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楊母一聽,馬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的呀!” “那我幫你聯系一下?!?/br> “好的好的!謝謝李醫生啊?!?/br> 楊梅用紙巾把肚皮上的耦合劑擦干凈了,剛站回地面,楊母就挽著她手臂壓著聲音道:“一會兒去做b超,做完就回家,家里還燉著雞呢!那雞是你王阿姨拿來的,自家養的,漫山遍野地跑啊……晚上你多吃雞rou,多喝幾碗雞湯!” 喜笑顏開地看著楊梅肚子,一雙皺巴巴的老手充滿愛意地在上面摸啊摸:“補補身體,寶寶長得好!” 楊梅把衣服遮好,說:“那我給江水打個電話,叫他晚上早點回來?!?/br> 楊母說:“對!那雞很大一只,我們幾個人都吃不完呢。你快給他打電話去?!?/br> 江水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在鄉下,掛了電話后就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去醫院的那條路上正好有個清真寺,周五是他們做禮拜的日子,街旁停滿了車,無論是人行道上,還是機動車道邊,都走著包著頭巾的女人和涂著香水的男人。 這一整條路,被這些做禮拜的外國人堵死。 江水的車擠在無數的車中間,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因為擁堵出動了四個交警,耳邊盡是車喇叭聲和交警的口哨聲。 他已經在紅燈前堵了快半個小時。這條路空的時候開車通行,也不過五分鐘時間。 眼見紅燈變綠燈,江水不管不顧地踩下油門,車頭剛剛出白線,就被迎面走來的交警攔下。 一陣刺耳的口哨聲由近及遠靠近,交警快步走到江水窗邊,把嘴里口哨吐出來,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指點點:“你怎么回事?讓你開車了么!” 江水視線很平,落在紅綠燈上,說:“綠燈?!?/br> “綠燈你就開?你沒看見前面堵成什么樣了?能開么!” “我趕時間?!?/br> 江水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交警火氣更大。他在這指揮了一上午了,又累又渴,那些做禮拜的外國人無視交規,紅燈也過斑馬線,一大批人走過,斑馬線后的轎車貨車公交車,全都被擋下。 路口處于完全混亂的狀態,交警嗓子都喊啞了,這時候躥出個江水這樣的,無疑是撞他槍口了。 那交警被氣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江水這時候才看他一眼,竟然又重復一遍:“我趕時間?!?/br> 交警眼睛瞪得溜圓,旁邊豆大的汗珠滾下,聲音啞但依舊響亮:“就你時間是時間,別人時間都不是時間?退回去!” 手勢一擺,轉頭就要回路中心去。 江水瞄一眼后視鏡,剛才他往前沖了一點,這時候后面的車全跟上來,車頭挨著車屁股,粘得可牢了。 “退不回去?!?/br> 交警腳步一頓,回頭朝江水吼:“那就停著別動!” 又過了幾分鐘,江水仍舊堵在原地。他想棄車走,但這里和醫院還有點距離,堵過這一條路,后面就會順許多。車行還是比步行更快,在這里棄車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心里火急火燎,但卻毫無辦法。眼前是滿目的人流,他瞇著眼睛看著,忽然猛然拍下方向盤,按在車喇叭聲,叭地一聲,震得人群都往這邊看。 “他媽的?!彼е狸P,低低地咒罵。 到醫院,是正午十二點整。 楊梅還很虛弱,門被推開了,卻第一時間望過去。眼睛唰地亮了,又猛地熄了。 進來的是李艷,還穿著公司的制服套裝,大概是直接從公司趕過來的。 