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帝伸手抹了一把臉，覺得自己還是一句話也不要說了。

    未央宮位于皇宮中軸線上，是后宮中最華麗恢弘的宮殿，當初建造它的時候，羲和帝就打算留給生死不明的靈犀，如今靈犀回來，這座精雕細刻的宮殿才算是有了主人。羲和帝站在院子里，吩咐萊希：“把朕的隨身用品從太極殿搬來?！?/br>
    萊希一路上跟隨圣駕，早見識了帝后二人的相處模式，此時也不驚訝，只是賠笑問：“皇上要不要先換件衣服，這冰天雪地的，別凍壞了?！?/br>
    羲和帝隨便揮了揮手：“不必?！?/br>
    萊希帶領小太監們去忙碌了。羲和帝坐在臺階上看了一會兒雪，估摸著靈犀大概氣消了，這才慢慢走回宮殿里，掀開絲絨簾子，內室生了炭盆，十分暖和，靈犀坐在書桌旁，擺弄一個小香囊。

    “你過來?！膘`犀頭也不抬地說。

    羲和帝無奈地走過去，準備著挨一巴掌，或者再被潑一身水。他走到靈犀身邊，高高大大地俯視著她。

    “蹲下?！?/br>
    羲和帝溫順地蹲在她身邊，靈犀穿了一件粉色綢緞長裙，一雙軟底繡鞋，兩腿并攏，是一個很嫻靜的姿勢。羲和帝只覺得臉上一暖，靈犀伸手撫摸著他的額頭。

    “虧你還是打過仗的，連杯水都躲不開嗎？”靈犀低聲問。

    羲和帝心中一暖，柔聲道：“我給你出氣呢?！?/br>
    靈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不然就不跟你回來了?！迸呐乃哪橆a：“去換件衣服吧?！?/br>
    她溫柔起來的時候，又格外地柔婉動人。盡管兩人朝夕相處，羲和帝依舊心動不已，把臉埋在她的裙子上，他柔聲說：“小丫頭，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眼里心里再不會有其他女人?！?/br>
    靈犀哼了一聲，嘲諷道：“那你要是餓了呢？”

    羲和帝一愣，想起了剛才說的那番話，不禁笑了起來，笑完站起來，在她耳邊輕聲道：“那你可要把我喂飽一點?！?/br>
    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靈犀忙站起來，臉上紅暈未散，只見一群太監宮女已經捧著書籍茶杯扇子等物品進來了。萊希指揮眾人整理屋子，又賠笑道：“皇上，娘娘，這屋子里亂得很，要不然先去偏殿坐會兒?！?/br>
    靈犀見他們布置自己的屋子，就很有興趣的參與進去，又叫他們把自己的貝殼盆栽一樣一樣擺在窗臺上。她既然不走，羲和帝也只好留在這里陪她，左右無事，羲和帝開口道：“萊希，傳一道旨?！?/br>
    話音未落，屋子里丫鬟太監忙停下手里的活，紛紛跪在地上，羲和帝隨口道：“不礙事，你們自去做事，萊希記下來?！?/br>
    萊希忙捧著紙筆，垂首恭聽。

    “以后我大秦皇室，皇帝與皇后共居未央宮。宮中婢女，每三年選一次，到待嫁年齡則放出宮去，任其婚嫁?！彼D過臉看著靈犀，輕聲說：“那四位妃嬪，兩位婕妤，都是服侍過朕的，又都生了龍裔，朕待她們，宛如家人?！?/br>
    靈犀點了點頭，也知道這是羲和帝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萊希跑出去傳達了旨意，各宮苑妃嬪自然都大驚失色，也有哭泣著要見駕的，還未靠近未央宮百步，就被羽林軍生生拖走了。

    羲和帝得了靈犀，簡直連皇帝都不想做了，回宮后即下令罷朝三日，舉國歡慶。大臣們雖然不知道要慶祝什么，但是大雪天不用上早朝，還是挺開心的。

    羲和帝與靈犀一起布置了他們的新居所，未央宮大而寬闊，房屋眾多，臥室里光線明亮，窗欞上落滿了雪，梨花炕上擺滿了南邊帶來的小盆栽。盆子里的花木大多都凋零了。靈犀去廚房走了一趟，抓來一把花蕓豆，一顆一顆地埋進花盆中。

