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盡管賀蘭欽的烏鴉已經現身,攜來的字條也是出自他之手,但這位老師仍沒有透露行蹤。李淳一猜他眼下極有可能在京畿附近,但無法確定他就在長安,更不知他到底為何離開江左到京中來。 李淳一收了字條,轉身回屋。剛坐下來,宋珍便敲響了門:“殿下,該用晚飯了?!?/br> “進來?!崩畲疽灰崎_案上條陳與書卷,宋珍推門而入,低頭將漆盤放下,始終當坐在另一邊的宗亭不存在。他布置妥當一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菜肴冒著熱氣,在秋雨剛盡的傍晚顯得格外溫暖。一盞燈幽幽燃起來,屋外傳來斷斷續續的秋蟲聲,杯碟碰撞,筷勺起落,晚飯進行得十分順利,不過李淳一很快就放下了碗筷。一碗胡麻粥吃干凈,蒸餅只掰了半塊,她擦完手,抬頭看宗亭用晚飯。 他頭發未束,套著荼白道袍,露出半截小臂,姿態一如當年的挑剔和倨傲,十分欠打。倘若官袍未加身,他又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可惜這設想毫無意義,出身決定了他現在的路,身為宗家嫡長房唯一血脈,哪怕他自己沒有入仕打算,家族也會將重擔移到他肩頭。 他祖父宗國公將他管得極嚴,自小不準他亂與旁人交游,整日生活不是讀書便是聽先生講課。他接受的是貴族教養,皮相溫潤看起來很合規矩,但他能跟少年李淳一為一張桌子撕破臉,實際是很不講道理的人。 他吃到最后,忽然掰開餅取了張字條出來,當著李淳一的面閱畢,抬眸看她:“中書省已發敕,賀喜殿下,代陛下主持制科為大周招攬賢才?!眱仁滩艅倓倎韨鬟^話,他卻已了如指掌。其可惡與危險皆在于此——消息通達,事事透著處心積慮的盤算,卻皮相坦蕩無害,好像全是真心。 以理智看他,李淳一腦海里全是防備。但若用心來看,她隨時都可能動搖。于是她問:“京城有什么事能瞞過相公嗎?” “有,臣不關心的事?!?/br> 她瞥一眼那被塞了字條的餅。他要做這樣的小動作沒問題,但又為何要當著她的面?是想告訴她“臣什么都不會瞞著殿下”嗎?真是不可信又囂張到了極點。 還未等她做出反應,他霍地起身,自在舒展了在屋中蜷了一天的身體,徑直走去屏風后,手指探進浴桶中一試,道了聲“水不燙了”,便自行寬衣沐浴。屋里響起水聲,李淳一本要起身離開,但想想這是她的臥房,自行離開簡直毫無道理,于是單手撐額,翻閱條陳。 夜幕悄然落下,燈苗飄搖晃蕩,案牘已無新事,而水聲也盡了。李淳一撐著額頭昏昏欲睡,忽聞得屏風后響起宗亭的聲音:“臣忘了拿換洗衣袍,能不能有勞殿下遞來呢?” 昏昏沉沉的李淳一被他語聲驚醒,坐正了身體一本正經道:“不是有換下來的舊衣袍嗎?相公就暫委屈一會兒吧?!?/br> 她明知宗亭愛干凈到挑剔,卻偏偏挑這樣的話講,于是順利挑釁到了宗亭。宗亭道:“殿下不送來,臣無計可施便只能光著出去了?!鼻艺Z畢水聲乍響,實乃說到做到之輩。 李淳一聞聲倒不至于慌不擇路逃出門去,只起身鎮定說道:“相公等一等?!彼龗吡艘蝗?,終于尋到一只陌生箱子,打開來取了一件單袍,鬼使神差地低頭貼近了嗅一下,袍上也是有些淡淡桃花香。 她好奇地低頭翻了翻,摸到一只銅香球,又迅速放了回去。當朝男人用香千奇百怪,花樣絲毫不遜女子,但用得合適妥當的卻不多?;ㄏ愣嗳崦?,桃花也不例外,且尤其粉嫩,多是少女婦人們的最愛,不過一個男人用此香就十分稀奇了,更稀奇的是,李淳一從沒有覺得他用這香突兀奇怪,反覺得說不出來的合適。 她驟斂回神,捧著單袍繞過屏風,將其擱在浴桶旁邊的矮架上,雙手忽撐住浴桶邊緣,盯住黯光中的宗亭,一句話也不說。宗亭彎起唇:“殿下是在打量臣的體格與從前有什么不同嗎?” “非也,我在想相公方才那聲‘賀喜’是真心呢,還是客套假意?”、“當然是真心,殿下此次得到的可是招攬賢才的實權?!?、“開制科招賢才沒錯,但宗家對江左士族的姿態一向很差,相公竟是例外?”、“說實話臣也很討厭那些酸腐文士,但殿下既然需要他們的力量,臣絕不會下絆子?!?