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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最漫長的那一夜(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11節

第11節

    這是個秘密——俞超咬著我的耳朵說: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二十多歲就出國讀書,差不多是在二戰前夕,去過德國、法國、意大利很多地方,最后去了美國?;貒臅r候,他帶來了這批小兵人——它們都是用錫做的。

    錫兵?

    我看過一篇安徒生童話《堅定的錫兵》。

    十九世紀的歐洲和美國,最流行這種小錫兵了。俞超繼續為我科普——同一組的錫兵基本上都長得一樣,因為從一個模子里燒出來的。但是,這隊錫兵除了有個軍官,每個小兵都各有特點,我能叫出每個不同的名字——約翰、哈利、老喬治、本杰明……

    是什么國家的軍隊???

    南北戰爭!我們常玩的打仗游戲啊??吹竭@面南方軍旗了嗎?十三顆星,代表南部聯盟的十三個州。北軍是藍色,南軍是灰色。不過,南軍物資短缺,軍服都很破爛,大多戴著自家帽子,更像農民而不是士兵。但這些家伙都是神槍手,打起仗來可厲害呢,把北軍打得屁滾尿流。你看這個軍官背后的字——

    我認不出這一長串英文,俞超解釋道:弗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

    結棍!

    他頗為自豪地說:我爸爸從小玩這些兵人長大的,后來留給了我。

    現在怎么辦?

    嘿嘿,別害怕,我還能讓他們再動起來。俞超笑瞇瞇地趴在地上,對它們哼起一首曲子。音樂課上五音不全的他,居然哼得有模有樣,還有幾分耳熟——對啦,電視上看過的美國老片《亂世佳人》。

    錫兵們又動了,在軍官指揮下,排列整齊隊形:前排八個,后排九個,軍官在前面,身邊有人舉軍旗,總共十九人的戰斗隊列。

    更神奇的是——這些小兵也都齊聲高唱,真人般有各種音色。整棟大屋戰歌嘹亮,應是美國南方口音。

    俞超得意洋洋:阿駿,這首歌叫迪克西,只要我唱起這個,就能把兵人喚醒。

    你真有特異功能?我抓著他的手,又摸他腦袋,仿佛裝滿神秘力量,還是住著一個小外星人?

    可惜你們都不相信。他哀怨地低頭,接著鼓起精神,臉貼地面,用大人的口氣說——喂!士兵們!前方就是葛底斯堡的戰壕,打敗那些北方佬,就能結束戰爭,提前回家啦,為了弗吉尼亞!

    俞超說的是普通話,帶著上譯廠的翻譯腔,但兵人完全聽懂了。它們個個鼓起胸膛,怒目圓睜,軍旗指引,列隊前進。

    這不是排隊去被槍斃嗎?不過,那時戰爭就是這樣,只有視死如歸的戰士,才能站在槍林彈雨中不退縮,披荊斬棘,奪取勝利。

    他們是男孩,他們是士兵,他們是兵人。

    但在葛底斯堡,他們都將變成死人。

    兵人隊列越過一道障礙——不過是一堆課本,有人不幸倒下,似乎迎面射來密集彈雨。

    俞超漲紅了臉,大喊:為了弗吉尼亞!

    我爬到前進中的兵人們身后,仿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舉著滑膛槍奮勇前進。忽然,有一顆子彈射進了我的額頭。

    致命的撞擊感,無法自控地仰天倒下,后腦勺砸在一堆塑料兵人上。

    那個瞬間,我以為自己真的死了。

    但沒流血,只隱隱作痛。當我爬起來,兵人們都已犧牲,軍官也被一槍斃命,只剩那名小小的旗手——他戰死在軍旗下,像具雕塑不再動彈。

    二十五年前,6月1日,深夜,南部聯盟的旗幟依然在蓋底斯堡飄揚……

    在我的童年時代,最漫長的那一夜。

    忘了是怎么回家的,總之,我對于那些兵人,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它們不是金屬玩偶,而是真正的士兵。死亦為鬼雄,縮小囚禁在二十世紀的中國。

