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有陳規困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平衡考量。臣希望殿下心中不要有偏向,關隴也好,山東也好,抑或是淮南,都是大周國土與子民,倘若顯出偏向來,帝國不穩,殿下也坐不穩?!?/br> 李淳一不言聲,徑直往甘露殿門口走去,宗亭追進去,內侍便紛紛退了出來,殿門也隨之便關上。臨窗的夕陽跌落進來,李淳一被他按在墻壁上,仰頭道:“我說過不會再放棄相公,可你這樣做……” “在你眼里,和離就是放棄嗎?”他手指探入她發間,在夕陽里低頭抵住她鼻尖,捕捉她的氣息,低聲篤定道:“我又怎可能容你放棄我?” ☆、第63章 礙于諸多變化帶來的繁忙瑣務,兩人回長安之后的相聚次數也少得可憐,若不是今日宗亭主動前來送飯,恐怕也難有機會單獨相處。 甘露殿內只有他二人,臨著大窗還能感受到夕陽中藏著的燠熱。宗亭衣上的桃花香依舊,李淳一閉眼輕嗅,踮腳抬臂攬下他脖頸,貼著他側臉感受他皮膚的溫度——干燥、熟悉又久違。 耳鬢廝磨間勿需多言,體溫傳遞便是最好慰藉。從恐懼無助的童年到困頓自閉的少年時期,再到如今經受親人相繼離世及風云詭譎的朝局變化,待一切塵埃落定后還能有一人不變,便是人生最難得饋贈。 像很久之前便交纏生長的藤蔓,哪怕分開過,最后還是要盤繞到一起,千山萬水的阻隔也無濟于事。 宗亭忽然收緊雙臂,將她瘦弱身軀徹底圈在懷中。多年前他強行掰開她心門,之后卻得她幾番不離不棄。不論是他因父母猝然離世而頹喪時,還是后來他因“殘廢”一蹶不振之際,她從未避開。 從窗口遞進來的大把白蓬茸,及后來溢滿生機的青蔥菖蒲,是鋪照陰濕心房的陽光,也是黑暗中伸過來的手,防他沉溺的同時也引亮了前路。 如今又要遠去,又要分離,私心里必定難接受,但時局將他們推到了這里,他們便不再單單是為私欲活。宗亭將她擁得更緊,他清楚今日很可能是他名正言順留在此處的最后一次機會,將來沒有了名義上的牽絆,他們似乎都是“自由身”,同時也將更考驗彼此忠誠與心意。 人生充滿變化,哪里都是開始。 灰塵落下來也會重新揚起,世事遠未到真正結束時。對李淳一而言,如果現在算作是出籠,那么她的征途才剛剛開始,要走的路還很長。 光線緩緩偏移,夜幕也隨之覆下。從窗口到軟榻,二人寸步不離,親匿糾纏中是壓制的想念與難舍,能夠依偎相守的時光是如此短暫,每一寸氣息都渴望捕捉珍藏。宗亭覆身將她壓在榻上,guntang指尖按住她咬死的唇瓣:“不要忍著?!?/br> 一直以來她習慣了忍耐,包括床笫情.事上,她也向來一聲不吭。這時她忽然松開牙關,像雨天里缺氧的魚一般仰頭喘息,隱約聽得宗亭說道:“能忍對帝王而言是好事,也是壞事,殿下不要一味只忍耐?!?/br> 能忍而不懦弱,是他身為臣下的期望。他同時期望她能夠順利適應角色的轉變,厘清肩頭的責任與將來的路—— 時局的需要、她的堅持與爭取,最終將她推上了這個位置,重任也從此落下。從這一刻起,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言每一句話都需深思熟慮。因尋常人的過失或許只是影響一己之身,而帝王過失卻可能影響到黎明蒼生,且更難挽回。 帝王一生將走在無法回頭、后悔也無用的路上,需要強大的責任心與危機感。宗亭并不懷疑她缺少這些,但他將她圈在懷里、低頭吻下去時,卻忽然意識到一個不可爭的事實——終其一生,她只能被困在這里。 為大周所困、為百姓所困,為歷史所困……困在長安,困在這方正如牢的宮城。 他恍神之際,她忽然反將他壓在了身下,敏銳目光抓住了他面上的一絲迷惘,同時伸出手去理順他的長發,仿佛想通了一般,反而是心照不宣地開導他道:“相公是可憐我只能獨自留在這里嗎?”