/br> 他信誓旦旦剛講完,李淳一忽地握住他搭在桶沿的手:“好,不要食言?!睗皲蹁醯氖直凰兆?,宗亭想被她再攥緊些,可她卻很快就松了手。就在他略略失落之際,那只手卻出其不意探入水下戳了戳他結實的胸膛:“相公體格是比以前好了?!彼龔澊揭恍Γ骸安贿^水冷了,不要著涼?!?/br> 她言罷繞出屏風,外面火光猛跳,宗亭覺察心似乎也被帶著晃蕩了一下。待他換上衣袍,李淳一已是潦草洗了臉睡下了。她在洗漱一事上真是一貫懶惰,長大了也還是老樣子,實在無可救藥。 她睡得十分霸道,幾乎占去了半張床榻,外側還棲了一只烏鴉,以至于宗亭無處可眠。宗亭抓過搶占地盤的烏鴉,烏鴉瞬時低鳴一聲,李淳一聞聲動也不動,仍側身朝里背對著他,無情無義地講風涼話:“相公就睡地上吧,何必同一只黑禽計較呢?” “殿下當真舍得臣睡地上嗎?”當年能爭一張案,如今也可爭一張榻,管對方是人是鳥?宗亭毫不客氣扔掉烏鴉,在外側有限的位置堂而皇之地躺下,并順利分享了同一張被。 剛沐浴完的火熱軀體就貼在背后,氣息于后頸縈繞,尚有些潮濕的手越過腰際握住她的手,力度適宜,并不會有壓迫感。李淳一肩頭繃緊了一下,隨后又放松下來,鼻間夢里都縈著花香,卻是難得一夜好眠。 ——*——*——*——*—— 如宗亭所言,中書省很快發敕,吳王代女皇主持制科一事也傳遍朝野。接連幾日,李淳一都在尚書省行走,宗亭則仍安心做個井底之蛙。 這日清早,李淳一照例留下案前睡眼惺忪的宗亭,出門去尚書省視事。宋珍將她送走,折回來給宗亭送早飯。這幾日府里已有了些流言,講“吳王似乎養了一名新歡,就住在殿下臥房里”,因為白天屋子里似乎有動靜,不是人難道是鬧鬼嗎? 宗亭一邊用早飯,一邊聽宋珍復述流言,最后放下碗筷,尋了張金箔面具,又換了身無味的袍子,堂而皇之推開了臥房門。 陽光照進來,清冽秋風不甘寂寞地撩撥庭院里的枯葉,實在是好天氣。他悶了許多天,走出門步子甚是輕快,然就在他行至廡廊西側時,忽有小廝匆忙忙跑來,對身旁的宋珍一躬身道:“宋執事,有客到了?!毖粤T將拜帖一遞,小心翼翼又狐疑地瞥了一眼旁邊戴著金箔面具的宗亭。 “知道了?!彼握涞皖^看一眼,又道:“帶他去西廳,要周到些?!?/br> 小廝轉身就匆匆折回去,宗亭隨即取過宋珍手中拜帖,瞥了一眼又丟給他,金箔面具下的眸光卻瞬斂。 是賀蘭欽。 “賀蘭先生到訪,殿下卻不在,是請他喝完茶就走嗎?”宋珍微笑問道。 宗亭不言聲,徑直往前走,轉個身,又繞去西廳。 宋珍緊隨其后,以他對宗亭的認識,宗亭絕不可能讓賀蘭欽就這樣走了。不過賀蘭欽非凡輩,其威望也好才學也罷,在江左都是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何況他精通推演道術,有玄妙如仙的魅力,數年前女皇曾想請他出山,但都被婉拒。如此俊杰,恐怕是連宗相公也難與之比肩的。 宗亭從側門進,坐于屏風后,這時小廝恰好領著賀蘭欽進門。立于屏風前的宋珍上前相迎,不卑不亢道:“今日殿下一早即出了門,便由某代殿下招待賀蘭先生,望先生莫要介懷?!?/br> 他言罷抬首看賀蘭欽,此人一身荼白道袍,透著出塵的味道,風華更是奪目,是府里那些皮相漂亮的白面郎君根本無法比的。更關鍵的是,他根本不是某些人嗤之以鼻的“老男人”,盡管已過而立,但看起來實在非常年輕。 宋珍看得著實愣了一愣,回過神竟有些慶幸宗亭瞧不見賀蘭欽的臉。倘若相公瞧見了,臉色該變得多難看哪。他趕緊請賀蘭欽入座,并親自奉茶,待一盞茶盡,這才在另一邊坐下,按先前宗亭的吩咐問些零零碎碎的問題,譬如“先生是何時到的長安”、“殿下可知先生已經到了”云云。 賀蘭欽脾氣極好,凡問必答,十分溫和,最后宋珍又斗膽問道:“聽聞殿下七年來都以賀蘭先生為師,先生對殿下想必十分了解罷?” 他此話比起前面,已算得上唐突和僭越,賀蘭欽似乎想了一下,卻還是答道:“她是個好學生?!毖粤T唇角彎起,頭微微側開,看向一步以外的屏風,微笑問道:“宗相公,你說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拖了這么久更新,窩快要變成一頭豬了,來打我。 