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這就不勞鄭國公費心了?!币宦暣己竦统恋纳ひ魪膶m門后傳來,不一會兒,那人便走出。烏須墨發,風姿卓犖,渾身自有一種經年沉淀的氣質,正是如今擔任太孫洗馬的高徹辰。他拱手朝諸人一笑,“在下自會輔佐太孫殿下,直至榮登高位?!?/br> 常繼皺了皺眉,還想說什么,但礙于高徹辰淵華宮出身的武功和手下,只得一甩袖子走了。 太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冷笑一聲:“高徹辰,你聽好了?!?/br> “是?!?/br> “待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革除常氏外戚?!?/br> 高徹辰瞇眼淺笑,將頭俯得更深了。 “是?!?/br> 聽著他附和的回答,他總算笑了一聲,轉身往殿內走去。 “你說淵華宮要搜集天下武學,做得怎么樣了?” 高徹辰眼光微斜,笑道:“進展了些許,在下這一代與上代弟子年數差異不久,江湖武學新生不多,此事無須急。當下最急的是……” “我知道,”太孫皺了皺眉頭,忽然停下腳步,問道,“說起來,那人被我關了兩年了吧?” “是的,諸般刑罰都用過了,鎮國侯府的管家還是一言不發。去年夏天,您就把人逼瘋了?!?/br> 太孫轉過身,靜靜地盯著他:“高徹辰,你倒是敢說?!彼D了頓,繼續朝前走,“也罷,瘋了就瘋了,可惜瘋了也說不出財寶藏在哪,這才叫人煩悶。我都開始懷疑,是否真的有財寶被埋了……” “太子府和鎮國侯府都被抄家,可兩府的家產加起來,還不及您母妃手中那本太子府賬薄的一半,可見確有問題?!备邚爻綇男淇谔统鲆话颜凵?,徐徐展開,遞將過去,“在下勸殿下再試一次,對付瘋了的人自然有瘋的辦法?!?/br> 太孫只低頭看了一眼,唇角便上揚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線。 那扇面上,端端正正寫了個“偽”字。 ☆、第115章 無妄長計 秋陽暖暖,御花園內的瑤臺玉鳳菊開得正好,帶著一絲清涼的香息,飄散在宮闕中。 兩個宮妃穿行在其間,一人著淺米分,一人朱彤。望之服飾打扮,便知份位并不高。此時悠然地散步閑話,自樂其中。 “我聽人說,常家那位少卿大人,前幾日在朱雀門和郭兆尹差點吵起來了?!?/br> “嗤,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 “哎呀你不懂,”米分衫宮妃嗔怪一聲,拉過身旁朱彤宮妃,湊近道,“你可知那常大人說了郭大人什么?” “什么???” “說他和中書令大人,”米分衫宮妃說著,雙手伸出食指一碰,壞笑道,“是斷袖?!?/br>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嘛,”朱彤宮妃白她一眼,“他兩毗鄰而居,日日同車上朝。京城都快傳遍了,說中書令啊看家族不容他兩,拼著被學士府逐出,也要和郭大人處在一處。你沒見后來陳大學士還親自上了中書令的新居勸說,可結果呢,人都沒見著!人家一整天,都待在旁邊的郭府里……” “唉,遙想當年那場賞菊宴,郭兆尹才入京,中書令也方出任少師。兩廂多好的兒郎,這一晃四年啊,京城的姑娘一個也沒抓著,卻讓他兩湊在一塊了?!?/br> “呵呵……”朱彤宮妃甩甩帕子,笑得意味深長,“你呀,這滿嘴兒的,說得可不正是嘉慶宮那位老公主么?” “jiejie打趣,六公主身份尊貴,我哪有膽子說她的閑話呢!林容妃都能搬進嘉慶宮住……可見啊,還是陛下心尖尖的人?!?/br> “嘁,不就是仗著父兄戰死立下的功勞,還有她那個驕縱得不得了的女兒。