畫。 畫中人靜靜地佇立在那條黑不溜秋的河邊,待他走過去,那人才幽幽回頭。 這張臉很熟悉,但給江水的感覺卻是恍如隔世。 “你知道我來干什么?!?/br> 江水點點頭,很和平地微笑,不經意看見對面人額角的創口貼,問:“你額頭怎么了?” 他滿不在乎地答:“還能怎么,命唄。呵,你輝煌的時候云姐最愛你,你落魄的時候云姐也最愛你。這是什么?這是命!” 江水抿唇:“你一男的怎么還打不過女人?” “呸!我那是不好還手!” “哦?!?/br> 江水錯開他,直往鐵門走。掏出鑰匙開門,后面人追上來,不進門,只一把鉗住他。 “我也懶得和你費口舌,走,北京需要你?!?/br> 江水掙了掙,輕而易舉地把他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