某中書侍郎v:打死你哦!誰讓你放賀蘭欽出來的! ☆、【一四】得失心 宋珍聞言嚇了一跳,他見賀蘭欽仍看著屏風那側,心中更是忐忑,生怕下一刻賀蘭欽就會起身繞到屏風后去將宗亭抓個現行。 與宋珍反應截然不同,屏風后的宗亭穩坐不動,根本沒有半點要回應的打算。 賀蘭欽能毫無預兆地點破他的存在,是因傳聞所言那樣當真能掐會算,還是因暗中得了消息才煞有介事地戳穿?抑或僅僅是試探?其心雖難測,但宗亭并不太在意,類似的把戲他也玩過,并不稀奇。無非是嚇唬人的手段,他又不是沒經風雨的少年郎,怎可能憑這一句就坐不住。 屏風后悄無聲息,仿若無人。賀蘭欽投石無波,本該尷尬,但面上卻十分平靜,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講給秋風聽。他低頭繼續飲茶,宋珍這才暗松一口氣,趕忙岔開了話題。 “賀蘭先生此次到長安,可是有久留打算?”、“還沒有定?!?、“那先生眼下住在哪里?能否留個居所位置,某也好交代給殿下?!?、“她會知道的?!?/br> 這一副一切盡在掌握、諸事都了然的模樣,令宋珍無端生出些景仰,但他畢竟忠心耿耿,遂立刻收了心,恭敬送賀蘭欽出門。身為親王執事他面對白身的賀蘭欽或許不必這樣謙卑,但賀蘭欽是吳王老師,便要盡到禮數。他將賀蘭欽送上車,目送那車駕騰騰而去,轉頭撩袍就匆匆折返回西廳。 宗亭未走,獨身一人坐在廳中飲茶。小爐燒著,沸水翻滾,他飲得閑適從容,宋珍心里卻是好一陣琢磨。末了,他終于開口:“賀蘭先生方才點破相公在屏風后坐著,小人真是嚇到了。依相公看,他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他知道又怎樣呢?”宗亭低頭又飲一口茶,似乎根本未將賀蘭欽放在眼里。他不信道,也不信神,賀蘭欽唬人的本事在他眼里并不值一提;府里被安插眼線?他無所謂,要查總能查得出來,何況就算查出也無用,不過是逼著對方換個人,實際防不勝防;試探?更沒勁了。 唯一令他不舒服的是,賀蘭欽講“她是個好學生”時那仿佛伴著笑的聲音。他是她老師,一當便是七年,真是誨人不倦,且多管閑事,連她的字跡也要篡改,妄圖將她之前的痕跡全部抹去。 賀蘭欽今日所遞拜帖上的字跡,和李淳一眼下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難道當年學了他的字還覺得不夠,非要再改頭換面學賀蘭欽的嗎?真是毫無道理,聞所未聞。宗亭抬手一口氣飲盡了茶水,金箔假面下的眸子里竟閃過一絲煩躁和氣惱。 宋珍見勢不對,閉口不談此事,只在旁邊站著,小心提醒:“相公還是勿在廳中逗留太久的好,畢竟府中人多口雜?!?/br> 宗亭輕放下杯盞,外表鎮定,就連一貫敏銳的宋珍也察覺不出他內心的咬牙切齒。他雖然心中極不舒服,卻也不是一無所獲。賀蘭欽看起來光風霽月毫無瑕疵,但今日還是暴露了一些弱點。他雖不能十分篤定,但也猜了八.九分。 宗亭稍稍平復,獨自往臥房行。而宋珍則雙手攏袖站在廡廊里,不由自主神游了一陣。忽有小廝喚他道:“宋執事在這里站了許久了,可是有事要吩咐給小人嗎?” 宋珍回過神,莫名地回說:“噢,我是方才突想起了一則故事,是講二狼為奪另一只狼,趁那只狼不在時碰頭打架,最后不歡而散、鬧得兩敗俱傷?!?/br> 小廝聽他饒有意趣地說完,無辜地亮了一張懵懵臉給他,內心哀嘆讀書人的故事真是怎么也聽不出趣味,無聊,實在無聊。 ——*——*——*——*—— 賀蘭欽出入親王府邸之際,親王本人卻在吏部督促舉書的審覆。制科應舉者可是前任官員,也可是白身,應舉方式可是自舉或他舉,與進士科相比要寬松得多,也更利于招攬各色人才。 應舉者多至數千人,但最后審覆合格順利應考者,卻還要再減少。這些應舉者從出身看,有世族門閥子弟,又有寒門才子;地域上則集中在關隴、山東和江左三處,不過前兩者一貫是重中之重,江左則相對薄弱得多,只在今年才格外多了起來。 