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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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告訴老師,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不過壞事可不能去做了,給多少好處都不能,明白嗎?” 王小毛趕緊點點頭。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一絲真誠。我又說道:“中午放學,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臺嗎?” 王小毛雙眼閃過興奮的光芒,響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學,王小毛如約前來,帶著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貨大樓。市一百是杭州最熱鬧的購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這里人還是很多。玩具柜臺在五樓,王小毛輕車熟路,很快就轉到那里。 這里的兒童柜臺琳瑯滿目,擺滿了各種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擁在變形金剛的銷售專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鉆進去看了一眼,退出來向我匯報:“巨無霸福特已經沒有了?!?/br> 我“嗯”了一聲,這早就在預料之中。我擠進柜臺,低頭對王小毛道:“除了巨無霸福特,你最喜歡哪個?”王小毛毫不猶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錢包,對營業員說:“同志,給我拿一個擎天柱,對,最大的那個?!?/br> 在無數小孩羨慕的目光中,我從營業員手里接過大盒子,遞給王小毛。王小毛興奮得眼睛都瞪圓了,懷抱著擎天柱不知該說什么好。 “送給你,做個禮物吧?!蔽倚α诵?,身子往柜臺上靠過去,跟營業員攀談起來。營業員是個年輕姑娘,見我出手闊綽,也樂于交談。我們隨口說了一陣,我遺憾道:“哎呀,本來他最喜歡巨無霸福特,可惜你這已經賣光了?!?/br> 一提起那玩具,營業員嘖嘖了幾聲。她說:“那玩具很貴,商店只進了一個,一直無人問津。前兩天忽然來了一個人,二話不說把它買走了。這事被營業員們當成談資,私下談了好幾天?!?/br> “能買得起那個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長什么模樣?” 營業員歪著頭想了想,說得有五十多歲,圓眼瘦頰,額頭前凸,腦袋像個倒瓜子,不過頭發梳得特別整齊。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詳細一些。 他對變形金剛完全不懂,過來之后直接問最貴的玩具是什么,營業員告訴他之后,他二話沒說,掏出錢就拿走了。我說這個人有留下名字嗎,營業員說沒有,不過倒是開了一張發票。我眼睛一亮,問營業員能不能讓我看看發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單位這么大方,還能報銷這個。 營業員開始不太樂意,按規定顧客是不許看賬的。不過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勸人說項乃是看家本領。三言兩語,這個小營業員就被我說服了,回頭從柜臺后面翻出當時的發票存根,上頭抬頭寫的是一家商貿公司,叫銀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來就好辦了。我去了當地工商局,沒費多大力氣便套出了銀舟公司的注冊地址。然后我按圖索驥,找到那家公司的門口。這是一棟三層蘇式小樓,外墻爬滿了青藤,正門是一扇老舊的推門,旁邊掛著銀舟商貿的公司招牌。 我觀察了一陣,沒有貿然闖進去,而是退了出來,讓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細盯著進出這家公司的每一個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話,一定認得出來。 我交代完之后,不動聲色地繞到這棟小樓的后面,果然在后門找到一個漆成紅色的火警按鈕。 這種小樓的結構我非常熟悉,小時候常去玩。這是特別典型的蘇式研究院結構,專供級別比較高的研究人員使用,所以小樓的安防等級很高,一般都裝有火警警報系統。這種警報按鈕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時候調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嚇得樓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為這事,我還背了一個處分。 蘇聯貨的特點是傻大黑粗,但倍兒結實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壞,就算缺少維護,也能勉強運作。 我伸出手去按動電鈕,整個樓里登時警鈴大作,刺耳無比。不一會兒,我聽到樓里腳步聲紛亂,人影紛紛往外跑去。 我不動聲色地繞回到前門,湊到王小毛身邊。 王小毛自從得了擎天柱之后,整個人精氣神都變了,對我言聽計從。對我的這個要求,他執行得非常認真,就像一個最負責的兒童團員,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每一個從門里沖出來的人。 樓里的人不算多,跑出來大約二三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個一個審視過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見到人群中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背對著我們。他的脊背略帶佝僂,個子卻不矮,頭戴一頂扁帽,脖子習慣性地向右偏去,舉止頗有學究氣。 “確定是他嗎?”我覺得這背影有幾分眼熟。 “沒錯,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確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見過。恰好那老者緩緩轉過身來,我一看清他的臉,瞬間如受雷擊,整個人僵在灌木叢旁邊。 鄭教授? 怎么……會是他? 鄭教授渾然不覺我的存在,他右手扶著眼鏡,和其他人一起抬頭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還夾著一個牛皮公文包,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條銀線箍住,有兩處被火燒黑的痕跡。 