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小皇帝向來對趙太后是視若無睹,瞧見前邊來勢洶洶的一行人,扭頭扯著紙鳶往旁邊跑去,只當沒瞧見。趙太后不以為意地領著小姑娘走了過來,站定在梅蕊與陸稹之前,梅蕊垂下了頭,輕聲道:“娘娘萬安?!?/br> 趙太后輕笑,“哀家覺得你能耐得很?!?/br> 退婚的事情她不是不生氣,但近來服用丹藥讓她不再那樣易怒,趙太后才能端出這般心平氣和的態度來同梅蕊講話,但平靜中也免不得夾槍帶棒的,讓梅蕊有些受用不起,她看著自己的鞋面,不卑不亢地:“奴婢不敢?!?/br> 不過是一介小小的御前罷了,誰給她撐的腰,教她骨頭這般硬。趙太后偏首便瞧見了陸稹,他掖手立于大好春光中,面色無波,沒來由教人膽寒。 他淡著嗓子開口,四兩撥千斤地將話頭挑開,免去了趙太后欲圖加之在她身上的種種責難,“臣給娘娘請安?!?/br> 趙太后視他如死敵,自然忘了梅蕊這回事,她不曉得如陸稹這般的人為何還能在這世間茍延殘喘,當初陸貴妃自戕時,也便該將這個禍害一同了結的。 她至死也忘不了那時的場面,少年懷抱著稚子從陰森宮殿中瞥來的那一眼,如索命的閻羅般夜夜纏在她夢里。趙太后攥了攥拳,他陸稹再得勢,也不過是個內侍罷了,斷了根的東西,還妄想撐大梁? 趙太后俯下身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小姑娘的頭,換上了笑:“喏,去尋陛下頑罷?!?/br> 小姑娘的眼神在小皇帝與韞玉身上打轉,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千金,自然都是嬌貴的,她眉目里是優渥嬌慣出來的倨傲,開口脆生生的:“姨姨,那是誰?” 趙太后冷哼一聲,“奴婢罷了?!?/br> “一個奴婢也能站在陛下身側么?”小姑娘多少有些嫌惡,精致的小臉皺了皺,“那請姨姨恕罪,朝歌不愿自降身份?!?/br> 朝歌素來很討太后的歡心,她其實同趙太后很像,所以趙太后格外喜歡她。她既然這樣講了,趙太后便依了她,左右立后這件事情光是皇帝發話是作數的,否則便憑當年懷帝對陸氏的寵愛,陸氏也不過是個貴妃罷了,她牽起朝歌的手,笑著道:“你既然這樣講,那不去也罷,剛好哀家那里新進了面屏風,哀家帶你去看看,你若是喜歡便搬回去?!?/br> “那朝歌豈不是奪姨姨所愛了?”朝歌握住了趙太后的手,眼神卻從陸稹與梅蕊身上掠過,梅蕊從來不曉得這樣稚嫩的小姑娘也會有那般意味深長的神情,在與梅蕊視線相接的時候,她便收回了目光,揚起了小巧的下頜來,慢慢跟著趙太后遠去了。 梅蕊瞧著朝歌的小小的身影,有些咂舌,“趙家果然出美人?!?/br> “是么,”陸稹有些不以為然,“我倒是覺得梅家更易出美人一些?!?/br> 大約是對他的不正經適應了些,梅蕊笑著嗔了他一眼,擰身去尋小皇帝,紙鳶飛得正高,遭游絲般的線牽扯著掙脫不得,韞玉在一旁仰首看著,看起來倒是有些愁滋味。 梅蕊走了過去,在她身側躬下了腰,“想什么呢?” “姑姑,”韞玉又輕又脆地喚她,細而淡的眉間攏著愁,“護軍說要把韞玉送出宮去?!?/br> 梅蕊怔了怔,陸稹之前同她提過,確然是要將韞玉送出宮去,宮里世情險惡,不適合這個孩子。梅蕊問過陸稹有關乎于韞玉的去處,陸稹告訴她,淮陽王膝下無子,讓他收養韞玉,日后韞玉成為郡主也不是件難事兒。 只不過淮陽王的封地太遠,韞玉此去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歸來,梅蕊還曉得陸稹的另一層苦心,年少時的承諾太過輕易,保不齊日后轉頭便忘,陸稹對小皇帝向來懷柔,時日久了,這段懵懂的情愫自然也就淡了,坐擁山河的帝王又怎么會想起曾經那個在春日里同自己放飛紙鳶的小宮女呢。 小皇帝在那頭扯著紙鳶,興高采烈的模樣,梅蕊垂下眼瞼,摸了摸韞玉的發頂,溫聲道:“這大抵是對韞玉最好的法子了,韞玉不想去么?” 韞玉搖了搖頭,“韞玉不是不想去,只是舍不得姑姑?!?