    6月2日,俞超沒有來學校。

    擁擠的教室里,我看著他空空的座位,心里還惦記著那些小兵人。

    幾天后,才聽說,俞超的爸爸mama死了。

    他們是在執行軍方任務中殉職,俞超得到烈士家屬的優待。他由親戚繼續撫養,從部隊大宅搬走。當他回到學校上課,我沒看到他有哭過的痕跡,但更為沉默。我想去安慰他,卻被淡淡地拒絕。

    從此,俞超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沒有再去過他的新家,更沒機會見到那些小兵人。但在許多個漫長的夜里,我會夢到那棟大屋,夢到十九個南軍戰士,夢到葛底斯堡的邦聯軍旗,夢到羅伯特·李將軍……

    后來,網上流傳過一條軍方泄密信息——那一年,那一夜,深夜二十三點,在西北沙漠的軍事基地,某項重大實驗過程中發生意外,有對科研人員夫婦殉職。

    可能是人類史上第一次超能力心理戰實驗,據說可瞬間催眠幾萬人,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子兵法的最高境界。但準備時間太過倉促,按原計劃是在半年后,卻突然接到緊急命令,必須提前進行實驗。

    可惜,所有人都失敗了。

    進入九十年代,開始嚴厲批判特異功能與偽科學,軍方至今再無機會重啟。

    當年,那個絕密的科研項目,名叫“男孩與兵人工程”。

    我猜想,俞超之所以有超能力——遺傳自他的父母,或者說是他的爺爺和爸爸。他的爸爸是個強大的超能力者,卻默默無聞地為國家和軍隊服務。

    那個兒童節的深夜,當我在俞超家里玩兵人,陣亡于葛底斯堡戰役同時,他的爸爸mama,正在萬里黃沙之外,為了社會主義祖國和人民而粉身碎骨。

    小學畢業,我和俞超升入同一所初中。但在不同班級,更沒機會說話。有時在cao場上碰到,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卻低頭不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考試總分經常排到年級第一名。老師們最喜歡這種學生,成績好,脾氣乖,雖有些沉悶,但有什么要緊呢?初二,他就加入了共青團,成為市三好學生。

    那一年,電視臺在放tvb劇《大時代》,許多男孩都夢想成為方展博那樣的人物。

    中考前一個月,我正在家被逼著背英語單詞,俞超意外出現了。

    深夜,他背著個大皮箱子,嘴角已冒出胡根,瘦高個子像具僵尸。

    我問他什么事。我爸差點要把他趕走。

    俞超把皮箱放在我家門口,用變聲期的公鴨嗓說:送給你,現在,我不需要它們了。

    然后,他匆忙地消失在黑夜。

    我疑惑地打開皮箱,發現一堆錫做的兵人:灰軍服、寬邊帽、大叉十三星旗……弗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

    老天,我捧起這些勇敢的士兵。雖然積滿灰塵,但不敢用濕布去擦,害怕會掉漆什么的。我偷來爸爸清理照相機鏡頭的毛刷子,剔除兵人縫隙間的污垢。我把皮箱子藏在床底下,仿佛有十九個人為我站崗放哨,安心入眠。

    星期天,父母不在家。我難得有半日空閑,便把兵人們拿出皮箱,拉緊窗簾,弄得像是深夜,再點上兩根蠟燭。我買了一本關于南北戰爭的書,希望營造出當時北弗吉尼亞軍團的氣氛。我提前去過圖書館,借閱了一本歌譜集,有美國南方歌曲迪克西。我先練習熟了,便趴在床底下唱歌,期望看到錫兵們的行動……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動過。

    中考結束后的暑假,幾乎每個夜晚,我都偷偷觀察兵人??蔁o論怎樣,兵人們永遠沉睡,恍如從來沒有過生命。

    最后,我也開始厭倦他們了。

    我在每個兵人的后背上,都用美工刀刻上我的名字,仿佛這樣他們就會永遠屬于我。

    很快,我認識到了一個可悲的現實——我不是俞超,我沒有超能力,我不可能成為兵人們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俞超考進了重點高中,而我讀了郵政學校。

