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以前集會人多,但今日人少,明目張膽用唇語交流太顯眼。李淳一講完那句便不再開口,只低頭喝了些羹湯,期待宴會能早些結束。 她案上的一碗素羹湯幾乎全部吃完,其余菜品則一動也沒動。就在舞樂聲暫告一段落之際,對面的李乘風問她:“那罐燴rou不合你胃口了嗎?你小時候分明很愛吃?!?/br> 李淳一回說:“姊姊,我如今不吃rou了?!?/br> “葷腥不沾?” “恩?!?/br> “可你方才喝的那碗素羹,是加了rou湯的,不要緊嗎?” 李淳一的唇角不起眼地壓了一下,但隨即又笑道:“不要緊?!彼聪蜃谕?,輕輕張了下逐漸變冷的唇,是一個“走”字。然宗亭穩坐著不動,不慌不忙飲盡了面前的酒。 李淳一胃氣翻涌,她自覺等不到宗亭回應,打算起身告退之際,宗亭卻穩穩當當站了起來,在這時充當了諫官,不急不緩道:“陛下,明早還有朔日大朝會,實在不宜休息得太遲?!?/br> 女皇淡笑,飲了一口酒,終開金口:“那就散了吧?!庇谑撬鹕?,幾個內侍緊跟其后,諸人連忙恭送。 女皇走后,李乘風亦帶著內侍打算離開,但她剛走兩步,又折回來,湊到李淳一耳邊道:“聽姊姊的話,別在中書省過夜?!彼f完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宗亭,神情寡淡地轉過身,便帶上人回東宮去了。 幾位臣子各自結伴離去,唯宗亭與李淳一還在原地。他們還未走遠,李淳一忽然轉過身直奔廊廡盡頭,最終在高聳的槐柳樹前停下,彎下腰嘔吐了起來。 那嘔法似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只有瘦骨嶙峋的手扒住粗糙樹皮,借著樹干支撐自己的身體。夜風里她大口喘氣,有胃液濺到袍角上,空氣里都浮動著酸澀氣味。她闔了下眼放緩了呼吸,宗亭已是走到了她身后。 “這么多年,臣還以為殿下嘔吐的毛病早已經好了,看來沒有啊?!彼従徴f著走到她面前,摸出帕子伸手過去擦她的唇。帶了一點潮氣的夜風輕卷他的袍角,與他的動作一樣溫柔。 宮燈黯淡,這夜沒有月亮。他擦完俯身,盯著氣息未定臉色慘白的李淳一,單手握住她顫抖的肩,很是篤定地低語道:“殿下的病不在胃里?!?/br> 手往下移,按在她起伏不定的心口:“是在這里?!?/br>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ho!不讓你在中書省過夜? 1練師:唐對男女道士的尊稱。 2幻方:組合數學研究課題之一,起源被認為是河圖或者洛書,定義是在一個由若干個排列整齊的數組成的正方形中,圖中任意一橫行、一縱行及對角線的幾個數之和都相等,具有這種性質的圖表,稱為幻方。 幻方的特點是需要大量的計算,并且變幻莫測,越高階越復雜。 其實在射雕英雄傳里,黃蓉在瑛姑那解的題目就是一個非?;A的3階平面幻方。 ☆、【零四】金錢蒲 心病難醫,尤其經年累月拖成大疾,更是難上加難。李淳一是合格的道家子弟,天文歷法、符箓經文、醫理單方皆有造詣,但對自己的毛病束手無策。 治無可治,就藏起來。她藏得一直很好,可回了京便原形畢露,吐得一塌糊涂。 風過柳梢頭,悉悉索索。李淳一心口傳來隱隱壓力,隔著初秋袍服能感受到一點手溫,宗亭靠她很近,肩膀隨時可以借給力氣透支的她倚靠,不過她聽到了不遠處的腳步聲,于是抬手摘了一片葉子,后退一步轉過身,低頭吹響了薄薄葉片,不滿意地說:“長安的樹葉吹起來還是這么難聽?!?/br> 她言罷大步跨上臺階,廡廊下恰有一隊衛兵經過。