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這場連環夢太真實,所以可怕。楊梅出了一身冷汗,卻醒不過來,兀自在夢里徘徊。 與此同時,江水也在做夢。不過他做的是美夢。 在夢里,他回到了最初的夏季,熱煙滾滾的駕校場地上,楊梅如一粒冰涼的白玉,驟然出現在他眼前。 真不知道這女人發什么神經,竟然看上他了,對他使出渾身解數,又勾又引,最后直接拿出釣魚竿子,當他是肥魚了。 姜太公釣魚,用的直鉤。他還真愿者上鉤了。 那時候多好,江水想,他要是有一只時間的齒輪,一定用力把它轉回去,讓時間倒退,重返那個夏天。 醒過來的時候,時間沒有倒退,它毫不留情地飛逝著。 江水恍惚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女人,盡管不愿意,但思緒依舊飛快地和現在的時間接軌了。 這是北京的一家骨科??漆t院。幾十個小時之前,床上的女人還活蹦亂跳的?,F在包成木乃伊倒下了。 幾十個小時之前,天擦黑,他從王震的出租屋窗戶里望出去,看見老劉的背影,二話不說沖下樓去。在樓梯口撞上迎面上來的楊梅,他來不及解釋,只怕那抹幻影又消失不見了。 那影子入了車,車入了主干道,一下子遠離了他。 他忙不迭坐上那輛破摩托,轟地一聲尾隨而去。 他去哪兒,她去哪兒,他去冒險,她陪著一起。 那時候,他沒想到有一種悔不當初叫做言出必行。 楊梅是開王震的車追上的,借車晚了好幾分鐘,所以駕車的速度比平??斓枚?。其實楊梅從沒開過快車,以前就算有很急的事,她也會遵守交規,限速而行,能慢則慢。 開這么快,她自己心里很沒底,腦子里一個聲音說:太危險了!快停下!可她的手腳不聽使喚。 因此,十字路口撞車的那一刻,她沒一點詫異。她技術又差,又任性,氣囊彈出的剎那間,她超級想雙手合十的,然后對著老天許個愿:別死!別死!她還得重新把那歪脖子樹種回去啊。 “歪脖子樹”聽見后面的聲音,一邊騎摩托一邊回頭看,就這么回了三次頭,在最后關頭剎了車。 撥急救電話、一身血地到了醫院、等急診手術,一直到現在睡醒在病床前。 那么長時間,他腦子一直出于死機狀態,好不容易在夢里笑了會兒,醒來后一盆冷水從頭淋下,空氣里有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說話:如果她死了,你陪葬。 好的,他陪葬。 江水沒什么想法地點點頭。 然后,那個聲音又說:你為什么總干混事?你為什么總惹她不高興?你為什么要讓她哭? 江水無意識地盯著病床上某一點,喃喃自語:“我想賺錢,我只是想賺錢……很多很多的錢?!?/br> 聲音問:你為什么想賺錢? 答:“沒有錢不能活?!?/br> 聲音冷笑:一年前,你窮的叮當響,可活的好好的。 他舔舔唇,覺得胸口好壓。 再問:你為什么想賺錢? 江水把目光移到楊梅臉上,胸前像壓著重石一樣難受。但腦子清明了,他的答案像霧里的花,風一吹,霧散了。那朵花隨著他的一顆眼淚落下而綻放:為了她,為了她,全是為了她??墒撬?。 江水覺得自己這一年多活得像個混球。他把手顫巍巍伸過去,想摸一摸楊梅的臉,這時候,門響了。 他往后看,不等來人趕他一句,他便乖乖走了。 回家熬骨頭湯,骨折病人喝了能恢復好些。 他再到醫院的時候,楊梅已經醒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正和楊父楊母對峙著。江水極淺地勾了勾嘴角,吵起來也好,打起來也好,沒什么比這更真實溫暖的了。 他進門的時候,病房里的小護士正走出來。他指指里面,問:“怎么回事?” 小護士答:“病人不愿意上廁所?!?/br> “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害臊唄?!?/br> 江水走進去,就聽見楊母說道:“你犟什么犟???還不好意思???你小時候大小便都我伺候的?,F在我伺候你,你還不樂意了?我還不愿意給你把屎把尿呢?!?/br> “把什么尿啊,有導尿管要你cao什么心?!?/br> “是,有導尿管,但沒導屎管??!你不得拉屎???” 楊梅還想再說,楊父咳嗽一聲,小指頭豎起,指了指門口。江水說:“我這是骨頭湯?!闭f著,就要把保溫桶放在桌上。 楊母三兩步過來,一巴掌呼過去。 江水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仿佛生銹的機器停了下來,但很快,又動起來,把保溫桶穩穩放下。 抬起臉的時候,他甚至風淡云輕地笑了一下:“叔叔阿姨想吃什么早餐,我去食堂買?!?/br> “滾!”楊母吼道。 江水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走了。 他去食堂吃早飯,刷的是科主任的卡。這位主任是李云的熟人,現如今在社會,無論什么地方,沒熟人不好混。 楊梅做完手術,在走廊加鋪。不止是她,還有別的病人也在等病房。好不容易排上了,還被人插了隊。江水心知肚明,沒點關系的,就睡走廊睡到出院吧。 他去找某醫生,這醫生曾經在他的圈子里出現過幾次。