    我們兩個的人生,就像兩條漫長的射線,只在多年前的6月1日深夜相交,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永無重逢的可能。

    不曾料到,去年那個深夜,我還會再見到俞超。

    他已被時光徹底屠宰,眼角的皺紋,嘴上的法令紋,還有幾乎半謝的頭頂,頹喪無神的目光。想起我們的最后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著我,恩賜似的將皮箱子送給我,或者說是甩給我一堆垃圾。那時候,他即將展翅高飛,沖上云霄;而我將停留于凡間,注定碌碌無為,虛度余生。

    命運卻在十幾年間,將我們兩個倒轉了過來。

    我給俞超泡了杯綠茶,讓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想要聽聽他的故事。

    他說,上重點高中后,他讀書刻苦,還有烈士遺屬加分,果然考進名牌大學。

    曾經在美國留學三年,攻讀經濟學碩士。有一回,路過賓夕法尼亞州葛底斯堡,當年戰場,如今麥田,他死人般仰臥,以為能聽到羅伯特·李將軍的聲音,聽到迪克西的軍樂,聽到雙方士兵臨死前的悲吟。但是,他只聽到一個安靜如墳墓的世界。

    回國后,他進入金融投資機構上班,年薪百萬的那種。二十七歲,買房結婚,抱得美人歸,還生了個兒子。

    后來,經濟不景氣,他破產了,房子被銀行收回。妻子跟他離婚,帶兒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無所有。

    今夜,他想起當年送給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們。

    兵人?

    十九個南北戰爭的錫兵?床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無法喚醒它們,就再也沒打開過那個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里呢?下意識地沖到床底下,除了灰塵,啥都沒有。

    對,我搬過幾次家,肯定不在這里,會不會早被扔了?

    我決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時,兩個男人出門。我開車載著俞超,穿越早春的寒夜,來到七層樓的老式工房。

    很久沒人住過了,迎面有股熟悉的氣味——許多年前,俞超就是在這里,放下裝著兵人的皮箱離去。

    回到我的床底下,居然還沒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塵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

    俞超一眼認了出來,這是他爺爺從美國帶回來的,在遙遠的二戰前夕。

    打開箱子,一陣腐爛的煙,我們劇烈咳嗽之后,小心地取出那些兵人。

    一、二、三、四……十九,一個都不能少。

    用紙巾擦干凈,才露出灰色漆皮,帶著刺刀的滑膛槍,還有南部聯盟的軍旗。

    關燈,拉窗簾,點蠟燭?;氐蕉迥昵?,6月1日,最漫長的那一夜。我們把小兵人排開陣勢。俞超閉上眼睛,嘴角默念什么話,對著兵人吹了口氣。

    然后,他拖著我爬到床底下。

    兩個成年男人,如何能擠在一張古老的鋼絲床下面?還有滿眼的灰塵,只能彼此捏著鼻子,又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一個鐘頭過去。

    兵人們紋絲不動,像已死去多年,變成僵硬的木乃伊。

    我們也憋不住了,從床底下爬出來,無奈地看著這些小兵人。

    唱歌吧!我提醒了他一句。

    可是,俞超搖搖頭,他已經忘了那首歌的旋律。

    迪克西??!

    我還記得,便帶著他一起唱,這首美國南方的老歌,鼓舞士兵的沖鋒曲與思鄉曲。

    然而,兵人們還是呆若木雞。

    他們不會再動了。

    俞超率先放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頹喪地坐在地板上說:對不起,是我記錯了,兵人們從來沒有動過,我也沒有過特異功能,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幻覺。

    而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重新把兵人們裝進大皮箱,塞回我的床底下。

    凌晨三點,我和俞超在老房子樓下分別,我本想要開車送他,卻被他委婉地拒絕。

    他只說,想要一個人走走。

    最漫長的那一夜,看著他佝僂萎縮的背影,我好像永遠丟失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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