衛兵停下來同她行禮,領頭朗將道:“末將奉命送吳王出宮,夜已深,殿下不宜在此久留?!?/br> “知道了?!崩畲疽徽f著又轉頭,指了宗亭道:“不過那個家伙難道就能留在內朝過夜?” 朗將瞅見宗亭,懵了一下:“宗相公也要一起走的?!?/br> “宗相公?!彼糁蛇h對他說話,“你也該走了?!闭f完兀自走出去好些路,才聽到宗亭跟上來的聲音。她略略回頭看了一眼,黯淡宮燈下見宗亭低聲同朗將說話,朗將一臉的心領神會。 在宮里安插心腹,是本事,不過權臣都愛玩這套,不稀奇。 李淳一下了臺階,走得很快??諝庠絹碓匠绷?,她不想淋雨。衛兵將他二人一路送到承天門,核驗魚符后開門出宮城,非常順利。 門再次關上,李淳一站在門道外,抬首一看,黑夜里巍峨闕樓好像幾十年如一日的老樣子,但是分明又不同。 “晚上進出宮城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容易了?”、“出易入難?!?、“噢?!?/br> 不,其實是一樣的。只要門打開,不管是出是入,宮廷的危險就會多一分,不然她那位廢太子兄長,又怎能挑起元平年那場政變呢? 李淳一攏袖轉身,卻不往前邁步。前面是承天門街,此街同她所在的橫街交匯西側,即是中書外省。 李乘風“別在中書省過夜”的臨別警告在耳畔回響,李淳一彎了彎唇角,豆大雨點便突襲下來。 由疏轉密,由緩至急,討厭淋雨的李淳一拔腿就往橫街那邊的官署跑,她往東,但一只手卻突然伸過來將她拽往西邊。待她氣息初定,人已是站在了中書外省的廡廊下。只喘夠了氣的工夫,地上就已濕透,頂上匯聚的雨水如流線般順檐角飛落,耳房值夜庶仆聞聲打開窗飛快地朝這邊瞅了一眼,見是宗亭,轉瞬又飛快地關上小窗,不聞不問。 李淳一見那扇窗被關上,抖落抖落身上雨水:“庶仆避得這么快,莫非視相公如猛虎?” “殿下看臣像猛虎嗎?”宗亭背著手往東側樓梯走,李淳一緊隨其后。她回“說不好”,又瞥一眼廡廊北側公房,此時燈火通明,留直官員仍在忙碌。此處是帝國政令的草擬與決策機構,事務繁重,不過長官倒似乎一臉輕松。他停住步子,下意識將手伸給李淳一,是要帶她上樓。 狹窄樓道一片漆黑,李淳一將手伸過去,跟他往上走。行至拐角處,李淳一差點以為這樓梯是在國子監,而他們是深更半夜偷偷去閣里尋書,并非去什么中書省公房。 然光亮就在出口,再往上走兩階夢就醒了。 樓梯東面一扇門,推開便是中書侍郎公房。雖然中書省最高長官為中書令,但中書令往往在禁內的中書內省辦公,中書外省的常駐長官則是中書侍郎宗亭。 李淳一脫掉潮濕鞋履,摸黑要往里走,宗亭握住她手臂攔了一下。李淳一于是待在原地,等他點起燭臺,四下看了看,這才走了進去。 不過是皇城內的一間普通公房,毫無特色,外面的樹一貫的高,從窗戶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濕漉漉的樹葉,夏天草木最蓊郁時,坐在窗邊甚至會覺得陰涼。往邊上走有個小間,可供休息,李淳一抬手拍拍門板,若有所思皺了皺眉,摸出一張潮濕的符章來貼了上去。 “殿下是在裝神弄鬼嗎?”、“怎么會?本王是為你好?!彼粤T看看那扇門,煞有介事地說“這里曾死過人哪”,隨后兀自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陰測測地評價“中書外省的風水好像不太妥”,言罷眸光迅速將長案掃了一遍,最后落在一只排演幻方的盒子上。 九九八十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潮濕的手指探進去扒拉了兩下,頭也不抬:“相公還在推演九九圖?” 