    羲和帝雖然不贊同妻子的品味，但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她起爭執，當天晚上兩人早早睡下了。第二天羲和帝先起床，見外面雪停了，他站在臺階上，隨口說：“給朕拿一把掃帚?！?/br>
    萊希穿著青色的厚棉襖，整個人有點發傻：“??？”

    “掃帚！”

    萊希這才飛跑出去，然后領著一群太監走來，各自手里拿著掃帚，賠笑道：“皇上是不是嫌這地掃得不干凈，奴才該死，這就叫他們重新清掃一遍?！?/br>
    羲和帝隨手拿了一把掃帚，走到宮殿兩側的花圃中，細細地把干凈的雪掃成一堆，又說：“沒你們的事?！被ㄆ岳锏难┯侄嘤趾?，不多時已堆了半人高。羲和帝把掃帚放下，團了一個雪球，又見眾太監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蹙眉道：“都干活兒去，看朕干什么，朕很好看？”

    眾人唯唯諾諾地跪下，各自散了。唯有萊希還站在原地：“皇上您這是堆雪人呢？”

    羲和帝點點頭，把一個大雪球放在雪堆上，端詳了片刻，隨口說：“哄皇后高興?！?/br>
    萊希聽了暗暗咂舌，半晌才干笑道：“我給陛下拿點裝飾的東西，光是雪人可不好看?！?/br>
    靈犀睡到天色大亮，茫茫然地起床穿了衣服，她推開窗戶，一眼看見穿紅色斗篷的雪人，不禁笑了一下：“有趣，誰做的？”

    羲和帝從外面走進來，微笑道：“我也不知道?！?/br>
    靈犀見他袖口靴筒落滿了雪，便有些心疼：“怎么還跟小孩子似的愛玩，快把鞋子脫掉，若是專門為我堆的雪人，那也很不值當?！?/br>
    羲和帝笑道：“不相干，是我自己想玩?！眱蓚€人唧唧咕咕地說了一會兒話，又吃了飯，羲和帝叫人準備了兩匹高頭大馬，要帶靈犀去郊外踏雪。

    靈犀興致也很高，穿上厚厚的棉服，系上斗篷，與羲和帝并轡而行。御林軍則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以免打擾皇帝的興致。

    郊外冰天雪地，靈犀才走了幾步，就耷拉著腦袋，沮喪道：“好困?！?/br>
    羲和帝有點無奈：“這才不到半個時辰，你是豬嗎？”

    靈犀趴在馬背上：“真的好困啊?！?/br>
    羲和帝心想她大概真的很累，但是自己又實在不想折返回去，想了想，他領著靈犀到附近一處農舍。農舍沒人，大概已經被御林軍請走了。屋子里的炕倒還算干凈，羲和帝把外衣脫下來鋪在床上，靈犀溫順地縮成一團，枕在他的腿上。陽光透過窗紙，暖融融地灑在兩人的身上，羲和帝見她睡得香甜，自己也歪到旁邊睡下了。

