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窗格上漸漸響起輕脆的水滴聲,聲響逐漸聚集,已是屋外又下起了雨。郭臨側過身,忽而輕然冷笑:“老人家真是可憐,想要藥,那家人就不會自己去挖嗎?” 趙尋雪跟著笑了笑,垂眸望著她蒼白的手掌,卻聽她又道:“流傳于世算什么,自以為給老人爭了個芳名,旁人就會忘掉他們的自私嗎?” 滿目的笑意倏地一僵,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她,卻見她一雙冰涼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然朝他望來。 墨色滿硯,似一團化不開的漆黑。他深深地凝望,想要探清她,想要包圍她,卻只惹上一身的徹骨冰冷,推著自己走向萬劫不復。 他突然探身而上,一把將郭臨緊緊地摟在懷里。輕薄的瀾衫幽幽飄下,如瀑的長發覆住了她的呼吸。 “阿臨,不要離開我!”他緊緊地貼在她耳邊,自心而起深沉顫抖的嗓音,仿若是溺水的嘶喚。 郭臨眼眸微張,怔了怔,突然覺得好笑。連掙扎的力氣都不想提起,她靜靜地躺在床上,任他的臂膀越嵌越深。 “你在怕什么?” 趙尋雪渾身一震,良久,他靠在她的頸邊吃吃輕笑:“是的,我怕?!彼⑽⒀銎痤^,看向她近在咫尺的雙眸,“明明你就在我懷中,明明是我救了你,明明你現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凄然苦笑,“可我怕得不得了,阿臨……” 郭臨輕聲哂笑,笑得清脆空泠。她抬起雙手,撫著他蒼白的臉頰,定睛望著他:“尋雪,你真可憐……”她像是要將他眼底的驚惶盡收一般,仔仔細細地觀賞著他,“可我一點也不同情你,你該怕,因為我總會走……” “轟”地一聲驚雷,白晝般劃過夜空,大雨傾盆而下。 雙寧掩著袖子抱頭快步而跑,剛進了院落,視野晃過電閃雷鳴的庭院,陡然驚住了步伐。 “公……公子?” 她怯怯地朝前方出聲,微弱的嗓音被大雨蓋得徹徹底底。 她終究沒等到回答。暖閣臥榻,從夜半直到明晨。無論怎么闔眼,都忘不掉雙眼所見,那道孤寂伶仃的殘影。被驚雷的掣電流光,打到支離破碎…… ☆、第159章 暗香銷魂 灰撲撲的帳角被風吹動,“呼呼”不停地拍過帳框,夜風驟起,案上燭光一陣晃眼的搖曳。 折子上晃動的陰影模糊了視線,筆尖點下錯了位。幾排整齊的小楷旁,印上了突兀的一團的墨點。 郭臨懊惱地摧了捶腦袋,蹙眉細思。軍情緊急,不往回傳遞我軍戰策機密是不行的,可她寫了大半夜,眼睛都在發酸,實在不想為了一個墨點重新起筆…… 她偏頭望向側旁的木榻,上方擱著一套齊整的素色袍衫。瞬時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抿唇一笑,放下筆,負手朝帳門走去。 還未伸手挽帳,門口忽然有人走來,險些撞個滿懷。好在她反應迅速,剎時就停穩了腳步。鼻尖嗅著一道清冷的幽香,似三月流觴水畔的青竹。 紅暈尚未上臉,頭頂便是一聲低低的輕笑,呵出的氣息暖在眉梢:“阿臨這么晚還要出巡?” 郭臨搓了把鼻子,仰頭朝他狡黠一笑:“來得正好,過來幫我個忙?!?/br> 她不由分說地挽著他的手走到書案前坐下,將筆塞到他手里。