先帝出自關隴,與關隴貴族多有牽扯,但這些年女皇與關隴勢力之間矛盾重重,關隴遂在朝中自成一派,十分強勢;而皇夫出身山東,當年也因握有雄兵成為先帝麾下的重要力量,后來他將世族的力量交給了女兒李乘風,連給她安排的丈夫元信,也是山東貴族,擁持重兵,十分顯赫。 廟堂中的制衡與反復令人精疲力盡,維持極難,眼下幾乎快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雌饋盹L平浪靜的水面下,似乎一觸即發,就看誰去點燃這爆竹。 制衡一貫的要點在于引入新的血液,倘若這血液擁有足夠力量,便會令許多矛頭轉向,至于結果是新血液被徹底吞噬,還是頑強存活下來自成一股新力量,靠人為,也看造化。 李淳一是開閘的人,她如今守在閘門口,只身召喚新的血液。姿態上事必躬親、勤懇,給足信任,但似乎還不夠。 時近中午,她去政事堂辦事,穿過廡廊快到窗口時,卻聞得熟悉聲音傳來。她幾乎是無意識地瞬收住了步子,悄無聲息站在窗外,輕攏袖等待里面的人下完棋。 廡廊里的風似也跟著靜了一靜,她甚至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與里面落子的聲音。交談聲沙啞老態,是兩位不折不扣的老人家。其中一位正是已經被封為國公的宗亭祖父,時人尊稱宗國公。 李淳一只在很久前見過他,那時他是個不茍言笑的老頭子。 宗國公如今年逾八十,已不復當年嚴苛。比起衰老,歲月更多帶來的是無可奈何,暮年喪子,嫡系只留下宗亭這個獨孫,盡管宗亭年紀輕輕已位及中書長官,但他仍是宗國公的一樁心病。 “那臭小子也快從關隴回來了罷?”、“快了快了?!?、“去了關隴大約要更睡不好了,年紀輕輕便不得安睡,老了可要如何是好?”、“鬼知道。老家伙你不要亂動棋,這是耍賴?!?、“別打岔,小孩子的事你不打算管管嗎?”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后是落子聲與嘆息聲一道傳來:“如何管?心里的病,都是枉治?!?/br> 白日里也有秋蟲鳴,一只茍延殘喘至今的蚱蜢跳上廡廊地板,停下來與李淳一對峙了一會兒,又孤獨地跳下去,最后消失在了酢漿草從里。秋風又活泛起來,李淳一覺得天有些涼了,她同時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宗亭父母的忌日,快要到了。 他父母合葬在關隴,若他沒有提前回京,到忌日時他一定還在那里。但他卻選擇了提前回來,幾乎是以一種自我欺騙的、躲避的方式避開忌日逃了回來。 李淳一神思略是蕪亂,她在廡廊下站了一會兒,看到有吏卒朝這邊走來,遂趕緊回過神,獨自往西行去。 ——*——*——*——*—— 人的記憶有時也熱衷趨利避害,她這些年努力回避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稍稍一點撥,便又全記了起來,這滋味實在糟糕透頂。 好在事務繁忙,這糟糕也只持續了片刻。待到日暮時分,尚書省留直官紛紛往公廚去尋一口飯食,她也得挾著疲倦回府了。安上門的燈格外凄冷,車駕晃動時覺得燈也在晃,鼓聲落盡了,坊門也閉著,只能靠金魚符挨過一道道門往家里去。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李淳一胃痛難忍,皮囊里像塞滿了尖銳冰碴,動一動就折騰得人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長長久久地停下來,她不出聲也不動作,車夫便也不敢動。掀開簾子便能見到家門口,但她在車廂里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宋珍在外提醒“殿下,已經到了”,她才回過神,若無其事地下了車。 “殿下很累嗎?”、“恩,睡了會兒?!?、“晚飯已是備好,是在堂屋用還是送回房?”、“不用了,我不太餓?!?、“喏?!?/br> 宋珍的周到全打了水漂,只能目送親王殿下徑直往里走。和她初來的那個夜晚不同的是,盡管兩次都顯得很疲憊,但那晚尚能看出露在外的利爪,今日卻多少有些委頓。 