這個公文包是鄭教授的愛物,某一年獎勵先進工作者單位發的,據說救過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帶著,能帶著這個包,我絕不可能認錯人。 王小毛見我沉吟不語,以為沒聽見,又指了一遍。我緩緩抬起頭來,對王小毛說:“這事很重要,我再問你一次。是這個人,明確告訴你,要你去摔碎那個瓷罐嗎?” 王小毛以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騙你是小狗!就是這位老爺爺,說只要我去碰一下那個瓷罐,他就送我巨無霸福特?!?/br> 我突然皺了下眉頭,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藥不是也僅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轟然倒地,這其中蹊蹺之處還未及細細分辨。如今看來,鄭教授早就知道這瓷罐有問題,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會倒在地上,所以才會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這瓷罐里難道另有玄機? 更重要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初識鄭教授,是在劉局的辦公室里,他是體制內的一位考古鑒定專家。后來他帶著藥不然來到四悔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脈中人,娶的是藥家的女人,類似客卿一樣的人物,而且還是藥不然的老師。后來在《清明上河圖》的案子里,他幫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鄭教授是一位傳統學人,內斂而低調,行事保守,對五脈大規劃商業化的舉措有些不滿,認為有悖于傳統。不過他不愿公開說出來,只在跟我喝酒時會偶爾流露這樣的情緒。他對藥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內疚沒教好這位學生。 這樣一個老實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關鍵是,這樣來看,他和老朝奉之間,一定存在著撲朔迷離的關系。 我不太相信,鄭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偽裝。我許愿雖然遭到過好幾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準,但一個人是不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總還覺察得到。 王小毛連喊了數聲,才把我從迷思中喚醒。我趕緊擺了擺腦袋,把混亂盡量甩干凈。此時小樓前的人群已經發現火警是虛報,一邊抱怨著一邊回到樓里去,鄭教授也鉆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單獨見見那位老爺爺?”王小毛忽然問。我頗有些驚訝,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剛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br> 我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腦袋:“你快回學校吧,接下來沒你的事了?!蓖跣∶溃骸澳强刹恍?!幫人就得幫到底。我幫您把他騙出來?!?/br> 我有些生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得做個誠實的孩子,可張口閉口就是騙人?!蓖跣∶溃骸笆迨迥闶呛萌?,我看得出來。我學習雷鋒,幫好人做好事,總可以吧?” 我一時語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書包里的一頁作業紙和一支鉛筆,唰唰寫了幾行字,遞給他:“叔叔不想讓你騙人,這樣好了,你把這張紙條給他,就成了。千萬別說我長什么樣子?!?/br> 王小毛拿過紙條,跑了過去。隔著灌木叢,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煙跑到門口,攔住正要進門的鄭教授。鄭教授接過紙條還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內容,渾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連連追問,王小毛只是搖頭,然后轉頭跑了。他動作靈活,鄭教授根本追趕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幾眼紙條,轉頭進樓,腳步竟有些踉蹌。 我其實在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然后留了一個時間和地址,沒留姓名。 讓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個暗示:你收買別人砸“三顧茅廬”青花瓷罐的事,已經敗露了。不必多說,光這個暗示,就足以逼迫鄭教授不得不來赴這個約會。 我選定的地點,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濤路附近。這杭海路的歷史可是相當悠久,明清時就有,最早是連接杭州與海寧的通道,就是沿著錢塘江的一溜海塘。后來岸線發生遷移,海塘這才變成了路。至今在這條路沿線,還保留著許多海塘及附屬遺跡。 我約鄭教授見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遺跡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廟,也叫五龍廟。我之所以約在這里,是因為我之前聽過一個傳說。錢繆修海塘之時,這一段屢修屢毀,他只好割開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這才修起來。后來當地人在這一段的塘下蓋起一座塘王廟,比別的地方都靈驗。百姓們有什么爭執糾紛,都來到這廟里,請塘王裁斷,比官府還靈驗。很久以前,這里還掛著一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是從衙門里摘下來的,歷任縣官誰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鄭教授應該也聽過這個傳說,可以體會到我選擇這里的諷刺意味:黑燈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思,就讓塘王來評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發回學校,然后稍微做了做準備,便動身前往杭海路。