宗亭在案對面坐下,看她靈巧纖長的手指在盒子里翻動標著數的小木塊,也不打斷她。 可她卻說:“知道姊姊臨走前同我說了什么嗎?”她頓一頓:“她講不要在中書省過夜?!庇终f:“雨停了本王就會走的?!?/br> “殿下要當乖孩子臣絕不阻攔。不過殿下是何時開始對太女言聽計從了呢?” “從小到大?!彼缘皖^排演木塊,卻另起話頭:“相公的手傷還疼嗎?” “怎么會不疼?殿下沒受過傷嗎?傷口不會一朝一夕就好?!彼斨拿娲蜷_小屜,開始換手上的藥。幾句話明明說得直白,卻好像另有所指。 李淳一不理會他話中深意,繼續排演幻方。樓下這時傳來一些說話聲,聽不太清楚,總之小小地熱鬧了一陣,李淳一問:“發生什么事了嗎?” 他十分了然:“公廚給留直官送吃食?!闭f著低頭咬住紗布打了個結,又問她:“殿下方才吐了個干凈,可要吃些東西?” “不吃?!彼Z聲固執,忽瞥了一眼硯臺邊上的一盆金錢菖蒲,那幾乎算得上是無趣公房里的唯一點綴。這種東西沒有養成龐然大物的風險,小巧可愛,香氣文雅,一只手就可以蓋住,她曾經因為喜歡興沖沖地種了一盆。不過后來她離開了長安,就再也沒有養過菖蒲。 “看它眼熟嗎?”他捕捉到她神色轉瞬即逝的變化,將那盆長了很多年卻依然小巧玲瓏的金錢蒲移到了案桌正中央。 李淳一抬頭注視它半天:“它又沒有臉,我要怎么認它?” “殿下真是薄情典范?!弊谕ぜ帕鹊匦α艘幌?,“自己親手種下,卻一走了之說不要就不要。那年天冷,又下了很多雨,你將它丟在國子監,差點就死了?!?/br> “我有些想起來了?!崩畲疽徽J真地看看它,“所以之后一直是宗相公在養?我依稀記得宗相公那時候去了邊地任職,莫非將它也一道帶去了嗎?” 七年他經受歷練、仕途輾轉多地,難道還隨身帶一只盆栽? “怎能不帶?若我不養,它就只能死了?!彼f得一本正經,措辭唬人:“我對殿下的物件,可是一貫的長情?!?/br> “我信?!崩畲疽坏皖^繼續排演木塊,語氣誠摯:“相公說什么,本王都信。所以本王想問一件事,請相公慎重回答我?!?/br> 宗亭眉棱骨輕挑了一下:“問?!?/br> 外面雨聲漸緩,樓下也安靜了?;食莾刃阎娜肆攘?,燈也都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李淳一停下手中動作,拈了一只木塊懸在盒子上方,抬起頭不急不緩問宗亭:“為何陛下會突然召我回來,當真只是因為大壽嗎?” 女皇素來不愛辦壽辰,今年卻說要大辦,且還借此機會將她召回,有反常態。她心中有一些揣測,但她想聽聽宗亭的說辭。 “皇夫身體每況愈下,據說已難回天,陛下之所以大辦壽辰,大約有為他沖喜的意思。而大壽之際召殿下回來,臣也覺得沒什么不妥?!?/br> 他講得輕描淡寫,李淳一聽完不置可否,手中最后一只木塊終于放進了盒子里。她緩慢將盒子轉了一圈,正面呈給宗亭:“排完了,請相公算一下對不對?!?/br> 宗亭沒有算,他知道這結果一定對。不論行列、對角,她肯定已經心算妥當才會給他看,她有這樣的把握。 以前她到國子監,他教她最簡單的幻方推演辦法,那時只有九個數,變幻有限,后來她自己推演,數字越玩越多,且樂此不疲,很快就顯出青出于藍的架勢。而如今他確定,她是真正的青出于藍了。 九九圖他推演了很長時間,但現在她只花了一頓飯的工夫便將其中一種完整呈現,這期間甚至還一直分心與他說話,這意味著她已經玩到更高階,且心算和記憶都超群,九九圖對她來說算不上什么了。 李淳一仍保持跪坐姿態,雙手按住幻方盒,眉頭輕輕地皺了皺。 “怎么了?” 