不然,像嘉慶宮這樣的好地方,哪能住進一個份位比舒貴妃低了兩階的容妃?” “jiejie莫要不平,等六公主啊,再待字閨中個幾年,容妃可不就成了宮中的笑柄了么……” 聽著那嬌音嘻聲漸行漸遠,跪在地上的宮婢腳已開始發麻,可還是不敢抬起頭。等了好一會兒,頂上仍是無聲,她才壯著膽子瞅了一眼。卻見六公主獨自坐在花壇一角的假山石上,側著頭,靜靜地盯著一簇金鳳花出神。 “公,公主……?”宮婢小聲喚道,見她毫無反應,不由擔心起來。蹭蹭地移步過去,又喚了聲。 六公主仿佛將將驚醒,抬眼瞟了下她,神情冷漠。宮婢趕忙義憤道:“奴婢待會兒就和娘娘說去,這兩人居然敢在宮里肆意談論公主殿下和娘娘,這宮中還有沒有宮規了,絕,絕不可輕饒了去……” 宮婢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晌,卻聽六公主幽幽地一笑,打斷她的聲音異常沙?。骸肮媸俏叶嗄耆涡?,才落得今日再嫁不出去的地步么……” 這話一出,嚇得宮婢腿腳一軟,撲通又跪在地上。六公主慣來驕縱,有事不怪罪無辜的奴婢都是好的,現下這般怪罪到自己頭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宮婢渾身冷汗直冒,不知她怎么會說出這樣自暴自棄的話,都開始揣測這是否反話,思慮斟酌不清,便像啞了般回不出話來。 秋風輕拂,鮮艷的花朵顫了顫,抵不過風勁,蕭蕭掉落丁零的幾瓣。六公主眼瞼低垂,掩住眸光中的復雜晦澀。良久,她輕嘆了一聲,站起身來,默然朝外走去。 * 朱雀門守衛舉起長戟攔駕,正往宮門外行駛的馬車便逐漸減速,穩穩地停在門口。守衛認出這是東宮的馬車,恭敬地拱手鞠禮:“例行檢查,還望大人體諒?!?/br> “無事,你們也辛苦了?!彪S著醇厚的嗓音從車中傳出,一只寬大的手挽起車簾。守衛抬眼一看,便道:“見過高大人?!?/br> 高徹辰微微一笑,將車簾整個打開,道:“諸位仔細檢查吧,無須忌諱?!?/br> 守衛掃視片刻,猶豫道:“大人,這位是?”他指向的,正是車中一個身量瘦小的太監。高徹辰笑道:“是太孫殿下的隨侍,跟我去府上找些案宗帶回東宮?!蹦翘O也順從地從袖口中掏了腰牌亮出。 守衛放了心,后退讓行。直等到馬車朱雀大道,那太監才伸手抬起車窗竹簾,望向繁華的街道。青澀秀氣的臉上,并無半分表情,唯有眸中暗藏凌厲。 “都準備妥了?” “是,”高徹辰搖開一把折扇,笑瞇瞇地道,“就請殿下安心吧?!?/br> 馬車彎出朱雀大道繼續沿著金光大道朝西行,至一處人跡稀少的道坊,停在了一間古舊的宅邸前。 太孫攙著高徹辰的手下了馬車,揮開飄揚的塵土,一腳邁進宅邸。內里亭榭閣宇,花香四溢,與外頭破敗灰暗的門面天差地別。 “只花了四天布置出來,你也是有些本事?!碧珜O贊許一笑,伸手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面具,“看來花在你和你那些奇門異道手下身上的錢,沒有白費?!?/br> 高徹辰笑而不語,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便率先走前帶路。 很快便有侍從趕來,小聲匯報道:“那人就住在側院那間,擺設布置都和他從前做管家時一樣……”說話間,已望得見前方院子的大門。侍從伸手一推,干凈幽深的院子便一覽無余,“咦,人呢?”侍衛嚇了一跳,“方才還在這石凳上坐著……” 太孫瞥了眼石桌上的剩飯剩菜,道:“人沒走遠,你們帶人在宅子里搜一搜,好生‘請’過來?!?/br> “是?!?/br> 侍從應聲尋人,高徹辰見太孫邁步進了院子,知他習慣先獨處一陣,便也隨著侍從離去。 