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楊梅一點一點從床上爬起來,挪到浴室里,幾分鐘后,水聲嘩啦啦地響。 隔著厚實的墻,江水能清晰地聽見水龍頭關上的聲音。緊接著,楊梅走了出來,看也不看他,極疲憊地弓著腰,屁股則頂在窗臺上,仿佛沒了那窗臺,她就要失力掉下去一樣。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明天,明天就買票?!彼p輕張嘴。 “……” 他站在那里,也沒什么動作,沉默著,仿佛沒聽見她說的話。 楊梅知道,他當然是什么都聽見了。房間里很安靜,她想,這時候,就算是一只螞蟻在地板上爬,也能聽見蟲行的足音。 他只是不愿意回答而已。就像大部分時候一樣,不想談起某件事情,就保持緘默——他家里的事情,他大哥的病情,他在北京的工作。 冷颼颼的風里,楊梅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你不夠坦誠?!?/br> “我沒有騙你?!?/br> 他試圖辯解,但被楊梅識破:“你沒開口,你一開口,就會是謊話了?!?/br> “……所以我不會說?!?/br> “可是我要你說?!?/br> “……” 他又一聲不吭了,黑暗里,楊梅想看清他的表情顯得有點困難,努力瞪眼去看,腦子就會疼。還有腰,她的腰疼又發作了——只是倚著窗臺,稍稍動作一下,腰部就像割斷了似的格外疼。 “嘶——”她輕輕地抽氣,這時候特別想念家。北京的一切都令她感覺陌生,好像連站著都手足無措,很不安心。 江水幾步走過去,對著月光,瞇著眼:“腰還痛?去看下醫生吧?!?/br> 手伸過去,想抓住她的肩膀,被輕輕拂掉了。她沒看他:“我還在生氣?!?/br> “……我知道?!?/br> 頓了頓,他又靠近一點,攏住她,她就在包圍里面掙扎。他的力氣大許多,真要困住她,她就沒有一點辦法逃脫。 久而久之,她自然就放棄了無謂的掙扎,卻不想靠他太近,于是直起腰,往后仰去——“嘶——”腰又劇烈地疼了一下。 “明天就帶你去看醫生?!彼f,摟在她身上的手臂收緊,想把她往自己這邊帶。 “我不要看醫生?!睏蠲钒欀?,往后一點,江水用點力氣,又把她拉回去,她又說,“你不要總拉我?!?/br> “好,我不拉你?!彼咽炙砷_,五指張開,抬了起來,好像做了投降的動作,“那你自己到床上去?!?/br> “我也不要去床上?!?/br> “那你要怎么樣?!?/br> “我要回家?!?/br> “……”江水盯著她,半晌都目不轉睛。 終于——他回身快步走,走到門口又折返,然后又走向門口。他在煩躁地打圈,如果此時有燈光,就能看清他僵硬的背脊和捏緊的拳頭。他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好像都緊繃著,極力忍耐著什么。 煩躁到極點,他很想賭氣地說——“好,那你自己回去好了?!?/br> 但這明顯不可能,因為她想要他也跟著回去。 楊梅說:“江水,你過來,我們心平氣和地聊一下?!?/br> “……”江水腳下一停,原地不動了。他不想聊,現在很晚了,他很累,不僅是身體,還有精神。如果聊下去,這個房間會變得更加沉悶壓抑。 “江水?!?/br> 他依舊沒動,背著身,也不愿意直視她。 “江水……” 后面的話,被手機鈴打斷了。 江水的手機,紅頭發打來的。 楊梅沉默地看著江水接電話,掛斷以后,他轉回來,說:“我要出去一下?!?/br> “去哪里?” “醫院,李云好像出什么事了?!?/br> “醫院有醫生,你去有什么用?!彼o緊盯著他,“而且我們在談事情?!?/br> “就不能遲一點再談么?!?/br> “你就不能遲一點再去么?!?/br> “不能?!?/br> 江水緊抿著嘴,神色陰翳。 “我必須馬上去,她是因為我……”說起這個,他越發懊喪。 楊梅無聲地笑了笑:“你就不會內心不安嗎?” 他驀一抬頭,咬字很重:“就是因為不安,所以我要去?!?/br> 楊梅收了笑。 他沒聽懂,她的意思是——把她丟在這里,他內心怎么不會感覺不安。 “楊梅,不管你怎么想,李云是我的貴人。我在北京混,她是領路人。是她挖掘了我,我這么做純粹是知恩圖報?!?/br> 楊梅面無表情地點頭:“哦,原來是李云帶你非法賽車的?!?/br> “對?!毕袷瞧乒拮悠扑?,他全部承認了,接著,他語速很快地說,“我去醫院了?!?/br> 門口關上的那一刻,他渾身的力氣都軟了下來。并不是輕松的感覺,只是懸在頭頂的重壓消失了。 什么也沒想,直接奔了醫院。 醫院的深夜特別安靜,一門之隔,仿佛是兩個世界。一邊是沉入人間的浮華,一邊是來自異域的寧靜。 