/br> 她沒什么親近的人,曾經偷偷地跑去文學館也只是因為閑來無事,卻發現了藏在館中的仙人,那約莫也是個春日,仙人搬了杌子坐在槐樹下,手里捧著書卷,模樣愜意極了,同宮里那些為名利俯首帖耳的人比起來,她疏淡得令人移不開眼。 從那以后韞玉便每日都抽空到文學館來聽她講書,并發自心底地覺得,她這樣真好。 但現在仙人似乎也有了情,被拖入這紅塵間,掙脫不能,韞玉蹙著眉頭看她:“姑姑喜歡護軍什么呢?” 同個小姑娘講這樁事,梅蕊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但她還是很耐心地回答了韞玉:“我也講不上來,若真的要說的話,大概是因為他生得好罷?!?/br> 不遠處陸稹的身形似乎一滯,但未被梅蕊瞧在眼里,韞玉驚奇地瞪大了眼:“就因為這個?” 梅蕊十分正經地頷首,“確實是因為這個,再沒有其他的了。食色性也,若不是護軍他長得好,我估計瞧也不會多瞧他一眼?!?/br> “是么?”韞玉似乎有些受挫,很不甘地又問,“便沒有旁的什么原因了?” 她以為會聽到些山盟海誓之類的話,結果就這樣被梅蕊輕描淡寫地帶過,梅蕊偏過頭去瞧立在小皇帝身側的陸稹,他深紫色的袍服帶著風,送入懷中。真是玉雕一般的人物,怎么挑都挑不出錯來,梅蕊唇角勾起笑,只覺得這剪影落在眼中賞心悅目極了:“除了這樣,還會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梅蕊捏了捏韞玉的小臉,“若是換作周壽海那模樣,你覺得我會瞧得上么?” 韞玉癟嘴,“周公公那未免也太過……尋常了,姑姑不是同南衙的那位統領要好么?韞玉瞧著那位統領也是個芝蘭玉樹的人物,姑姑怎么地沒瞧上他,或者是襄王爺,聽說近來襄王爺入宮很勤呢,不曉得姑姑你撞見過不曾?!?/br> “我倒是未曾想到,你這般好事,”梅蕊好笑地瞥了韞玉一眼,“趙統領和襄王爺俊是俊,但大抵是不太合我口味,所以才沒能瞧得上他們二位罷?!?/br> 她漫不經心地又往陸稹處看去,卻發現陸稹正似笑非笑地將她看著,梅蕊有些摸不著頭腦,捏了捏韞玉的小手,心底有些發毛:“你瞧著護軍那樣對著我笑,是個什么意思?” “唔?”韞玉看過去時陸稹已經別過了頭,她只能瞧見護軍的側影,確實如梅蕊學士所說,世無其二,她撓了撓頭,訥訥地道:“許是眉目傳情罷?!?/br> 梅蕊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哦,這般?!?/br> 但當將小皇帝帶回紫宸殿后,陸稹就將她按在了某個人跡罕至的廊角,梅蕊瞧著他的臉離她越來越近,有些把持不住,抬手搡了他一把:“青天白日的,護軍想要做什么?” 陸稹將她困在自己身前,湊近了在她耳畔,低喃:“原來學士最開始瞧上的,僅僅是我的樣貌?” 梅蕊驚愕,“這話都被護軍聽了去,護軍難不成生了對順風耳么?” 陸稹言笑晏晏地看著她,但梅蕊總覺得在那看似和善的笑后邊兒藏著不妙,她也彎眼笑道:“誰讓護軍確實生得好呢?” “嗯,”在沒人處的時候,陸稹的舉止越發膽大妄為,還帶著孟浪,他咬住了她的耳垂,啞著聲問道,“并且十分合學士的口味,是么?” 竟然連這句也聽去了,梅蕊有些欲哭無淚,坦誠是最明智的。酥麻的感覺沿著脊背攀越而下,她腿肚子都軟了,靠在廊柱上才未曾滑下去,一只手被陸稹捉著,她喘著氣,又輕又柔:“不然為何我會喜歡護軍呢?” 她聰明又狡猾,像貓兒一樣,避重就輕地就將問題答了個全。陸稹并不想就這樣放過她,手扯開了衣領,順著撫上了她的脖頸,水靈靈地像才剝了殼的荔枝,恨不能咬上一口,聽著破碎悅耳的聲音從她唇齒間細細溢出,陸稹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 待他將她放開后,看著那兩撮映在雪白脖頸間的紅痕,有些心虛地握拳咳了聲,梅蕊覺得有些納悶,手跟著撫上那兩處,口中低嘶著:“護軍做了什么?” “沒什么,”陸稹淡著神色替她攏上衣領,恰好蓋住了紅痕,“莫要再同趙元良扯上瓜葛了?!?