他垂眉瞟了一眼桌案,含笑望向她,眉間朱砂被燭光耀得透紅:“你我字跡不同,不怕陛下怪你怠責?” 郭臨一愣,伸手從桌上取來他寫過的奏折,果真是一副秀韌于內、流云不驚的好字,和自己龍蛇飛舞的筆法實在大相徑庭。她忍不住撇嘴苦笑:“看來終究還是偷懶不得??!” 剛要去接筆,那只修長豐潤的手卻已先一步并指豎筆,攤開嶄新的折本翩然落墨。郭臨斜眼瞟了瞟,輕咳一聲,默默地湊上前……表情瞬間變作膛目結舌。只見那字粗狂靈展,竟和寫廢的折上字跡如出一轍。 他挑眉望來:“如何?” “嗯……”她斂顏沉思片刻,誠懇道,“你可以再寫丑點?!?/br> 他搖頭寵溺一笑,眼瞼微抬,朝廢折上望了望,暗記下字句,指間行云流水不歇。腰上劃來兩只不安分的小手,他眼尾一掃,不去理會。只在后背靠上溫潤的嬌軀時,輕輕提了筆,避免墨印成團。 “你說,你怎么能這般聰明呢?”郭臨貼著他寬厚的背脊,撒嬌淺笑,“果真不愧是學士府的少爺!” 手背上驀地罩來一只大手,將她胳膊拉得緊貼住腰身。她羞紅著臉,嗅著他的幽淡竹息,聽他悶聲而笑:“得謝他們將我養的‘這般聰明’,才能在所有人之前,先一步瞧出你的雌雄之分……” 靜夜沉謐,筆尖摩挲紙面的聲響,輕盈得幾被身后的鼾聲蓋過。她枕著他溫暖的背,似橫越冷暖世間的砥柱依靠,叫她再也無需憂心。香夢沉沉,美好得勝過幻境。 帳外忽起一聲號角,郭臨一驚,猛然起身。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被他抱來了榻上淺眠。四目相對,他盈盈一笑,起身將她的披風遞來。 “我去了啊?!彼b肅容,說著,便轉身去拿武器架上豎著的銀槍。 “阿臨?!?/br> 手腕陡然被他拉住,她踉蹌回身,跌入他懷中。腰身緊錮的雙臂微微縮緊,她仰頭靠在他的肩上,隔著堅硬的鎧甲,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滲入心底。 “早去早回?!?/br> 她淺笑應聲,玩心頓起,側頭在他唇角輕輕一啄:“帳中藏佳人,本將自然不會留戀戰場?!?/br> 話音剛落,她便如泥鰍一般從他懷中滑開,快步跑出軍帳。行走在點將臺間,雙頰還依是緋紅。幸好夜半天暗,看不清明。 護軍梁儀見她走上來,忽然瞪眼上下打量一番,驚愕道:“將軍,您的武器呢?” “嗯?”郭臨一愣,望了眼空空的雙手,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赧顏道,“似乎,忘,忘在……”身為中軍大將,居然忘了武器,實在丟大了! “少爺!” 郭臨回過頭,看見姚易站在身后,尷尬地瞟她一眼,握拳在唇邊清咳:“這個,是少師大人讓送來的……”他說著,朝她舉來銀槍。 她噗嗤大笑,一把接過,輪圈舞風,紅色的披風驚揚而起。她翻身上馬,朗聲喝令:“全軍出擊!” …… 雨后屋檐集聚的水滴輕打著芭蕉,“噠噠”作響。清涼的雨意滲入屋內,一切還是一切的模樣。梁儀、姚易,亦于夢中活在最好的時候。郭臨睜開眼,微微仰頭。 而她的聿修……相思不過一夢,咫尺卻在天涯。 不遠處有腳步聲輕快地靠近,雙寧站上門廊,探頭望來,咧嘴一笑:“jiejie醒了?” 她蹦跳著鉆進屋,將手中食盒擺上桌,取出一小碟黃燦燦的糕點:“新到的這個鎮啊桂花開得特別香,我就讓廚娘跟著她們學做了些糕點。