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李淳一繼續往后看:“為何本王覺得這奏抄所報不實呢?” 元信面上云淡風輕,講話也是老謀深算的樣子:“姊夫知你做事認真,大概真是四處巡過了,你主觀上覺得實情與奏抄有出入,也并不是不可能。報災不是做賬,估算得多了自然有錯漏,這些都是容許的?!?/br> 氣氛頓時又僵下去,就在這時,外面忽有吏卒跑來,稟道:“青州刺史顏伯辛求見都督?!?/br> 元信瞇起了眼。 ☆、第43章 顏伯辛的到來讓廡廊下緊張的局勢倏地扭轉,元信問:“他有什么事?”吏卒回道:“沒說,只講有要事急見?!?/br> 元信留意了下李淳一的神色變化,道:“就說我正與吳王議事,讓他等著?!?/br> 吏卒應了一聲,剛轉過身要去回稟,顏伯辛卻是兀自進來了。他周身透出沉重與cao勞,一身緋服將面色襯得更是蒼白,但眼中精光卻絲毫不減。他往前走了幾步,眾人遂都瞧見了他,只聽得他不咸不淡地講:“現在議事都換到廊下了嗎?” 他對吳王的態度不卑不亢,對一府的都督更是如此。之前他在元信手下任參軍時,也絲毫不現諂媚卑微。百年世族的驕傲與特權與生俱來,有志做官為民謀福就做,倘看透了不想干也就算了,正因沒有寒門那樣汲汲鉆營上來的辛苦,反而歪腦筋少,脊背挺得更直。 李淳一不動聲色,元信干笑一聲回顏伯辛:“你總是這樣唐突,眼里還有我這個都督嗎?” 顏伯辛寡著臉道:“七縣的疫情已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下官實在是無法再等。青州的疫情若是控制不好,遷延到他州,到時候不光是青州之災,整個齊州府恐都要遭大禍!” 他這話倒不是只用來嚇唬人的,元信聞之目光稍凜:“進來說?!?/br> 元信言罷轉身往公房內走,竟是將李淳一直接晾在了外面。顏伯辛快步走到李淳一身邊,道:“既然吳王也在,煩請一道參謀此事?!彼粤T做了個請的手勢,面上還是不冷不熱的老樣子。 李淳一應聲進了議事公房,手里那卷報災奏抄不由握得更緊。她身后幾位御史里行及尚書省官員也打算緊跟著入內,卻悉數被擋在了門外。 元信罔顧李淳一的特使身份,兀自坐于首席,李淳一便只能屈居下首。她的乖順令元信滿意,好像先前廊下的爭鋒相對也都掀了過去。 三人依次坐了,顏伯辛取出兩份奏抄,一份遞給了元信,另一份則遞到李淳一面前。 “青州是個爛攤子,但下官既然接了便不會打退堂鼓。然而如今義倉無糧可賑濟,防疫治疫藥材也尤其緊缺,書 快 電 子書此般境況下,下官哪怕關城禁災民流竄,到最后也不過是讓青州百姓又饑又病攜城亡。下官不想要這個結局,都督恐怕也不想,殿下、陛下更不會。眼下青州亟需的援助已悉數寫在折子里,還請都督與吳王過目?!?/br> 他言辭中將災害結果描摹得尤其嚴重,元信皺眉翻開那奏抄,略看了幾眼:“知道了,但這事齊州府幫忙也只是杯水車薪,得等朝廷的賑濟撥下來?!彼f著目光倏地投向李淳一:“眼下京畿干旱,也正是儲糧備不患之際,是來不了糧了。賑濟災糧恐得朝廷批過了再從江淮轉運過來,時間便更是緊迫?!?/br> 講到這里,他目光移到李淳一手下的奏抄上:“本來今日就能遞上去,這一壓又是耽誤一日。災情不等人,多等一日死的百姓就越多。顏刺史該問問吳王是否懂這個道理?!?/br> 他將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轉給了李淳一,倒是迫她早點將這報災奏抄放行。 顏伯辛也看向李淳一,李淳一卻只低頭翻閱顏伯辛遞來的折子。她倏忽將折子合上,抬眸道:“關中或江淮的救濟都是遠水,無法解眼前這近渴。眼下先齊州府內互相接濟,不夠則就近借糧。至于報災奏抄,自然會遞,請都督不用著急?!?