/br> 他又在吃哪門子的醋,梅蕊揚眉正要問出口,陸稹便退開了,系得穩妥的衣領將他光滑細膩的喉脖裹住,瞧起來別有幾分難耐的美感,梅蕊突然想起了那位被太后儲在興慶宮的道士,私下里覺得若是陸稹穿上道袍,那必定也是仙風道骨的景致。 陸稹自然是回北衙去了,梅蕊彎彎繞繞地又回了紫宸殿,日復日地這樣過著,倒也無傷大雅,只不過陸稹似是忙得很,直至入夏,連紫宸殿也未能常常來了。 梅蕊同他見面的次數自然就少了,他倒是常托福三兒給她捎一些宮外的小食,梅蕊都帶回去與懷珠分著吃,某次正吃著春卷時,懷珠突然道:“陛下是不是要備著去避暑了?” “避暑?” 見梅蕊未曾反應過來,懷珠噯呀一聲:“每年不都是要去行宮避暑半月的么!蕊蕊,你還說你在御前當值,竟然連這個都不曉得?!?/br> 懷珠這么一說,梅蕊倒是想起來了這樁事情,近幾日她總有些神思恍惚的,什么事情都不上心,懷珠擔憂地瞧了她一眼,搖頭嘆息:“蕊蕊,你這是患相思病了?!?/br> 第42章 曲中怨 若是當真這樣算起來,梅蕊已經五日未曾見過陸稹了,春闈將近了,想來他該是在忙著春闈的事情。 梅蕊笑了笑,“這算不得是相思?!?/br> 她見過相思的情狀,比如當年阿娘日日夜夜望著長安時候的景象,都要比現在銘心刻骨得多,她與陸稹只要想見,折過幾道門便能望上一眼了,那里算的上是相思。 懷珠站了起來去推窗,閑適的風緩緩拂過她那按在窗欞上的手背,明光鎧躍入眼底,懷珠咦了一聲:“那不是趙統領么?他來這里作甚?!?/br> 梅蕊走過去瞧,果然是趙淳,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沒見得所謂的失魂落魄,梅蕊輕哂:“果然是這般?!?/br> “你在說什么?”懷珠不明白梅蕊的這番話,追問了句,然而梅蕊卻折身往外去了,懷珠在她身后喊,“蕊蕊,你去哪里?” 梅蕊回過頭來,指了指外邊,“趙統領親自來尋我,我不好不見,還是趁他引起旁人注意之前,與他尋個僻靜地方講話罷?!?/br> 她提了步子便邁出門去,懷珠訥訥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喃喃道:“她怎么曉得趙統領是來尋她的?” 再從窗口望去,梅蕊已然走近了趙淳,煙雨山水般的身影映入年輕統領的眼中時,趙淳的眼神明顯亮了亮,她那雙手疊在身前,目光柔和地看向他:“統領來這里是有什么事情么?” 他險些失態,強行引回了自己的神思,定定地看向她:“那件事情我已經向太后說明了,我說是我自己不愿,太后她看著卻不大信的樣子,她有為難過你么?” 退婚畢竟是件大事,他還費心向襄王解釋了一番,襄王只是怒其不爭,不知是他根本不愿爭了,將她日日拘在自己身側,相對無言,再深厚的情也經不起這樣消耗。 梅蕊笑得平和,“這件事情本是我的不好,反倒讓統領替我出面,是我該向統領道謝?!闭f著便要躬身作揖,被趙淳眼疾手快地爛了下來,他擰起眉頭,帶著薄怒:“你非要同我這般見外么?” 除了怒,還帶著些失落,“之前不是講好了么,你會誠心將我當兄長看待的?!?/br> 他的心思路人皆知,梅蕊正了色對他道:“若統領當真是拿對待meimei的心思來待我,我自然也會敬統領為兄長?!辈幌朐谶@上面與他做過多的糾纏,梅蕊徑直問道,“兄長來尋我,是有什么要緊事么?” 趙淳這才想起來這樁要緊事,他摸了摸前額,“你在江南是不是還有位姑母?” 梅蕊頷首,“確然是有這么一位,怎么突然這樣問?” 趙淳笑了一聲,“我便是覺得我與你有緣得很,以前在長安街上碰見了你,這回我又碰見了你姑母?!?/br> “什么?”梅蕊皺眉,有些不可思議,“我姑母?” “是啊,她正在街上四處打聽趙家,趕巧被我遇上了,”趙淳咧開白牙,很是神氣,“我問她尋趙家有什么事,她說當年有位侄女進了京,她是來尋這個侄女的?!?/br> 梅蕊揉了揉額,“所以,她告訴你她是我姑母,是么?” 見趙淳點了點頭,梅蕊蹙著眉,又問道,“她生得什么樣,你同我講一講?!?