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后頸處,聲音放緩:“心甘情愿被困與被迫困制畢竟不同,何況還有相公做我的翅膀,替我飛出這宮城去看天下河山?!?/br> 她目光里流露出期許與希望來,并無半點懼怕與餒意,平抑了呼吸最終翻坐起來,背對他下了榻。 大典所用禮服已呈放在長案上,在燭光映照下莊重典麗。李淳一換下.身上壓出褶皺的單衣,取過嶄新的禮服,不慌不忙一件件依次穿好,這才轉過身來。 兩人之間大約差了一丈距離,宗亭于榻上坐起來,攏了攏散開的中單,看向李淳一。 “合身嗎?”李淳一問他。 很合身。但他沒有出聲,只斂眸下榻朝她走去。距她僅一步之遙時卻忽然屈膝要跪,而李淳一卻伸手握住了他的肘:“你不要跪?!?/br> 她低頭看他:“你我是夫妻,夫妻間不該有尊卑。不論將來和離與否,我心中也一直會將你當夫君看待。拋開安在我們頭上的身份不談,我是我,你也只是你?!庇值溃骸澳呐乱院笤谕獬驁龊闲枰?,相公跪的也只是這個位置,而不是我?!?/br> 她言罷扶他起來,抬頭對上他目光,平和又認真說道:“大典就在這個月,剩不了多少天,我方才還想是不是該讓你在長安等一等,等大典結束了再走。但我也清楚,安西這陣子不太平,那一撮火遲早燒到玉門關,隴西也無法置身事外。吐蕃必須狠挫,不然隔三岔五犯邊,誰也不好過——”她握著其手臂的手更用力了些:“隴西需要你,我也的確不好再為了私心留你?!?/br> 話說到這里,她的立場已經明了。國土為重,她愿意放他走,提前穿這一身給他看,也是允他早些回關隴的意思。 宗亭明白她的想法,但有一事始終懸在心頭,他還不能就這么走了。時近深夜,宮內更鼓聲響了一遍,兩人這才重新睡下,但都無法入眠,于是面對面側躺著,幾乎聊了一宿,好像將大半年的話都講盡了。 天總會亮,一夜漏壺滴滴答答走到天光乍明,便又要各忙各。京官踏著街鼓聲入皇城衙署辦公,李淳一聞得承天門上的鼓聲睜開眼。昨晚聊到現在,不過瞇了半個時辰,她面上便掛滿了未睡夠的倦態。 一只裸足抵著宗亭腳踝,用力戳了一下,宗亭便睜開一只眼好整以暇看她,不要臉地開起玩笑來:“要起了?難道臣的美色還不至于令殿下從此不早朝嗎?” “恩,還不夠美?!崩畲疽徽f話略帶了些鼻音,卻閉上眼挑起唇角,捧住他的臉吻下去:“但本王不會拋棄你?!弊谕け犻_眼,反捧住她的臉,愈發加深這個吻,難舍難分之際,外邊內侍忍不住催促道:“殿下,宗正卿、禮部侍郎等人已到延英殿了?!?/br> 今日還要再定些細節,但沒料幾個人來得這樣快。李淳一著急下榻,宗亭便只好放開她,且恢復了一貫的怨夫模樣:“老家伙們年紀大了睡得少,便早早跑來打斷年輕人,真是居心叵測?!?/br> 話雖這樣說著,但他還是像個賢妻一般下榻來,幫著李淳一梳發穿衣。給她系腰帶時,他正色道:“下回能與殿下同榻也不知是何時,殿下百忙之中一定要騰出些時間來想念臣,不然臣會在關隴郁郁而終的?!?/br> “好?!崩畲疽谎鲱^應道,隨后將他雙手一握:“務必保重?!?/br> 兩人在殿外分別,南衙一朗將負責將宗亭送回去,他跟著宗亭走了一陣,快到太極門時,宗亭止步道:“繼續盯著,宮中倘有異常即時報給我?!?/br> 郎將忙點頭應下,宗亭便繼續往外行。他回宗宅取了些東西,隨后又去了吳王府。執事宋珍忙迎上來,因太久未見他,一時竟問他為何到此。宗亭瞥他一眼:“急不可耐當我是下堂夫了嗎?這里是吳王府,你說我為何要來?” 宋珍頓知自己說錯了話,忙澄清道:“這里也是相公的家?!?/br> 宗亭不與他計較,命庶仆去車上取下來幾只盒子。宋珍瞧著莫名,宗亭道:“待賀蘭欽回京將這些轉交給他?!?/br> 宋珍心道,死對頭竟然還送東西?莫非是毒藥嗎?他正腹誹著,卻又聽得宗亭問:“先前讓你收的婚書呢?” “在房里?!?