/br> 元信:“借可以,誰來還?用什么來還?” 各地之間財政一般不作牽扯,哪怕臨時出借,也沒有不還的道理。 李淳一回:“自然是用朝廷批下來的災款災糧還?!?/br> 她講得有理有據,且最后也表了態,但元信卻也只是姑且聽聽。 當然她也是姑且一講,因這報災抄上所統計出的戶數等等,錯漏百出,分明是向朝廷提出了過分的要求,索要超出這賑災之外的錢糧支持。 她手下壓著的這兩份折子,一份是都督府所申報諸州災情奏抄,其中青州的部分她已經看過;而另一份,則是由顏伯辛給她、上面簽署了七縣縣令及巡道監察御史姓名的青州災情奏抄。 同樣是青州的災情,顏伯辛的聯名奏抄比都督府兀自申報的要有力得多。偱律例,都督府應當按照轄區內各州報上來的情況進行檢覆匯總,但很明顯的是,都督府的這一份無視各州情況憑空捏造,目的即是為了訛朝廷的災款災糧。 百姓死活,從來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 顏伯辛今日額外給她的這個,是指正都督府造假的十足鐵證,但他意圖又何在?是站隊,還是僅僅因為良心上過不去? “既然事情講清楚了,你快點回吧。這種要緊關頭,青州不能無人主持?!痹糯叽兕伈岭x開。 顏伯辛起了身,卻說:“倘若拿不到糧和藥就回,下官這趟便是白跑?!彼褡×?,大有“不給解決問題就不罷休”的架勢。 元信英朗眉宇間復生厭煩之意:“你這人怎么這樣犟!”他亦起了身,敷衍道:“青州既然疫災嚴重,先讓都督府醫署給你撥些藥,我還有要緊事,就不奉陪了?!?/br> 他說完就甩袖先出了門,竟是撇下了李淳一與顏伯辛。站在一旁的秉筆書吏不知是出還是留,尷尬地看向李顏二人時,顏伯辛卻迅速對李淳一使了個眼色。 隨后他先出了門,只留下李淳一。 李淳一將那兩份奏抄收好,起身出門時謝翛立刻迎了上來。同時走過來的還有都督府執事,那執事對李淳一躬身道:“目前外邊不太平,殿下若住驛所,安危亦很難保障,請殿下在都督府住下?!?/br> 這無疑是要將李淳一控制在都督府,于是謝翛挑眉反問:“都督府就一定安全了嗎?” 執事卻聰明:“小人不敢如此斷定,但小人知道,外面比都督府更不安全?!?/br> 倘若是在都督府出了事,元信就要擔大風險;但如果是在外面出了事,就不好說了。如此一想,最危險的地方倒確實是最安全的。 “知道了?!崩畲疽浑S口應付了他一句,“本王先看看?!?/br> 偌大都督府,警備森嚴,連她進出走動都略受限制,但對顏伯辛卻似乎不奏效。他原先是都督府參軍,顏家又與元家有些裙帶牽扯,這些守衛對他是格外客氣的。 李淳一一路走一路想對策,走到廡廊終點下意識要回頭,西邊卻忽伸過來一只手拽過了她胳膊。她登時抬眼,顏伯辛壓住她的唇道:“顏某冒犯,吳王勿怪?!?/br> 他說完倏地收回手,瞥了一眼往西廡廊,與李淳一道:“都督府有虧空,才想方設法來補缺,而眼下算盤都已經打到救災上,實在是百姓之災。而這虧空不是這一年兩年的事,山東的隱戶,元家的私兵,是舊疾,已經爛透了。這些倘若全挖出來——恐怕會超出吳王的預料?!?/br> 他講話時幾乎沒什么表情,但內容令人驚顫,聲音也有些難抑的急切。 風更大了,刮得碎發亂舞。 顏伯辛因為疲倦而凹陷的眼眶里藏了些難言明的為難,但他隨即又釋然:“這風終歸會將污穢泥沙都刮走,該露出來的一定會露出來,山東的天希望有重歸干凈的一日?!?/br> 他說完低下頭:“吳王可有信心嗎?” 到此他已算是站了隊,李淳一自袖袋中取出一塊布帛給他:“其他我會自己查,唯獨私兵這點,需要你的協助?!?/br> 那布帛上列明了暗查的方向要點,等于向顏伯辛坦誠了自己的計劃。 雙方結盟需要誠意,給對方留如此鐵證,便是十足誠意。 不過顏伯辛卻沒有收:“聽說吳王字跡多變化,這布帛也不能證明是出自吳王之手。