/br> 趙淳回想了下,抬起手來比劃在胸前,“喏,約莫這么高的身量,塌鼻小眼,佝僂著腰,右眉處似是還有一道傷,瞧起來倒不像是你姑母,遠不及你好看?!?/br> 那**不離十真的是她姑母了,梅蕊十分納罕,這樣多年過去了,自己的這位姑母是如何尋到自己的,還曉得當年自己來長安是尋趙家,往事不堪憶,她面色有些冷:“那她如今在何處?” “我將他們暫時安頓在趙府中,今日來便是告訴你,看你得不得閑,若是得閑就隨我出宮一趟,你的這位姑母似乎有很要緊的事情來找你?!?/br> 她覺得很頭疼,但有親自遠方來,不見似乎不大妥當,她望了回天:“我今日確實得閑,那便隨兄長走一趟罷。但還請兄長稍候片刻,我回去同懷珠講明?!?/br> 趙淳嗯了聲,叫她快去快回。梅蕊回屋內后懷珠便撲了上來,沒等她開口就纏著問:“蕊蕊,趙統領尋你做什么呀?” 梅蕊噯地嘆了口氣,“我姑母來長安尋我了?!?/br> “你姑母?”懷珠瞪大了眼,“就是那個從前待你很是不好,后來還強占了你家地契的那個姑母么?” 梅蕊無奈地點了點頭,“是啊?!睉阎橛行┥鷼?,細眉擰在了一起,義憤填膺地道:“那她還有臉來見你!這回是不是曉得你現在在陛下面前得臉了,巴巴地趕上來找你攀關系的?!?/br> 懷珠攥緊了拳頭,惡聲惡氣地,“蕊蕊,你可不能心軟!” “我省得?!泵啡餃販睾秃偷匦﹂_了,她回握住懷珠的手,“我并非當年,如今怕是沒誰能欺得了我。宮禁之前我必定回來,若是護軍遣人來尋我,也不必隱瞞,籠統告訴他即可?!?/br> 點了點頭,懷珠將梅蕊送了出去,還不忘絮絮叨叨地叮囑:“你可千萬小心,往前聽你那樣說,我便覺得你這位姑母不是什么好人,別被她占了便宜,她要什么都不能給,曉得了么?” “曉得?!泵啡镒寫阎槎ㄏ滦膩?,將帷帽帶上后出了門,趙淳仍舊在原地,看了看帶上帷帽的她,挑眉道:“你還當真是小心翼翼?!?/br> “不過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的下頜在薄紗間隱約可見,玲瓏如玉,“請兄長引路罷?!?/br> 時隔多年再回趙府,難免有物是人非之感。趙淳倒是在前面神態自若,一面理著袖口一面問侍從:“老爺與夫人可在?” 侍從呵著腰道:“都不在府中呢?!?/br> “那便好,”趙淳回過頭來對梅蕊道,“曉得你不愛見我阿耶阿娘,正好他們都不在,你盡管放心罷?!?/br> 梅蕊笑了聲,“兄長這是哪里的話,我何曾不愛見趙尚書,兄長自己杜撰的,莫賴在我身上?!?/br> 實則是趙尚書不待見她,往前老是覺得她想與趙家攀親,恨不得早些將她攆入宮里去,到她真正入宮那日時,趙尚書向來刻板的臉都浮現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 見不著也好,免得再生嫌隙,梅蕊隨著趙淳入內,幾進幾出,繞到了猶香館,梅蕊抬頭瞧了那出自趙淳手筆的三個大字,斜覷了他一眼:“兄長是刻意為之?” “就算做是這樣,”趙淳也不遮掩,“昔年你也住在這里過,猶香館三個字是我前年提上去的,將你姑母一家安頓在這里也算作是合情合理,不過,”他轉頭來看她,“我怎么覺著你似是不大高興?!?/br> 這些事情梅蕊不大愿意同趙淳講,清清淡淡地道了句沒有便提裙入內,正巧布衣婦人擰著男子的耳朵從屋里走了出來,惡聲惡氣地罵道:“你說說你,鎮日里不好好看書考功名,來了長安就往那些窯子鉆,你這是要氣死我??!” “功名還需要考么?當年叔父念書那般厲害,最后也沒瞧得有什么作為,”男子懶懶散散地道,“再說,你不是讓人去尋如故了么?” “誰曉得她現下如何,若是在宮里頭當個打掃宮女,那還不如不去尋?!?/br> 梅蕊波瀾不驚地瞧著眼前的鬧劇,趙淳卻覺得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夫人這是在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