她上身前傾,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腿、麻、了?!毖粤T抬頭看他,聲音更低,幾乎是用唇語吩咐道:“你抱我起來?!?/br> 宗亭眸光緊盯住她,她便回盯:“本王想去里間休息一會兒?!?/br> 宗亭繞過案幾,俯身將她抱起來,他袍服上的桃花熏香便瞬間盈滿她的鼻腔。這懷抱有力卻溫柔,是成年男子的胸膛,而非七年前那個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有欠堅實的胸膛。 李淳一的手自然環住他的脖頸,指腹卻觸到他的喉結,她不太避諱這觸碰,那喉結在她指腹下的每一次輕動,她都可以清晰感知。他皮膚很熱,對她來說甚至有些燙,這與七年前幾乎是一樣的。 “殿下在摸我嗎?” “沒有啊,是不小心碰到了吧?!崩畲疽话に麡O近,說話時氣息就在他頸間縈繞。她借著黯光細細觀察歲月帶來的一切變化,閉眼輕嗅了一下這潮濕隱秘的桃花氣味,聲音微?。骸跋喙降自谄诖裁茨??” 指腹下喉結輕滾,李淳一忽然湊過去,指腹移開,柔軟的唇便觸到他的喉結:“這樣嗎?” 作者有話要說: 某中書侍郎v:占我便宜 金錢蒲是一種小菖蒲,非常小,幾乎長不大的即視感。 ☆、【零五】大朝會 李淳一的舉止雖沒有更近一步,甚至將唇移開了半分,但鼻尖仍擦碰他頸間皮膚,氣息令人覺得有幾分暖,更多的則是麻酥酥的癢。宗亭抬腳踹開了通往里間的門,門上的符章顫巍巍要落,卻被李淳一伸手抓住。 “重新貼好?!彼f。 “臣抱著殿下,又如何騰出手來貼?”宗亭垂眸睨她一眼,繼續往里走,連燈也不點,徑直將李淳一放在了榻上。就在李淳一打算坐起時,他卻將雙手撐在她肩側,俯身看黑暗里的她。 李淳一蜷躺在榻上,回盯著他,手里緊攥著符章,聲音低啞、語氣則顯出一絲神秘:“符章掉了可是會出事的?!?/br> “符章不重要?!彼窨聪U伏將醒的小動物那樣看她,“殿下知道臣不信這些,何必拿這些把戲來唬人呢。嗯?”鼻音稍稍拖長,身體再往下低兩寸,帶來的是近在咫尺的壓迫感。 “我倒是覺得相公太自信盲目了,這不太好。相公平日里不在這里歇吧?躺下來就是噩夢,哪怕只是打個盹。是不是這樣?反正睡不睡得好只有相公自己才知道?!彼帨y測地說完,右手攥了攥榻上褥面,手感潮濕,隱隱散著許久未換洗的陳舊氣味,同這小間一樣。一貫挑剔的宗亭又怎可能容忍自己睡在這樣的地方,有榻不用,那么只可能是他因為某些原因,不愿意歇在這。 而這其中原因,李淳一好像能猜到一些。 宗亭暗中的確皺了下眉,卻將身體壓得更低,他甚至能聽到李淳一吞咽唾液的聲音:“殿下賣弄小聰明的本事絲毫不遜當年,不過臣不會再上當了?!睅缀跏且袈渲H他低頭吻了下去,近乎壓迫的強勢的親吻,帶著一些宴會里的酒氣,混雜著桃花氣味侵襲而來,李淳一后腦抵著褥面,避無可避。 她啟唇迎接他的親吻,手探進他寬大袍袖。年輕男人的皮膚干燥又溫暖,反之李淳一的手又潮又涼,觸感奇異交錯,是極其隱秘又久遠的體驗。隔著單薄皮膚甚至能感受到血管的搏動與形狀分明的肌rou,她不出聲,舌尖與他相觸糾纏,濕潤涼掌心覆著他愈發燙人的皮膚。 喘息升溫,宗亭卻咬住她下唇瓣,她肩頭輕顫了一下,他卻松開牙關,潮濕唇瓣移到她耳邊,聲音中都充溢著壓迫感,甚至帶了些惡狠狠的意味:“這些年殿下可是有一丁點、想念過我嗎?” “想,每天都想。相公期待的可是這個?”她胸膛起伏,愈發感受到他的壓迫:“相公壓得我喘不過氣了,我很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