/br> “裱起來,等殿下登基了就送到宮里去給她掛著。若過幾日,宗正卿來想要回去,就說婚可以離,但婚書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不準給他?!?/br> “知道了?!彼握滹L平浪靜地應著,心中卻已經是翻天覆地。待宗亭走了,他小心打開其中一只盒子瞧了一眼,里面竟是整整齊齊擺著西疆雪蓮,出手實在闊綽得要命。一邊是給對頭送名貴藥材,一邊又要同吳王和離,相公之心真是難測哪! 此時延英殿內的討論也快近尾聲,宗正卿最后問道:“若循先帝例,新君登基也該同時冊封皇夫,殿下若是現在決定,也還來得及制衣……” “不用了?!崩畲疽怀龊跻槐娙艘饬匣氐?,“先帝留了遺詔,按遺詔執行?!?/br> 宗正卿瞪大眼:“是、是當真要與宗相公和離?” “是?!彼f完,又與宗正卿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辦吧?!?/br> 宗正卿驚得下頜都要掉下來,旁邊禮部侍郎搶著回了一聲“喏”,趕緊拽了宗正卿一把,宗正卿這才回過神,與眾人一起告退往外去。 宗正卿出了殿門,雖然是一臉不滿,卻還是得兢兢業業去辦事。 待翰林擬好制書已是下午,姚翰林捧著制書對宗正卿道:“哎,和離也得寫這樣冠冕,我也不容易哪?!弊谡湔f:“可不是!分明是讓他同吳王和離的制書,卻要送到中書省去讓他先審批,這是什么鬼事情!” 他嘀嘀咕咕出了門,卻未在中書省見到宗亭;又去吳王府,除了被狡猾的宋珍嗆了一鼻子灰外,連宗亭影子也沒見著;最后只得去宗宅,撞上宗如萊便問:“宗相公可在家嗎?” 宗如萊認出他,回道:“回來好一陣了,眼下應在房里歇著呢?!闭f著就往東邊廂房去找宗亭。宗正卿緊隨其后,嘴里還不停念叨:“相公真是心寬,這般境況下竟然睡得著,也是令人服氣?!?/br> 宗如萊不理他,抬手敲了敲門,道:“相公,宗正卿到了?!?/br> 此時暮色四合,門虛虛掩著,夕陽竄進去,里頭卻一點動靜也無。宗如萊疑惑地再敲了敲門,卻仍未得動靜。 宗正卿面色一凜:“呀,不會出事了罷?” 宗如萊霍地推門入,房里哪有宗亭身影,他大呼了幾聲,轉頭卻只瞥見了案上一張字條,一柄尖利匕首穩穩扎在了上頭。 作者有話要說:宗桑:啊幼如救我 托爾斯泰說“帝王是歷史最大的奴隸”,深以為然,不過好歹某人還有一只姓宗的翅膀。 ☆、第64章 宗如萊正要上前查看,宗正卿卻是搶先一步沖過去拔了匕首。他抓起那字條“啊”了一聲,辨清其中內容,驚魂不定地攥著字條沖出了門。宗如萊醒過神趕緊追上去,到門口卻被宗正卿一推搡,生生退回了門內。 “你在這好好待著!別亂打聽!也不許同長輩亂說!”宗正卿將字條揣進袖中,火速登上停在門口的馬車,催促車夫道:“快!進宮!” 此時閉坊聲咚咚作響,承天門也將關閉,車馬聲滾滾如雷,逼得地面塵土紛涌、歸人掩面急行,車上的宗正卿一臉焦躁,收在袖中的手也不安得發顫。 字條內容寫得甚是囂張,生怕別人不知這惡事是誰干的。宗正卿自言自語叨叨“分明已經得瘟疫死了的人怎么就跳出來了,真是活見鬼”時,飛奔的馬車終在鼓聲落盡前趕到了承天門前。 已是宮禁時分,人車皆不能入。左監門衛一擁而上去攔車,宗正卿突然來了脾氣:“出大事了攔什么攔!”說著將魚符一扔,跳下車來,捋起袖子就要往里沖。監門官上前將其一把揪住,厲聲道:“倘有要事請由得某等轉告,闌入可是大罪!” 宗正卿被他這一震,才稍稍冷靜下來:“我在這里等,你速遣人去稟殿下,就說事關中書相公,等不及明日再說了!”言罷一攏袖,見監門官吩咐下去,這才松口氣往后退幾步,回到門外等候。 沉甸甸的宮門依制關上,撲進眼簾的只有一對碩大的鎏金鋪首,獸目怒睜,瞪得人心慌。 