    結果兩人在農舍了睡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才意興闌珊地回宮，羲和帝覺得自己睡了一整天，晚上精神好，大概可以看一夜奏折。結果靈犀提議道：“我晚上想看戲?！?/br>
    “你自己看?！?/br>
    靈犀凝視著他：“不?！?/br>
    羲和帝頓了頓，才說：“你不會認真看戲的，靈犀。戲臺上剛開始唱，你就會說餓，說困，要去散步，吹風。結果就是你把我丟在戲園子里，你自己跑出去做一堆無聊的事情?！?/br>
    “我不會那樣的?！?/br>
    “你會?！濒撕偷劭隙ǖ卣f：“你一定會?！?/br>
    靈犀仰頭看天，翻了一個白眼，繼續說：“你不要裝作自己很忙的樣子?！?/br>
    “我沒有裝！”羲和帝郁悶道：“我也不是很忙，但也沒有那么清閑?！?/br>
    靈犀并不是那么想看戲，既然羲和帝要去書房忙正事，靈犀百無聊賴，就陪他一起在書房里看書。萊希捧過來一竹筐的紙張，笑道：“這是剛從驛站取來，說是從犬戎族那邊寄來的信箋，因為路途遙遠，耽擱了許久，就湊做一起了?！?/br>
    羲和帝沒有在意，隨口說：“犬戎族來的，必然是寫給這位女大王的?！?/br>
    靈犀把竹筐接了，放在書案上一封一封地拆看，果然是族中人所寫，寥寥數語，都是講述如今的生活狀況，又祝愿靈犀在京城的生活幸福。他們不知道靈犀與皇帝的恩怨，都以為大王是以和親的代價換取了中原皇帝對犬戎族的照拂。

    隨便拆了幾封，靈犀忽然瞧見一個略精致的信封，她撕開封皮，抽出信紙，只覺一股檸檬香傳來，信箋上寥寥一行字：“陟彼南山，言其采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br>
    靈犀心頭突突狂跳，唰地把紙揉成一團，她悄無聲息地出去，見廊檐下有火爐，忙把信紙放到爐火上，待其燒成了灰燼，這才轉身回去，臉上身上都出了一層冷汗。

    羲和帝只顧看奏折，倒是沒有留意她。靈犀有些心神不寧地呆坐了一會兒，那一夜的事情并不是她的錯。藍貝貝才是罪大惡極的人。但是他非但不覺得羞愧，反而堂而皇之對對她說出無恥的話。

    他要是敢來找我，我就殺了他。靈犀惡狠狠地對自己說。

    羲和帝把筆放下，朝她微微一笑：“是不是挺無聊的？”

    靈犀回過神來，臉上有些不自在：“還好?！?/br>
    “今天月色很美，出去走走?！濒撕偷壅f著，起身取了外套，把靈犀拉起來，給她披上。

    “你不做事啦？”

    “我沒有那么忙，”羲和帝翻起帽檐，蓋在她的頭上，又理了理她的頭發，笑道：“至少沒有忙到冷落妻子的地步。我剛才瞧見你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怕是在屋子里悶壞了?！彼约阂蚕瞪虾谏拇箅?，又拍拍自己肩膀：“外面風大，靠在我身上?！?/br>
    兩個人依偎著走在院子里，此時已經是午夜，廊檐下的燈散出昏黃的光，太監朦朧著眼睛守在門檻處，沒得到吩咐是不敢上前的。羲和帝與靈犀并排坐在臺階上，就見那月光宛如白銀泄地，滿院子散發著冷冷的青光。

    這兩個青年男女癡癡地看了一會兒，都覺得今晚的月色很美。

    ☆、新人舊人

    馮虎很想念靈犀，但是從來不說要見她，還是秋兒心生憐憫，自告奮勇地進宮，到皇帝面前說：“我很思念皇后，馮將軍是皇后的舊友，對她也很掛念?！?/br>
    羲和帝不動聲色地看著兩人，然后微笑道：“快去吧，皇后正抱怨宮中煩悶，你們多陪她說會兒話?！?/br>
    這兩個人在太監的引領下進了后宮。羲和帝目送馮虎的背影，然后轉過臉繼續寫字，寫了兩行又忽然把毛筆扔到一邊去了。

    堂堂一國之君，沒必要跟臣子爭風吃醋。羲和帝也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但是他又做不出寬宏大量的樣子，雖然嘴上說“你們多陪她”，其實心里恨不能直接把馮虎攆出去。

    靈犀見了秋兒頗為驚喜，看見馮虎就有些茫然了。三人分賓主坐下了，一時間都有些尷尬。秋兒現在是郡主，但在靈犀面前不自覺地露出伏低做小的神態，她是極乖覺的，略說了一會兒話，就借故出去了。

    馮虎端坐在紅木椅上，雙目平視，神色端毅，但并非面無表情，看得出來他有些激動。

    靈犀手里拿著一把鉗子，嘎巴嘎巴地捏核桃，核桃是奶油炒制，整個房間里散發著香甜的氣味。靈犀笑道：“我們有幾年未見了？”