公子說,這些jiejie你可以吃的?!?/br> 郭臨的目光落在那色澤誘人的糕點上,抬眼見雙寧一臉期待的神色,她笑了笑,伸手去接。軟糯的糕點捏在指間,她忽而一頓:“桂花……如今是什么時日了?” 雙寧偏頭笑道:“已經是八月初一,是秋天了?!彼厣砜戳丝创巴?,勸道:“jiejie,你悶在屋內太久了。不如和雙寧出去走走?這鎮上的桂花沿著街邊而開,可好看了?!?/br> 郭臨咬了一口桂花糕,朝她微微點頭。 鎮子不算大,貫穿東西,也不過一條長街。郭臨帶著斗笠,素服外罩著一層褐衣。雖是坐在輪椅上,由雙寧推著移動,卻也不算顯眼。淺黃的花瓣隨風斜飛,她望著安逸清寧的街道,漸漸放松。 “求醫……居然下了如此重金?” “唉,早知道當年就讓家子習醫去了。還能得陛下召見,多好的機會!” “聽說京城至西直到瓊關一帶,凡是醫者都收拾了包裹趕往京城。能為楚王盡一份力,便是不要酬勞也竭力而為?!?/br> “可是你說,這消息要是傳去了魏國,邊關會不會又不太平啊……” 醫者?……楚王?郭臨驚愕地回過頭,望著交談的百姓越行越遠,捏在把手指尖繃緊泛白?!半p寧,”她急聲喚道,“方才那些人在說什么你知道嗎?” 雙寧一愣,停下腳步,蹙眉眨了眨眼,遲疑道:“許是在談論昨天貼到街頭的皇榜吧?這鎮子太小,難得有皇榜貼來?!?/br> “皇榜?”郭臨大驚失色,轉身一把抓住她扶在椅背上的手,“快,帶我去看?!?/br> 青石小院,穿過重重深廊,內里一間藥味極濃的小院。 藥童緊皺著眉頭,握著眼前之人戰栗的手??催@他一點一點將濃黑的藥汁咽下,手指痛苦得痙攣曲折,背上青筋暴起。他哀喚道:“公子……” 趙尋雪猛地推開他,俯身吐出一大灘黑紫鮮血。墨發滑落肩頭,他捂著胸口,長長地喘息。片刻后,才顫抖著伸手接過白帕,低眉拭干唇角。 “斑蝥……減去三錢,她體虛,受不得……” “轟”地一聲巨響,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屋外滿天的光亮頃刻涌進屋中,藥童眨了眨酸澀的眼,好一會兒,才看清門口杵著拐杖的身影。 “唔啊……”雙寧被撲面濃郁的藥味熏得欲嘔,慌忙捂住鼻子,揮袖散開藥氣。她凝神望向屋中,靛藍衣袍上透著點點斑駁的血跡,她不由驚呼出聲:“公,公子……” 郭臨靜靜地掃視過地上的鮮血,目光輕抬,啞聲道:“怎么回事?” “你還好意思問!”藥童忍了許久的心酸,終于忍不住爆發,“你以為你是如何順利活下來的,公子一直在為你試藥。你掀翻的那些藥水,哪一碗不是公子嘔心瀝血,才……”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趙尋雪已然站起身,擋過他的視線,緩步朝門口走去。 他站在她面前,蒼白的臉上除了泛紅的唇角,看不出一絲異樣。他朝她柔聲道:“阿臨怎么突然回來了?” 郭臨微張的唇角顫了顫,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慢慢仰頭望向他:“尋雪,求你一件事?!?/br> 他溫和地笑:“你說?!?/br> “不用醫我了?!彼瓜骂^,漸聲緩澀,“與之相換,請你救治楚王。求求你……”她閉上眼。 屋檐最后凝結的雨點滴落地面,被越過云層的暖陽曬開成霧。庭院光線逐漸明亮,冰冷的手指尖,似乎都能感到陽光的溫度。 