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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京兆尹在線閱讀 - 第93節

第93節

    他說話時,長而翹的黑睫撲閃撲閃,裹著一雙晶如朝露的大眼,偶爾機靈一轉,頑皮勁兒盡顯。郭臨望著那雙眼,倏忽便想起了在鎮國侯府抱走玉鏘的那一夜。

    世事奇妙,緣分更奇妙。誰會知道當初那個灶臺里面蹭得黑乎乎的面團子,一轉眼居然成了全家的寶貝。她不禁搖頭笑了笑,見玉鏘面露不解,便低頭和他抵了抵額頭:“騎馬不是鬧著玩的,待會兒屁股疼可不許訴苦?!?/br>
    玉鏘拍拍小胸脯:“我要是訴苦,爹爹可以不帶我去打獵?!?/br>
    “好,你說的??!”郭臨解下腰帶,將玉鏘系在胸前。系到一半突然覺著不對,我幾時答應過帶他去打獵了?

    ……這小子,她不住苦笑,看來,某人的功力,他跟著學了個十成十啊。

    *

    陳聿修接到太監的傳信,歇了手中的筆,步履輕快地走出中書省官署。等到走近朱雀門時,一眼便望見了站在馬邊,打鬧嬉戲的“父子”倆。

    玉鏘先看到他,連忙跑過來,揪住他的衣角:“師父!”陳聿修彎腰抱起他,望向郭臨的眸光,笑意深深地化開:“你回來了?!?/br>
    “嗯?!惫R點了點頭,左右望了望,奇道:“你的馬車呢?”陳聿修一愣,掃了眼旁邊戰甲未卸的駿馬,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們爺倆就騎一匹馬來接我吃飯?”

    “哼,那你可得問你的乖乖學生了?!惫R毫不客氣地賣了玉鏘。陳聿修低頭看去,玉鏘眼珠一轉,立馬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湊到耳邊說了一句。

    “阿臨,玉鏘說因你太想我了,所以剿匪回京后過府不入,先行來接我?!?/br>
    此言一出,一旁的朱雀門守衛登時膛目結舌,表情個個都很精彩。但又不敢在二人面前放肆,皆忍得很是辛苦。

    郭臨又好笑又好氣,正要出聲訓斥,卻聽前方一聲冷哼:“光天化日,斷袖情深,真是不害臊!”

    幾道人影正從朱雀門內走出,當前一人官服緋紅腰系金帶,面上滿是鄙夷之色,卻正是常家二少常興。

    他自郭臨回歸京兆府后,便去做了國子監監考科舉的祭酒。然而后年便因收受學子賄賂事發,被皇上貶職到太常寺,成了個閑時整理揩拂神座與幕帳的四品少卿。

    雖然不過降了一級,還是皇上看在他身為太孫親舅舅的份上酌情處置,可到底手上的權力是大大地不同了。這番落差,刺得常興即使夾著尾巴做人,也每每遇見郭臨,還是要擠兌她幾句才舒服。不因別的,單這受賄一事,正是郭臨接到寒門學子的狀紙后,親自去將他拿下的。

    郭臨聽了淡淡一笑,壓根沒把他放在眼里。

    常興氣不過,正要繼續嘲諷,目光不經意左右一掃,卻望見守衛們一臉不屑的神情。想也是,他一介被貶的四品,對上兩位三品大員,傻子都知道怎么做。他一想明這點,心中怒火更甚,提腳就要走上來。

    “師父,”玉鏘軟軟地童音突然響起,“我記起一首詩,但您未教我其中之意,我可不可以問下這位常伯伯?”

    陳聿修眉頭微挑,目光一轉,頓時笑道:“去吧?!庇耒I站回地上,便蹦蹦跳跳地朝常興走去。

    “常伯伯,晚輩聽人說,您曾是國子祭酒,是國子監生的監考師父,那你一定很厲害了對不對?”玉鏘仰著頭,睜著烏亮的大眼,認真地問道。

    常興本來最忌諱別人提起國子祭酒,可看到是這么個小娃娃說出來,倒也去了三分戒心,便清咳一聲:“不錯,要不是小人作祟……也罷,你有什么不懂的便問吧!”

    “嗯……爾獨曳舟起,無人問歸期。漣波秋水逸,匹馬飛鴻追。晚輩不知此詩該如何解!”

    “哦?”常興倒是鄭重地望了玉鏘一眼,見他四歲頑童,隨口誦讀詩詞,倒有些本事。便稍稍凝神一想,“這不過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獨身浪人惆悵感懷之作罷了,作的還不甚好,前頭尚在曳舟,尾句便是匹馬,胡天亂地的,你大可不必上心?!?/br>
    “好的,晚輩受教了?!庇耒I咧嘴一笑,朝他躬身行禮。

    就在此時,一聲低沉醇厚的聲音似從極遠之地飄來,卻聲如洪鐘入耳:“‘爾獨曳舟起,無人問歸期。漣波秋水逸,匹馬飛鴻追?!木涫鬃窒噙B,可就不再惆悵感懷了。在下說得對不對,郭小少爺?”