臣明白吳王決心就夠了,不需要揣著什么把柄?!?/br> 這時大塊陰云被風卷挾著從都督府上空快速移過,眼看著又要落雨,然長安卻仍滴水未落。 關中土地的焦渴,怒氣悉數燒到了朝堂上,女皇為此停了朝,皇城各官署內忙碌又沉寂,連一貫碎嘴成性的宗正寺及太常寺衙門,都因此變得寡言沉重起來。 長安城的坊門死死閉著,百姓在家中掰著指頭吃余糧,心中滿是糧缸見底的絕望。 日頭囂張橫在當空,渾濁陽光籠罩下的長安里坊,方方正正涇渭分明,當真如牢獄一般死氣沉沉。 宗亭這天回到吳王府,同時收到了從山東與關隴兩地發來的急信。 暮色沉甸甸壓下來,出逃失敗的烏鴉棲落在燈臺邊上“呱、呱”叫喚,竟是顯出幾分悲傷。宗亭只點了一盞燈,手下壓著關隴那封不看,只拆了李淳一從山東寄來的信。 他讀她所寫的策略,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最后才看到她的貼心問候,盡管吝嗇,但好歹撩燃起了他心中一點溫暖火光。 他提筆開始寫回信,但寫到半途,卻又停下筆,拆開了關隴送來的信。 關隴的急信,他越讀面色越沉。然那封信還未讀完,烏鴉忽然“呱呱呱”急促地叫喚起來,他轉頭一看,卻見黑暗中有個人朝他走來。43 ☆、第44章 宗亭眸光驟斂,卻仍穩穩坐著。那人徑直走到他案前,連招呼也不打就坐下來。他不將自己當客,竟是兀自拿過案上茶壺倒了一盞水來喝。 咕咚咕咚將水飲盡,總算潤了喉嚨,他這才抬起頭來漫不經心看向宗亭:“沒想到哥哥殘廢之后,竟是連宅子里的風吹草動也無法把握了,守衛如此敷衍,執事更是沒腦子,居然能讓我就這么翻進來?!?/br> 講完,他又拿過案上的馃子盒,兀自打開吃了起來:“我睡了一覺,想必阿兄的信也該看完了——”他說著垂眸一瞥:“怎么樣?是不是想立刻奔去將他們收拾干凈?” “你話太多了?!弊谕な窒掳粗P隴寄來的急信,雖還差最后兩句未讀,但關隴目前局勢他已基本明了。他看向條案對面的姨表弟武園,也不阻止他吃雜馃子,只說:“吃完出去?!?/br> “我要到哪里去?”這姨表弟不過十□□歲年紀,已長得高高大大,長腿盤著坐在地上,邊吃邊含糊說道:“都閉坊了,老天不仁,外邊又不景氣,進了關中我便沒吃飽過?!?/br> 他很快將雜馃子橫掃了個干凈,舔舔手指道:“我是為正經事來的,你可不能趕我走?!本o接著又連灌幾口水,擺了饜足姿態說:“舅舅讓我告訴你,同吳王這樁婚事,弄得關隴很不開心。先前都傳你被吳王迷得神魂顛倒,如今你為救她落得個殘廢下場,便更是證實了這傳聞,所以又說你既然能為保全她的性命不顧生死,那將來豈不是要將關隴拱手相讓?” 武園一口氣說完,肅正表情道:“關隴最不喜歡的就是天家的女人掌權,這個你肯定有數的?!?/br> 宗亭不動聲色。 武園見他無動于衷,遂激他道:“舅舅講你腿壞了,腦子也跟著壞,我起初還不信。眼下看你好像還真是有點毛病的,關隴局勢比你收到的那信里要嚴峻得多,舅舅如今年紀大身體也不行了,底下人心難管,里邊出這么大亂子,估計也鎮不住場子,等到那時候——關隴就壓根沒哥哥你什么事了!” 武園說著站起來,聲音陡高:“宗家已經不要你了,倘關隴也棄了你,你便什么用處也沒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冬末春初的空氣里混著干燥灰塵,似乎連肺都不干凈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干涸卻無法喚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卻很少有人能夠安眠。 雨,一滴不下。 東宮齋戒了數日,全無平日里的喧囂熱鬧,但長安仍沒有雨。