李艷甚至沒和楊父楊母打招呼,徑直往楊梅那兒去,一屁股坐上床,抓著楊梅的手問:“怎么樣???現在你感覺如何?還難受嗎????” 楊梅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們交握的手上去。她想叫李艷輕點捏,疼,但這么簡單的句子,她說出來都仿佛要費掉大半的力氣。 見楊梅欲言又止的模樣,李艷心里別提多難過了。這張臉本來就白,這時候顯得更白,好像一張蒼白的、薄薄的紙,她一手指頭戳過去,就得把她給捅破了。 楊梅的手很冷——李艷的手很熱,這樣互相握在一起,更顯得她的手冷了。 李艷忽然想起幾天前,她和楊梅鬧得不愉快。孫威是怎樣的人,其實她們都清楚,只是一個藏在心里,一個選擇點破。李艷完全贊同楊梅的話,卻陰陽怪氣地指責楊梅多管閑事。 她現在很后悔,仿佛楊梅今天受的苦,都是她李艷當日種的因。 “楊梅……楊梅……”李艷想說話,但怎么也組不成完整的句子。 楊梅虛弱地擠出個笑容來,看著李艷,終于說:“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br> “別哭了,我們楊梅現在聽不得哭?!?/br> 說話的人是楊母,看不過李艷一進門就哭哭啼啼,她還一肚子委屈和火氣呢,叫她往誰身上撒去? “對不起對不起?!崩钇G胡亂地抹了抹眼睛,說,“我去找我姑姑?!?/br> 李醫生在辦公室里,正和幾個同事一起剝文旦吃。抬眼見李艷沖沖撞撞地進來了,舉起手里的文旦,說:“李艷,快過來,一起吃文旦。紅心的,可甜了?!?/br> 李艷看也不看那文旦一眼,沖過來的時候魯莽得很,一不小心還踩了旁邊寫病歷的醫生一腳,那醫生疼得“哎喲”一聲叫,扭過身來看。 李醫生眉心直皺,一把抓住李艷手臂:“跑什么啊你?怎么嫁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的,一點都不淑女?!?/br> “淑女什么淑女,都這樣了我還淑女!”李艷急了,說,“姑姑,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吃文旦吃得這么高興??!” 李醫生繼續慢條斯理地剝皮,間或抬頭看李艷一眼,道:“我怎么就不能高興地吃文旦了,剛做了幾臺剖腹產,累得很,我現在休息一下,吃點水果高興高興怎么了?” 李艷還想說什么,但很快就剎住車。 是啊,楊梅是她李艷的閨蜜,卻和姑姑沒半毛錢關系,她急得要哭,卻沒可能讓她姑姑也跟著著急。 她抽了幾下鼻子,靜下心說:“姑姑,我問你,楊梅是怎么回事?!?/br> 李醫生頭也不抬:“脊柱裂,做b超查出來的。這種畸形兒就算生出來也活不下來,肯定要引產的。你那個朋友人宮分離很干凈,現在虛弱是正常的,多養養就好了。沒什么好擔心的?!?/br> ☆、“柳暗花明”的男人 “脊柱裂,由于先天性的椎管閉合不全,在脊柱的背或腹側形成裂口,可伴或不伴有脊膜、神經成分突出的畸形,臨床上此種畸形十分多見,在普查人口中占5%~29%……” “楊梅孩子的情況比較嚴重,存活幾率極低,因此選擇引產?!?/br> 李艷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腦海中全是混沌的東西。她姑姑專業性極強的解釋在她耳邊不斷回響,最終只刻下血淋淋的“引產”二字。 她腳步虛浮地走至楊梅的病房,極不留神,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小護士。 病房門虛掩,李艷靠著門邊的墻壁,不敢走進去,害怕一看見楊梅慘白的臉頰就又忍不住要哭。 四周很安靜,這種安靜在這時更平添悲傷。 楊母在洗手間內洗蘋果,用自帶的毛巾擦干凈了,又用刨子削皮。削著削著,手沒拿牢,那只圓滾滾的蘋果就砸在了地上。 