手背驟然一涼,郭臨仰直身,目光輕抬,怔怔地望著他抬起雙手,將她輕柔握在手心。 “阿臨,我幫你去救,只要……”他微笑著低下頭,溫潤的雙眸流光眷戀,“你嫁給我?!?/br> * 秋色芬芳,京城萬景園百色的秋菊綻放。立身其中,頓感香氣襲人,艷麗四放。 “唉,靈之meimei等等啊,jiejie不亂開玩笑了?!被▍仓袀鱽磔p笑的嬌音。一個鵝黃華裙的小姐大步快速走出,聞聲回頭望了一眼,哼聲跺腳。 “好啦好啦,我們靈之何等身份,怎會和那區區虞學士府的小姐計較?”一群小姐打鬧嬉笑著走出,一年長女子越眾而出,扶住黃衫小姐的雙肩淺笑,“你好奇丞相大人看上的虞惜霜是何等模樣,待會便能知曉啦!” “他才不是看上她了,”黃衫小姐噘著嘴,“是陛下迫他娶妻,他扛了兩年,這才……” “是,是!”年長的應和一笑,也不多說。一旁跟著的小姐們聞言小聲交談起來:“若說丞相大人看上的人,不該是死去的郭將軍嗎?當年出族之后毗鄰而居,又曾經一起回鄉省親……” “聽說啊,還有婦人鬧上京兆府過,說那郭將軍虛鳳實凰,其實是個女嬌娥……” 小姐們掩唇對視一眼,笑得花枝亂顫。 “哦?你們是在說我秦慕櫻,曾經喜歡了一個女人?” 清冷的嗓音從樹后傳來,不多時,走出兩位女子。當先一個淺紫輕容衫的云鬢貴婦,瑩玉生輝的艷容,和著周身淡雅淑沉的氣度,甫一出場,便讓原本嘰喳嘀咕的眾人安靜下來。 秦慕櫻挑眉朝方才出聲的小姐瞟了一眼,仰頭踱步道:“郭將軍為國盡忠,以一品大將之勛下葬,追封神武侯,宮中凌煙閣至今還掛著畫像。你們卻在背后調笑妄議功臣,看來當真是蒙著父兄的蔭庇太久,舒坦日子也不想過得安逸了?!?/br> 黃衫小姐見同伴被嚇得噤若寒蟬,氣鼓鼓地上前就要理論。年長女子眼尖拉住,低聲急道:“靈之,你別和她爭?!?/br> “怎么,我堂堂應國公府嫡女,會怕她?”黃衫小姐揚起下巴,不服氣地瞪向秦慕櫻。 秦慕櫻笑了笑,沒有說話。年長女子慌忙拽回她,小聲道:“我的祖宗,她是京城巨賈蘇家的當家主母。母族靠著陳丞相,已進了御史臺當差。你惹了她,討不到好的?!?/br> “可是……” “看啊,那是虞小姐吧!”邊上一小姐忽然驚叫道。 眾人不約而同地側頭望去,只見花園環湖上泛著一葉扁舟,船頭的女子清雅素衫。雖看不清面容,卻是一派極沉靜的姿態。 其實并非她們從未見過虞惜霜,而是她實在太過普通。家族普通、名聲普通。除了聽說文采詩書不錯外,京城圈中的貴女們竟找不出對她的印象。此次被圣上賜婚成為陳聿修的未婚妻,再要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了。今日的賞花聚會,便是她必須現身的場所。 應國公小姐已經深吸一口氣,凝神前望那艘即將靠岸的扁舟。秦慕櫻身后站著的閨友衛堇抬頭看了一眼,無甚興趣,便道:“阿櫻,走嗎?蘇老夫人還在等我們?!?/br> “不,”秦慕櫻側過身,凝眉道,“我也想看看,勝過郭公子的女子,究竟……”袍袖下青蔥玉指,捏著一根光滑的九節紫竹簫。 記憶永遠還是城墻月光下,那個笑著承諾護她一世無憂的英朗少年??v然她從來不信郭臨是女子,也不信朝堂市井的虛言蜚語……可她還是不想,也不愿心中的完美少年被俗事俗物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