李淳一處理完折子從延英殿出來,還未及用膳,就被內侍告知宗正卿此時候在宮門外,是有急事相稟,且又恰恰關乎宗亭。此時夜幕遮了光亮,高聳闕樓也失了顏色,唯剩一對鴟尾傲立正脊兩端,仿要戳破天幕。李淳一聞言佇在廊下,眉目擔著沉憂:“令宗正卿速到門下政事堂?!?/br> 急促步履踏碎夏夜蟲鳴聲,政事堂廊下昏睡的燈籠仿佛也被吵醒。李淳一預感不妙,遂將值守宮廷的謝翛也召了來。謝翛甫進門,還未及行禮,門外就傳來喘氣聲:“殿、殿下——” 只見宗正卿氣喘吁吁一路跑到門口,鞋也不及脫,大步一跨入得門內撲地道:“殿下看這字條!”他說著將攥在手中的字條塞給李淳一的內侍,這才抬起頭來急促地補了口氣:“元信那賊竟將宗相公給抓了!” 一旁謝翛聞言先怔,登時將目光投向李淳一。 李淳一拿捏著字條,眉間憂慮愈沉,手背青筋更是紛紛繃起。元信于押送途中被人劫走后再無音訊,對此她心中始終存了隱憂,如今果生枝節,竟將宗亭搭了進去。而元信目的,斷然不是只對付宗亭一人,否則他也不必留下這字條了。 然字條上僅是說宗亭現下在他手里,其他一概不講,教人無從下手。 宗正卿喘過氣來,問道:“元賊仰靠的是誰人勢力,竟敢如此大膽?”太女已倒,山東元家軍氣數也盡,難道是皇夫留下來的那撥人? 他如此猜測,李淳一心中亦是同樣想法?;史蛏昧舭灯?,哪怕他已亡故,暗棋仍能動作,彼時半途將元信劫走的或許正是這些棋子。但這藏在暗中的力量是何等勢頭,元信到底想借此做什么,都沒有確切結論。 謝翛扭頭問宗正卿:“此事距現在有多久了?” 宗正卿回:“有一個多時辰了!” “殿下——”謝翛轉向李淳一,“應速追捕元賊,畫其面影發至各坊、各城門官,同時發急報至函谷關、潼關,以免生變?!?/br> “對對對,先將出路給堵死了,叫那賊插翅難飛!”宗正卿連忙附議,卻又話鋒一轉:“不過元賊病亡一事先前是殿下親自與先帝稟報的,如今卻要明著追捕他,恐是不妥。眼下正值新舊交替,若生出什么閑話來怕是麻煩,不如暗中——” 他主張暗捕的提議還沒講完,門外驟響起傳報聲:“殿下,有急報?!?/br> 宗正卿倏地止住話頭,內侍匆匆出門接了消息,入內稟道:“殿下,今日未時過后,長安萬年兩縣有十余坊遭遇危急火情。京兆尹疑是有人作亂,府廨人手不夠,怕事態惡化,特請增派金吾衛巡夜?!?/br> 此事來得蹊蹺,時機又微妙,不像巧合。 一眾人等李淳一的決定,李淳一卻只問:“宗相公被抓,何人會擔心?” 謝翛遲疑道:“殿下會擔心?!?/br> “還有呢?” 謝翛接著道:“宗家人會擔心?!?/br> “還有誰?” 謝翛不明就里蹙起眉,宗正卿卻恍然大悟道:“關隴會擔心!他那武園表弟是十足莽夫,如今帶個小娃娃守著西北,若是得了相公被抓的消息,指不定會干出什么事來!西北局勢緊張,可容不得亂哪!” 他氣躁語急,講得對,卻也不全對。 要看武園是怎么得了“宗亭被抓”的消息,更要看他愿意如何相信此事。武園對李淳一成見頗深,甚至以為李淳一欲立顏伯辛為新夫,因此哪怕元信讓人報信給他只是講“李淳一欲與宗亭和離,因宗亭不肯而將其秘密抓獲、并打算滅口”,武園也會信以為真。 這滿腔怨怒之火一燒,屆時關隴怎么冷靜得下來? “先傳信給關隴?!崩畲疽毁康仄鹕硗庾?,同時也下了決斷。內侍連忙跟上,謝翛拉起地上宗正卿亦跟出門,只聞得李淳一道:“傳令去左右金吾衛,速增派人手巡防,抓到作亂者立即送京兆府嚴審?!?/br> 謝翛已聽明白了其中意思,李淳一認定今夜城中之亂是元信所施的障眼法,其真正目的是亂關隴。她要搶在元信前通知關隴,是先發制人,叫武園不要亂來。 “是否還要明著追捕元賊等人?”謝翛又將先前提議問了一遍,這時主張暗捕的宗正卿卻搶著答道:“要的要的,面影要畫,消息也得傳到外邊去,不然更易生誤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