這里已不復當年的海塘風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將成為一片現代化城區。我來到秋濤路附近,遠遠只看到一片廢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點,向路過的行人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最近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廟和周圍一圈低矮危房,剛剛被拆平,準備起新樓。 此時正逢夕陽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廟的舊址已是處處斷垣殘壁,被落日拉長了影子,顯出時過境遷的凄涼。一臺挖掘機孤獨地垂下鏟斗,像一名疲憊的持劍武士在戰場休憩。 塘王廟先后重修過幾次,里面沒剩下什么真東西,算不上文物保護單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緩步穿過這一片片廢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這里應該就是曾經的大殿所在,我抬起頭,在腦海里想象出當年的香火盛況,稍稍抬起頭仰望逐漸暗淡的虛空,仿佛看到殿內高懸的那塊“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幾百年前,這里還是緊鄰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遠遠隱約聽見錢塘江水的奔流之聲。滄海桑田,白云蒼狗,歲月的沖蝕之下,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況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無論人情還是想法,太多事情發生了改變??v然這牌匾還在,恐怕塘王他也無從判斷這紛紛世事的真偽善惡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陣咯吱咯吱聲,那是腳步踏在碎磚上的聲音。我轉過身來,面帶微笑:“鄭教授,你好?!?/br> 來人果然是鄭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躍出眼眶:“許愿?”隨即他立刻反應過來:“讓王小毛送紙條的,是你?” 我點點頭,卻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他是孤身前往,沒帶別的人來。這一帶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地勢開闊,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么會是你?”鄭教授的眼神開始躲閃,語氣虛浮無根。 “這正是我要問,怎么會是您?” 兩個問題完全一樣,可含義卻大不相同。 我的反問讓鄭教授倒退了幾步,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愧意,有如一個被人抓到作弊的學生。他右手幾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終還是垂下手臂。下一個瞬間,他眉頭一振,失聲道: “原來,藥不是那個失蹤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時間就傳到鄭教授耳朵里了。藥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F在我突然出現在杭州,又對王小毛了如指掌。鄭教授是個聰明人,立刻把許多事情串聯起來了——這樣最好,不必我多費唇舌解釋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不容有半分躲閃的余地。 “鄭教授,我一直當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輩,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誠以待?!?/br> 鄭教授意識到,現在根本沒有辯解和掩飾的余地。他抽動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錯,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br> “這么說,你其實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緊逼。 鄭教授沉默了,既沒否認,也沒承認。 “《清明上河圖》那件案子里,您對我多加照顧,又是提供資料,又是介紹圖書館,我一直心存感激?,F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顧我,而是幫襯老朝奉?!蔽依淅涞乩^續說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聯手,立場一致。難怪鄭教授會這么熱心。 鄭教授繼續保持著沉默。 “您在我面前說什么恪守傳統、堅守精神,說什么不愿見到五脈被商業化,原來都是惡心的謊話?!?/br> “不,不是謊話!”鄭教授終于忍不住惱怒地高舉雙手,下巴因過于激動而抖動著,“我就是這么認為的,從未有過改變?!?/br> “您懷著這么崇高的理想,為什么會為一個制假販假虧欠無數人命的惡人做走狗呢?”我大聲道,“你敢當著五脈的面把‘去偽存真’再念一遍嗎?” 鄭教授的面色漲紅,脖頸處青筋起伏,幾次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戰,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劇烈對抗著。 “小許,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簡單……”他最終只是從牙縫里擠出這么一句話。 我冷笑道:“當初你就是用這套說辭拉藥不然下水的吧?” 藥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個謎。它毫無征兆,也毫無邏輯,就像是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把我重重地撞離既定的軌道。思來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鄭教授是藥不然的老師,也只有他能對藥不然引導、拉攏乃至洗腦。 