她沒去撿,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身后楊父聽見響動走進來,話還沒說,就聽見楊母發出一聲哀長的嘆息。 “行了,別難過了?!睏罡篙p撫楊母的背脊,說著安慰的話,自己心里又難受起來。吸一口氣,又說:“我再去拿個蘋果?!?/br> “別拿了,不想削了?!?/br> 過了一會兒,依舊背著門站著,先是斷續的抽氣聲,漸漸轉為嗚嗚的哭聲,最后哭聲又消失了。在鏡子里,楊母緊閉著眼,張大著嘴的樣子看起來異常悲慟。 “憑什么呀,我女兒憑什么就受這種苦呀?命都要痛沒了……” 楊母把聲音壓得很低,這句話楊父耳朵聽得模模糊糊,心里卻明明白白。 楊梅引產十多個小時,宮口從一公分漸漸張開,一直到十公分。她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瘦長的身軀一點一點蒼白下去,仿佛和白色的病床融為一體。 她疼得要死,卻一聲都不叫。咬得牙齒都打顫了,一張臉冷汗淋漓,活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 那一刻,楊母差點跪下來拜天,只祈禱時間走得快一點,女兒的痛楚能輕一點。 引產結束的時候,看著幾乎是奄奄一息的楊梅,楊父楊母皆是心如刀絞。他們在楊梅面前不敢哭,只躲在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偷偷抹眼淚。 楊父背對著楊母,腳卻像黏在地板上似的,這時候怎么也走不出去了。聽到身后壓抑的哭聲,他的眼眶也跟著酸了。 但他不能哭,身邊兩個女人,一個還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另一個哭得聲音都不見了。他是這里唯一的男人,怎么敢哭? 于是狠狠擦擦眼睛,轉過身,揉著楊母的肩膀安撫她的情緒。 兩個老人的年紀加起來百歲了,短短兩天,仿佛蒼老了許多。他們的脊背是彎曲的,像蝦米一樣,只是看著這樣蕭條的背影,站在門外的李艷就鼻子發酸。 不敢再繼續看下去,逃似的沿著墻一路快走。 轉彎處開了一扇門,是樓梯口。 李艷走到那里,還沒緩一口氣,就差點撞上跑過來的男人。定睛一看,是江水。 他應該是走樓梯來的,這里是九樓,爬上來夠嗆。 大冬天的,李艷看著他滿腦門子的熱汗,心中卻不為所動。這時候看他,平白無故生出幾分記恨。 李艷說:“終于知道來看看你老婆孩子了?” 江水重重喘氣,看了她一眼,從她側邊繞開。李艷咽不下氣,迅速地抓住他的臂膀,指甲很長,掐進他硬邦邦的肌rou里。 江水蹙眉回頭:“干什么?” “你這時候來有什么用?最難熬的時候都過去了。我問問你,楊梅在引產的時候,你在哪兒?” 他瞇著眼睛,仿佛在思考,又仿佛不是??傊@時候李艷根本看不懂江水的情緒——他像一片處在黑夜里的大海,海底多少暗潮涌動,誰都不清楚。 “我并不知道?!彼Ьo腮邊,一字一字地擠出來:“剛才我才接到電話?!?/br> “他們沒告訴你?” “……” 李艷不說話了,她把手漸漸松開,看著江水的眼神中帶了一絲憐憫:“你也真可憐……” 江水驀地看向她,道:“你說什么?” “沒什么?!崩钇G說,“你去看看楊梅,我看她臉色還很差?!?/br> 江水快步疾走,很快找到楊梅的病房。 他在門前定了一下,手剛搭上門把,門就被楊母從內打開。 兩人對視了短暫的片刻。 “阿姨?!?/br> 楊母嫌棄地板著臉:“你別叫我阿姨!” 江水低下頭,臉上表情難辨:“我想進去看看楊梅?!?/br>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楊母本來是打算出來接壺熱水,這時候水也不打算接了,啪一聲,兇巴巴地把熱水瓶子擲在地上,往后退一步,就要把門關上。 江水反應快,長臂一伸,掌心死死覆蓋在門邊,扇動的門驀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