一次是出去釣魚,他心不靜,缺少耐心,根本坐不住,一天下來沒啥收獲。氣餒的時候,就是這醫生冒出來,提著一簍鮮活的魚,說什么也要分他幾條。 一次是在農家樂吃飯,都知道他海量,十來個人合伙灌他,最后他當然被灌趴下了,最后是這醫生替他擋的酒。一杯飲下,沖他眨眨眼:“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今天替你挨一刀!” 都說人際關系是個圈,兜兜轉轉,不管這圈半徑多長,最終只要首尾相接了,圈上的人就都連在一塊兒了。大家不是朋友,就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有難,總該出手相助吧。江水沒想到,連接“朋友”的那條線,源于利益終于利益。落井下石的陰險少,但冷眼旁觀的冷漠多。 那個醫生翻臉就不認人了,但能看出是個處事圓滑的。江水都落到今天這么一步田地了,他還曉得給自己留條后路,沒把話說死,沒把臉皮撕破,這是防著江水東山再起的那天呢。 但江水不傻,這人話里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可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道理誰都懂。他馬上搬出李云這頭大虎救急,果不其然,好用。還是科主任,權力更大。 病房很快就有了,還是單人的。 想到這里,江水慘淡地笑了笑。笑自己,笑社會,笑人生。 他三兩口把包子稀飯解決掉,然后打包兩份,找了面熟的小護士帶過去,還特意囑咐別說是他買的。 所有這些事干完以后,給楊父楊母找訂賓館去。他打賭二老不愿意住他的房子,他現在自己也不愿意住那房子了,一看見它,就想起自己是個混蛋這個事實。 午飯時間,江水本打算自己一人找個小飯館默默解決掉的,飯館還沒找到,楊梅找上他了——打電話找的。 他最快速度趕過去,木乃伊楊梅和楊母還沒吵夠,為的還是上午那事兒。 楊母一見江水,眼睛又瞪起來,老虎還沒發威,楊梅就把她攔下了:“別啊媽,你又想動手?把我‘護工’打跑了怎么辦?” 除楊梅外的那三人都一愣。楊母最快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指了指江水:“你說他???” 楊梅艱難地點了點頭,“你不是不放心請護工嗎?他你總該放心吧?!?/br> 楊母當然不放心了,先不說這男人她有多痛恨了,就算真讓他來,他一大男人手腳沒個輕重的,要是弄傷了楊梅,做mama的可不得心疼死啊。 不過楊國強說的有道理啊,楊梅脾氣倔,說不讓他們動手就不會讓他們動手。這不,都憋了一上午沒解手了。 當媽的再強硬,在女兒面前還是心軟。 楊父稍稍扯一扯她袖子,她就半推半就地跟著出了病房,路過江水時,母老虎似的囑咐他一句:“楊梅要大號,你扶她去,她手腳不方便?!眲傓D身過去,想起什么又轉回來,“哦還有,記得給她洗干凈!” 儼然一副富家老太太使喚下人的樣子。 江水點頭,向楊梅走過去。 楊梅兩只眼睛滴溜溜轉,眼見男人的大手伸向她臀部了,馬上叫道:“算了吧,我什么感覺都沒!” 江水說:“你老憋,會便秘的?!?/br> 楊梅秀眉一豎,“你罵誰呢!” “……” 趁他這么一愣,楊梅往一邊躲了躲。正困難地挪著屁股呢,聽他悶頭悶腦冒出一句,“對不起?!?/br> 換作她愣了。 江水垂著頭,楊梅看不見他神情。但她猜測,這時候的他一定特別難過特別沮喪特別后悔。這就夠了???,她就是這么容易滿足,一點點愛就足以讓她歡天喜地,足已吸引她披荊斬棘義無反顧。 心里樂著,面上不顯,裝腔作勢地哼一聲,“再犯么?” 江水搖頭,“你打醒我了?!?/br> 用她的血rou之軀。 所以上午楊母那一巴掌,實在是不痛不癢。 如果他混蛋了,千萬打醒他,他絕不還手,只求她別放棄他。 他還記得自己說的話,她也記得。 那時候,楊梅覺得整個空間都煽情了,眼睛克制不住地酸澀,想用手揉一揉,抬起來才發現她現在沒手。 于是坐直了,把臉往江水衣服上一蹭就完事兒了。 她說:“姓江的,我現在解個手還要你擦屁股呢,你可別嫌棄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下面的評論,不準評狗血。嗯,然后我第二天過來看看,這章下面是不是沒評論了= = ☆、種樹的女人 大晚上的,楊梅終于把體內的毒素排出去了,趁江水去食堂買飯,楊母悄悄走進來,掀開被子就要看楊梅屁股。 “干什么你?”楊梅大驚失色。 干什么?當然是檢查看看江水有沒有幫楊梅弄干凈了。 楊梅一點猶豫都沒,直接用臉按鈴。護士馬上進來了,楊母尷尬地笑笑,幫楊梅把被子蓋好,護士摸不著頭腦,嘀嘀咕咕地走出去。 楊梅牽唇一笑,得意洋洋。 楊母說:“下次別這樣了啊,你這是真人版狼來了,小心以后按鈴都沒人理你!” 楊梅和楊母吵了幾句嘴,老人家看她心情不錯,自己的心情也歡快起來。又聊了幾句,口干舌燥,于是樂癲癲拎著水瓶去打水了。 病房里剩她一個,空蕩蕩的,忽然就想起李艷問她的那個問題——江水這種男人到底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