老朝奉拉下了鄭教授,鄭教授又拉下了藥不然。雖然我還不清楚這對師徒為何對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們沆瀣一氣,可謂確鑿無疑! 可我再次看向鄭教授時,心中突然不那么確定了。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下,只剩下一抹殘光在天邊,鄭教授的面容輪廓,開始變得晦暗不明。我瞇起眼睛,像鑒定古董一樣仔細端詳著這個人。他的神色混雜著尷尬和無奈,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委屈。 “難道情況相反,是藥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問道。鄭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這個如釋重負的小動作沒逃過我的眼睛。 這可真有點出乎意料,藥不然居然才是主導。我轉念一想,這樣其實才說得通。藥不然是個狐貍命,外表隨和,內心極有主見,誰也別想拿捏住他。鄭教授性格軟,反被藥不然說服也不足為奇。 這師父,反被徒弟牽著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帶著諷意,鄭教授不由得辯解道:“我從來沒有投靠過老朝奉,我們只是暫時為了同一目標而合作罷了。小許,你不也和他聯手過嗎?” “我跟他聯手,是為了對付百瑞蓮。你和他聯手,又是為了什么?” 鄭教授聽到這個問題,頹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磚墻前,摘下眼鏡擦了擦,聲音有些嘶?。骸靶≡S,你經歷過幻滅和絕望嗎?你體驗過那種眼看著最珍視的美好被毀滅的經歷嗎?” 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塘王廟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從小就喜歡瓷器,喜歡得不得了,簡直可以說是發癡。只要有瓷器,別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顧。幸運的是,我從小就長在藥家,身邊有最豐富的資源和人脈。故宮深藏不擺出來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國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著光滑細膩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沒有比這更幸福更愜意的事情了。我從來沒想過占有,這想法太自私了。它們的美好是獨立于價值而存在的,不應該被無關的東西褻瀆。只要它們能妥妥當當地擱在某一個地方,有人呵護有人欣賞,我就很開心了。 “可即使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實現。這些年來,我在這圈子里接觸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劇,每一次都讓我元氣大傷。曾經一位古董鋪老板,有一件心愛的成化內府斗彩蓮足盤,反右那年,一個人為了表現自己積極上進,勇于批判腐朽文化,當眾生生給摔碎了。這成化蓮足盤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國內的只有一件,可從那以后,一件都沒了,想看就只能出國看。我在清華的一位老師,他一輩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個個都是精品。結果六六年破四舊,被‘西糾’抄家,紅衛兵們進來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師當場被活活氣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倉庫蒙塵。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師的后人費盡力氣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輛卡車運回老家。結果那司機為了騰地方拉私貨,利欲熏心,擅自挪動包裝,在車上裝了好多雜貨。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經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當時趕到現場,也差點和老師一樣被氣死,大病了一場。 “這些事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無數次,周而復始。不是毀于政治,就是毀于貪婪;不是毀于無知,就是毀于自大。人的罪責,結果卻要這些無辜的瓷器來承擔。我從一開始的傷心到憤怒,從憤怒到絕望。在這個國家,懂得珍視的人太少了,這些精品永遠都在歷經劫難。戰亂時渡劫,和平時還是渡劫。政治運動時渡劫,經濟發展也渡劫。我去過日本的幾個博物館,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絲不茍的認真態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國內幾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國時從中國掠奪走的,可不掠奪走,東西就徹底毀了、沒了!所以文物應該是超越國家和時代,用一時的政治去劃分所有權,根本就是錯誤!其他都不重要,存續才是最根本的事!” 這是老朝奉的論調,我再熟悉不過。鄭教授越說越興奮,從一開始的畏縮愧疚,逐漸變得狂熱起來。他不再依靠墻壁,站直了身子前傾,雙目興奮地張大,手臂不時揮動,好像在作演說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這么認為的。我之前跟鄭教授喝酒時,他約略提過類似的想法。不過那時候我沒往心里去,以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sao。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個瓷器原教旨主義者、一個癡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顧。 難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滿口謬論!”我批評道。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為你爺爺許一城,為什么要把佛頭送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