李淳一行至臥房門口,只有一盞廊燈照路,而屋里并未像往常那樣亮起燈迎接她回歸。烏鴉棲在窗棱上,似乎不太想進去,見到李淳一也無動于衷,只低喚一聲,便再無動靜。李淳一雙手輕按在門框上,遲疑了一會兒,最后小心翼翼推開門走了進去。 燈冷屋寂,案前沒有人,飯菜早就涼了,動也沒動過。借著屋外廊燈的黯光,李淳一走到床榻前,終于看到了宗亭。他側身朝里,被子只覆到胸前,手臂露在外,袍袖往上縮了一截,手腕和半截小臂就裸.露在空氣里。 李淳一下意識想將他縮上去的寬袖拉好,然而手剛伸過去,卻瞥見了他用來蒙眼的黑緞帶。玄色長條覆在白皙皮膚上,冷硬而無解,就像她不清楚他這些年是如何度過,她同樣不知道他是何時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他睡得很沉很痛苦,皮膚竟然是冷的,李淳一甚至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顫了一下,那露在外面的手也下意識地握了起來,像在拼命忍住哭一樣。她驟想起白日在政事堂外所聞,胸中微滯,費勁嘆一口氣,鬼使神差地伸過手,去探他蒙眼的緞帶。 是出乎意料的潮濕,帶了一點不起眼的溫度,當真是在哭。 她略驚,卻又不覺得奇怪,只是心跳得有些厲害,十分飄忽,連日來的疲憊沒了盛放的位置,彌漫開來要將人覆蓋。 就在這時,他忽伸手抓住了她覆在緞帶上的手,同時十分痛苦地蜷起了身體。這一刻,李淳一甚至恍惚以為他是以前那個會哭會笑會發怒會失落的少年,對她毫無戒備,也沒有任何目的與設計。 “相公?!彼鬼吐晢舅?,想將他從噩夢中帶回,但卻反被他攥住了心,隨他一道往下沉。她俯身靠近他,在他耳畔低聲問:“相公,做噩夢了嗎?”她語聲是難得的溫柔又發自肺腑,將噩夢中的宗亭一點點喚回,同時也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 宗亭顯然未徹底醒來,于是她挨著他續道:“上次給相公的符沒有帶著嗎?”聲音低軟如囈語,像安慰人的貼心少女:“帶著那個符,就不會再做噩夢了?!奔幢闳绱?,宗亭緊繃的肩膀卻還是無法放松下來,手將她握得更緊,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得一干二凈。 他內心是如此害怕失去,噩夢反反復復,無有止境。李淳一幾乎是俯身擁著他,想借他一些力量與溫度,但收效甚微,他的身體仍然僵硬,盡管已經醒了,卻還在對抗虛無縹緲的夢。她也很疲乏,閉了眼靠在他頸側,忽然嘆息一般道:“相公,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呼吸縈繞在他頸間,盤桓不去,是固執的堅持,她用自己的切身經歷安慰他:“噩夢沒什么大不了,都是假的?!?/br> 直到她說“我不會走的”,宗亭才驟然醒來,同時推開她,兀自下榻光著腳往外走。他幾乎從不在她面前示弱,對自己哭醒的事實也十分厭惡和抗拒,秋夜里廡廊地板都好像下了霜,潮濕又冷,沿著腳底往上竄,他無知無覺走了一段路,忽停下來解開緞帶,黯淡的廊燈照下來,卻讓他覺得刺眼。 李淳一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頭頂一盞廊燈輕晃。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塊碎瓷片,視線延展出去,是一路斑駁血跡。她從不知道他是這樣后知后覺的人,踩了銳物也不自知,于是她直起身,遙遙看著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br> 晚霧悄然彌漫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欽v:心機男,像我就光明磊落,從不搞這樣的一套。 ☆、【一五】撥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