屋內算不上特別的干凈,但也頗為整潔。如果不是當時自己親手將人逼瘋,太孫一定還會以為此人在蒙騙他。 實際上他早就認識這位鎮國侯府的管家,因為原先太子府的管家就是這人的兄長。而那時的自己,不過是太子府里不起眼的庶子。母妃一介小小的側妃,面對太子妃一派的管家,偶爾也必須好言好語。 可惜啊,那能在母妃面前橫行的管家,已經隨著太子一道作古。而他的弟弟,現在卻在自己的手中掙扎求存。太孫想到這里,不由輕聲笑了笑,低眉看到屋子墻角的青石欄桿上四條細細的劃痕,不知道是雕刻花紋用的還是本身如此。他一時起了興致,彎腰拾起一枚尖石,走上前去。 他想起從前管家的那聲“六少爺”,除了太子府上嫡親的之女,他們庶出的,從來不被喚過一聲“殿下”??墒悄怯衷鯓??他如今,就是這普天之下,唯一的皇孫。 “六?” 一聲嘶啞不清的吐字突然近在耳畔響起,太孫驚得渾身一震,猛地跳將而起。這一把也嚇得那出聲之人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太孫瞇眼打量,只見那人身上錦服華貴,只是穿得滿是皺褶,似乎腰間的系帶沒有系好。發髻蓬亂,一雙渾濁的眸子驚疑不定地望著太孫,躊躇良久,才道:“……公公?” 只一個須臾,太孫就辨出了此人的身份,笑著上前,不動聲色地彎腰扶起他:“劉管家?” “是是,多謝公公?!惫芗液┬σ宦?,討好地看了看他。目光卻偷偷掃向欄桿上的六道劃痕,似乎十分在意的樣子。 太孫瞇眼:“這是劉管家刻得么?” “不,不?!惫芗覕[擺手,忽而一笑,神色中浮上一絲慈愛,“是給小公子刻得。侯爺的孫子們小人都陪著他們尋一處府內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刻了,長一歲就來刻一道?!彼麡泛呛堑卣f著,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皺起眉頭,“公公,侯爺他們這次隨陛下去湯泉宮怎么這么久啊,這府里冷冷清清的,總沒人……” 太孫眉梢一抖,知是高徹辰的手下安排來騙他的話。他們把這里復原成了鎮國侯府的模樣,讓管家拾回他本來的身份,好徹底放下戒心。原本他還對這計劃不以為意,現下看來卻是頗有成效。 “沒事,陛下就快回京了,到時候你就能見到他們了?!碧珜O扶著他走回石桌,不慌不忙地道,“只是咱家今日特意過府,是因為太子爺那里出了點紕漏?!?/br> “???怎么了?”管家一驚。 “前些日子西北大旱,朝廷在湯泉宮商議撥銀賑災。宮中的娘娘們已經率先捐出了千兩銀子,大臣們也相繼出錢,德王甚至出了三萬銀兩?!彼f著,湊近管家小聲道,“只有太子爺到現在還沒拿出?!?/br> “三萬……?”管家呢喃道,“太子爺不至于拿不出三萬???” “問題就在這里,”太孫徐徐而笑,“爺和我說,明賬的錢不可見人,叫我來讓你先把‘那些’拿出來用用?!?/br> “‘那些’?”管家蹙眉遲疑地打量著他,并不信。太孫唇角一彎:“咱家走得匆忙,只帶上了這個?!彼f著,丟出一塊玉佩。那是他母妃輾轉從去過白馬寺的羽林軍手里得來的,是掉在寺廟水池里沒被大火燒毀的,他的父親太子生前的貼身之物。 管家瞪大了眼,將玉佩握在手里翻看了好久。最終,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既是信得過的人,那我就把藏寶的圖紙畫給你?!?/br> 直到此時,太孫微微松了口氣,知道自己的玉佩賭對了。端著筆墨的小廝從門口走進,他回頭望去,瞧見隱在墻角的高徹辰,兩人遙遙一笑。 “對了,公公你方才為何要給那四道劃痕添上兩道啊,我算得侯爺的小孫子今年是四歲啊”管家一面寫寫畫畫一面問道。 