這種寧靜是死一般的寂靜,因為病人需要休息,所以里面的人被強制閉上嘴巴。江水每走一步,心臟就跳動幾下,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忽如其來的緊張是因為什么。 李云的病房窗簾關得很死,從外面完全看不見里面。江水沒有馬上推門進入,首先平復了一下心情,才悄悄走進。 里面比外面更安靜。李云在病床上躺著,她是醒著的,聽見動靜就看過來了,還有紅頭發和王震也都在,他們都沒有睡覺,同樣看向江水這邊。 所有人都好好的,并沒有電話里說起來的那么可怕。 江水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用力地眨了眨,再看,紅頭發忽的就笑了。 “真來了!”紅頭發走過來,象征性地拍了拍江水的肩,“平時看你都不叫云姐,沒大沒小的,沒想到內心里還是很重視云姐的嘛!” “怎么回事?” 王震解釋說:“他閑得慌,和李云打了個賭,騙你李云出事了,看你會不會立馬趕過來?!?/br> “……”江水去看李云,她揚著笑臉,十分愜意地縮進白色的被子下,看起來心情頗好。 看他站著未動,李云又從被窩里鉆出來,勾了勾手指,道:“這邊有凳子,你坐過來吧?!?/br> 接著,她拾起置物臺上一本厚實的書,差一點沒拿牢,這么沉,要是砸身上肯定疼得夠嗆。 想要翻閱,手指忽然停下來。轉眼去看江水,笑著把書遞過去:“來,你替我拿著?!?/br> 江水沒動,冷冷看著那本書,白色的封皮上是燙金的書名,在床頭微弱的光下反射出奇異的光。 “過來呀!” 江水走過去,沒去拖床邊的椅子,臨床靠著,也沒去接那本書:“現在幾點了你知道么?” 李云笑容不減:“知道呀?!?/br> “那就別搞這種惡作劇?!彼f,“你都不想想別人可能睡覺了?” 手抬得酸了,他不管不顧的,李云終于還是把書放下,放在蓋著棉被的大腿上,被子滑,書本毫無預兆地滑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聲音很大。 “你這是在和我發脾氣?”李云笑著。 “對?!?/br>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發什么脾氣?” “我已經說了……” 李云打斷他:“我才不信你剛才說的?!?/br> “……”江水轉過頭,沒搭理她。 李云換人問:“你們知道嗎?他發什么脾氣?!?/br> 紅頭發頭搖得像撥浪鼓,王震看著江水,問:“楊梅自己睡了?” 江水倏然看向他,眼睛瞇了瞇,仍舊不說話。 李云也不說話了,她想知道的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實際上,這個答案和她剛才猜的差不了多遠??伤凰佬?,一遍一遍問。 “你沒事的話,我先回去?!苯瓮染妥?。 李云喊他:“等一下!……你,幫我把書撿起來?!?/br> 他停下,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鐘的停留。接著,肅殺地走過去,把掉在地上的書撿了起來:“可以了嗎?” 書被他拋上置物臺,比掉在地上的聲音還擊入人心。 然而他并沒有回去,而是到附近的公園里去。 出門的時候他很急,沒帶手機,現在一個人坐在公園的石梯上,根本不知道時間走了多少。 抬頭看一看天,好像已經漸漸白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那里抽了一包半的煙。賣煙的小販干脆賴在他邊上不走了,樂呵呵瞪著他,就等他什么時候又抬抬手,再買一包煙。 忽地,“這就走了?”小販追著問,“再來一包么?” 江水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只是朝后晃了晃手:“不了?!?/br> 他是徒步回去的,車還留在公園。 等到了出租屋,天完全亮了。 開鎖進去的時候,他還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勁。屋子很整潔,棉被是豆腐塊的樣子,陽光照射進來,窗明幾凈。 他累得一下子癱在床上,頭頂的燈沒拆下來洗過,燈罩上依舊積攢著灰。他有一種時間倒退到幾天前的錯覺。 接著,他猛地從床上起來,四顧看著。 浴室里的鏡子映出他長出胡茬的臉,看起來臟兮兮的。洗手臺上放著香皂和其他洗浴用品,掛在一側的毛巾阻擋了一部分從窗戶進來的光,使浴室內一半是灰一半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