    馮虎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干?。骸捌吣??！彼麡O快地掃了她一眼，輕聲說：“公主一向安好？”

    靈犀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一直不太好，只有這段時間快活一些?！彼鹕?，抓了一把開口核桃放在馮虎面前的桌子上，又隨口說：“秋兒很好，你不喜歡？”

    馮虎苦笑起來：“陛下是一片好心，可惜天不遂人愿?！?/br>
    靈犀語氣冷冷淡淡地：“既然不喜歡，早點為她尋個好人家嫁了，白白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算是怎么回事？”

    馮虎只好繼續苦笑，又指著耳后一道抓痕：“我何嘗不這樣想，我本打算認她為meimei，把她嫁給中書侍郎家的公子，她聽了就跟我鬧了一場，陛下知道了也很不高興，把我申斥了一頓?！?/br>
    靈犀有點疑惑：“這個顧庭樹管得挺寬啊?！?/br>
    她直接提了羲和帝的名諱，馮虎不好接話，只好沉默。又停了一會兒，靈犀才嘆氣道：“你們兩個都是癡情人，雖然命苦，只是她比你幸運些?！?/br>
    馮虎一怔，喃喃道：“臣……臣只愿公主一世平安幸福?！?/br>
    靈犀笑道：“將軍志向高遠，又何必拘泥于一女子呢？我與你無緣無份，以后不必來見我了。我也不想再看見你?！?/br>
    馮虎坐在那里不動，一雙虎目呆呆的，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神情頹喪，連腳步都亂了。他跪在地上說：“是?！彼詈罂戳遂`犀一眼，好像要把她的樣子刻在骨頭里似的。而靈犀只是背對著他，冷淡地看著墻上的一幅畫。

    馮虎和秋兒出了宮，秋兒活蹦亂跳地往前走，又轉過身認真看著他的臉，問道：“你是不是要哭了？”

    馮虎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秋兒莞爾一笑：“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帶你來了吧？這就叫做不到黃河不死心，你今天死心了嗎？?！?/br>
    馮虎掃了她一眼，冷淡道：“我今天不想吵架?！?/br>
    秋兒大聲道：“你別癡心妄想了，你這叫什么？你覺得你很偉大，你誰也感動不了，沒人會承你的情！你就是個笑話！”

    馮虎猛然上前一步，秋兒嚇得捂住了臉，只覺得頭發微動，一支玉簪被拔了下來。

    馮虎把玉簪折成兩截，扔在地上，沉聲說：“閉嘴?！?/br>
    秋兒氣結，一張臉漲得通紅。她跟著馮虎走了一會兒，忽然抬腳踹了他一下，拔腿就跑。

    送走了馮秋二人，羲和帝特意來看靈犀，發現靈犀正津津有味地吃瓜子，他心中很覺安慰，還沒開口說話，靈犀先抱怨他了：“你怎么改行當紅娘了？”

    羲和帝想了想，認真說：“因為……馮將軍是我的愛將和摯友，我不忍見他孤獨一人?！?/br>
    靈犀大幅度地搖頭：“不、不、不，你不是那種人，你關愛臣下，但絕不會瑣碎到替人家娶老婆。你……”她謹慎地打量著羲和帝：“你有陰謀?！?/br>
    羲和帝盯著她，意味深長地笑，頓了頓才說：“我的萬人迷公主，需要我把話說那么明白嗎？”

    靈犀有點驚訝，半晌又批評道：“你這事做得不光彩，仗勢欺人，爭風吃醋，很沒有風度?！?/br>
    羲和帝也有些理虧，抱怨道：“送你去學堂讀書，你給我招惹一堆風流債?！?/br>
    靈犀心中一驚，臉唰地全白了。

    羲和帝以為自己把話說重了，忙摟著她的肩膀柔聲說：“我的意思是，你生的貌美，惹人注目。我在外面和爺們兒說話粗俗慣了，一時沒注意，你別多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