太孫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張藏寶的地理圖上,對別的渾不在意,聞言便胡亂道:“……啊,那可能你記錯了,小公子已經六歲了?!?/br> “六歲?”管家手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突然丟開筆,猛地朝前一撲揪住了太孫的衣領,顫聲大吼道,“已經六歲了,那孩子六歲了?你沒騙我?” 他這一番爆發來得太突然,高徹辰一把搶進院內,卻還是沒能攔下。太孫整個人被提得懸在半空,面上漲得通紅,甚至能聽到心腔砰砰直跳??刹恢獮楹?,明明是被一個瘋子制住的不利局面,他卻異常的清明。他朝高徹辰的方向擺擺手示意別動,目光灼灼望向頭頂管家那癲狂的雙目,沉聲喝道:“六歲了又如何?” “六歲了……六年了這個秘密,我可以說了!可以說了!”管家突然哈哈大笑一聲,一把丟開太孫,跑到園中激動地大喊,“侯爺,劉錚不辱使命,終于等到小公子,不……是皇嫡孫,是太子妃娘娘和太子爺最后的血脈,他已經六歲了!哈哈,我們瞞過了所有人……你們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啦!” “把他的嘴堵上?!本薮蟮恼痼@中,高徹辰最快回神,連忙出聲吩咐。四周的侍從像才清醒來,行動都慢了拍,但還是圍上前把管家死死地捆住了。 “殿下……”高徹辰走上前,卻見太孫突然伸手,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慘白的臉瞬間曝露了出來,他仰起頭,目光陰狠如狼。 他大步朝管家走去。侍從們不由打了個哆嗦,直感到身上冷冽的壓迫感,仿佛是無數細碎的刀片在層層碾壓過皮膚。管家還在死命掙扎,待他看清近前太孫的臉,便含著口中塞滿的布條放肆大笑起來。 “讓他說,”太孫聲如寒冰,“誰,是皇嫡孫?!?/br> 侍從拉下布條,順手給了管家肚子一拳。管家“哇”地干嘔,再沒力氣大聲叫喚,可那滿是鄙夷的目光還是仰向上,吃吃地笑:“六少爺……” “啪”地一下,太孫上前甩上一個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眼白直翻。高徹辰見他失了冷靜,出聲勸道:“殿下莫急,只消半日,我就能讓他交代得一干二凈?!?/br> 太孫深吸一口氣,強自抑住自己的憤怒,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這才轉身往外走。 “呵呵……呵呵,你一個庶子,陷害自己的父親,天道輪回,信不信到死也登不上皇位,”管家微微抬起頭,亂發下渾濁的眼眸閃過一絲清明,他一面笑一面吐血,在侍從揮來的拳頭前,面色如春,“且看你的這些雜兵,能勝過郭兆尹么……唔!” 空曠的宅邸內,樹葉沙沙作響,靈巧地掩住不斷回蕩在院落內的拳腳聲。 “高徹辰?!?/br> “屬下在?!?/br> “郭臨收養的孩子多大了?” “據說,剛過了四歲生辰?!?/br> “那么,”太孫轉過身,目光筆直地盯向他,“讓他永遠長不到五歲?!?/br> 高徹辰含笑低頭:“遵命?!?/br> ☆、第116章 霧雨紅楓 陳聿修放下手中的信箋,慢慢地看向垂手立在門邊的書童。那目光輕飄得渾如無物,書童卻當芒刺在身。忍了片刻,到底心底有鬼,大汗淋漓地走進書房跪下。 “這又是做甚?”陳聿修一聲輕笑,“既是學士府的人,可莫將忠心表錯了地?!?/br> “小的罪該萬死,”書童重重地磕上一個頭,表情沉痛苦澀,“不該背叛少爺,不該去向老爺告密,可,可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