李乘風以此來證明久旱并不是東宮之錯,先前在朝堂上對她的那場攻擊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東齊州都督府的巨大虧空與龍首原上那座新宮城的爛賬,卻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著賑災的同時,也在暗查齊州府的賬目細節。明賬上看著越是無懈可擊,實際卻可能越假。她幾乎確定齊州府有兩套賬。一套偽造手實、州縣計帳,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稅額,保留地方更大的財權;另一套則暗藏著山東齊州府所有的隱戶及這些年與中央暗中往來的貪腐賬目。 蒙受大災后,州縣需徹底重做手實。所謂手實,便是讓民戶自報人口田畝,以此按丁口征稅,在非災荒年間,因人口流動少,往往只是州縣自行修正上報,然逢大災,人口流竄銳減,便不得不重新來。 李淳一與顏伯辛安插了人手,借編手實一事,暗中調查隱戶,由此來揭開齊州府真實賬目的一角。 剪開了口子,便好撕開覆在上面的層層假面。 她在書信中向宗亭陳明了部分策略,宗亭在回信中亦表達了支持,然而這封回信未寫完,就被關隴的事情打斷了。 回信被擱置了下來,武園賴著不肯走,深更半夜,宗亭卻被急召進了宮。 女皇收到關隴大亂的線報,頓時急火攻心,頭風瞬又發作。等到宗亭進來時,疾風驟雨雖過去了,但額角余痛仍折磨得她難安。內侍將宗亭的輪椅推到位置便自行告退,殿中沒有風,火光卻跳得厲害。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女皇壓著聲問他。 宗亭回道:“臣不知陛下所指為何?!?/br> “去讓關隴安分下來?!迸手睋粢c,并下了死令:“倘若不能,你就從這個位置解職吧?!睂m燈閃爍下,女皇眸中透出往常難見的焦慮來,天災*不斷,身為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年邁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身為要臣的宗亭,同樣不輕松。關隴這次的亂,雖然實質仍是內部權力斗爭,但□□卻是他與李淳一的婚事。借此,關隴內部派系可大做文章,甚至奪走掌控權。 何況這次關隴之亂,牽扯到了吐蕃勢力。內亂則引外患,西疆此時已是危機重重,一觸即發。而女皇所言讓他從這個位置上解職,也并不是隨口說說。天災與朝堂人事總是息息相關,如今關中大旱,可以說是政教不明陰陽不調,宰輔屬陰,為消災而解職,是古來之常事。 將他從宰輔的位置踢下去,只給他留個王夫的身份,完全行得通。 外面這時竟然起了風,沒有閉好的窗子發出了一些聲響,風從罅隙鉆進來,燭火便更是狂魔亂舞了起來。宗亭眸光黯了黯,疲憊的臉上不動聲色,最后也只應了一句:“臣知道了?!?/br> 他全沒有以前的囂張,仿佛羽翼盡被折斷,此時想飛也無法飛起來。這時有內侍進殿,靜悄悄地推他出門,他便任由擺布。 下長階,穿過被風盤繞的寬闊御道,木輪與冷硬地面滾撞,咔噠咔噠聲響在夜晚的宮城里。中書門下內省,此時仍亮著燈,帝國中樞還在忙碌,有一人從門下省走出來,正是賀蘭欽。 他走到宗亭面前,那內侍便恍若未見地避到了一旁,容他二人說話。 而這內侍,正是那時在宮中給李淳一遞“忍”字字條的人。 賀蘭欽在輪椅前站定:“關隴在這個節點上亂了,山東還打算動嗎?” 宗亭眸光瞬變。本來約定好了待山東的事情查清楚,便來個一鍋端,但現在這個局面,如果輕舉妄動,萬一不慎被反咬一口,后果將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