    *

    “父皇~”一聲嬌喝從大殿內隱隱傳出,“我不管,孩兒這么多年待字閨中,就因看上了他,眼里再也容不下他人,就是要嫁給他?!?/br>
    “六兒,別鬧?!?/br>
    “哼!”跺地聲清脆,隨著就是一段急促的腳步,但又接著戛然而止。殿內響起另一個清亮的笑聲:“六姐,你這樣沖父皇發脾氣,他自然不好把你指給陳聿修啦?!?/br>
    “七弟,我都求了父皇多少年了。再不嫁……再不嫁我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放肆!”啪地一聲,似是重物落地。再過片刻,一個綠袖宮裝女子掩著面,哭哭啼啼地跑了出來。

    徐公公事先便讓在了一旁,連帶著身后一群小太監,都沒有被六公主的淚奔給波及。他對此早就司空見慣,待舒了口氣,望見一只簇新的金絲皂靴踏出殿門,便又俯身行禮。君意沈朝她溫和地點點頭:“父皇被六姐氣急了,還請公公多擔待?!?/br>
    “老奴省得?!?/br>
    君意沈點了點頭,抬腳追上前去。

    等繞過了御書房的圍墻,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默默地跟了上來。君意沈腳步不停,低聲問道:“在哪?”

    “六公主跑去了御花園,碰上了新進宮的靜妃,正在哭訴?!?/br>
    “沒長進,”君意沈嘆了口氣,“我算是明白六姐為何嫁不出去了。就算看上的不是陳聿修,父皇也不會輕易同意……”可怎么著也感覺不對勁,陳聿修就算再有才再為重臣,他也是仆非主,六公主出身不低,憑什么父皇要為他為難自己的女兒。他默然仰天遠望,看來這些年,哪怕再迅速地朝那個位子靠攏,他也依舊看不懂父皇。

    小太監上前一步,躊躇片刻道:“剛剛聽前門處傳話,陳大學士入宮了。奴才約莫此刻已被陛下招進了御書房問事?!?/br>
    “陳大學士?”君意沈彎唇一笑,“好機會,派人不動聲色地把消息傳給六公主,知道怎么做嗎?”

    “是?!?/br>
    *

    馬車搖搖晃晃,從朱雀門離開后,便一直不停地往府邸駛去。

    車內,郭臨望了陳聿修一眼,面上猶咬牙切齒:“不是我怕了他高徹辰才會見他就走,而是我怕再待下去,頃刻就在朱雀門和他動了手?!?/br>
    陳聿修皺了皺眉,良久,方道:“你一向不會如此沉不住氣?!?/br>
    “你莫要小瞧了這個五品的太孫洗馬,呵呵……”

    “怎么?”

    郭臨冷哼一聲:“此次剿匪我花了兩個月才完事,高徹辰該算他一個首功?!?/br>
    “……原來如此?!?/br>
    這一雙聲重疊,竟是陳聿修和玉鏘兩人同時說出。一大一小登時大眼瞪小眼,郭臨愣愣地瞧了他兩片刻,突然掩嘴大笑起來。

    馬車外,車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前一刻那么大的火氣,怎么就突然沒了。

    郭臨一面笑,一面打量著二人。卻越看越覺得小家伙跟著陳聿修混了兩年,氣質果真像了個十足。再一細看,恍惚連模樣也差不多了。

    “你倆要是一起出去,不認識的都該認成父子了?!惫R拋開高徹辰,思緒一轉,心情便開闊起來。

    陳聿修含笑低頭,眸光掩在密密的眼睫下,似神馳天外:“哦,是嗎?”

    ☆、第114章 離心易道

    “‘鑿山阜,破砥績,直截溝澗,防遏沖要,疏決壅積,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洄注’,此乃王景治水之策。兒臣以為,雖年歲差已久矣,黃河地質多變,但此法未必無能奏效。且參考《山川志》之南川篇,若此舉引流妥當,可將黃河中下游灌溉區域增加一倍以上,成一舉兩得之效?!?/br>
    君意沈坦坦說出這一番話,便靜靜地躬身垂首。聽著周遭悄聲的議論,靜待御座上的回音。

    郭臨遙遙和陳聿修對看一眼,心意相通,便稍稍安定。她仰頭側望,目光徐徐飄過君意沈,最后落在了對面列隊打頭的那位絳紗單衣、白襦革帶的太孫身上。

    一晃兩年,正是總角兒郎拔高身量的時節。太孫如今已有十四歲,比之壽州深山中那個精于算計的小小少年,不僅是身長在變化,就連氣質也越發的沉穩內斂。

    郭臨垂下眼,想起前些日子帶著府軍在山林間和山賊們激殺,被高徹辰的連環陷阱圍困,拖長剿匪時日……如今的太孫,果真無法叫人小覷了去。

    “老七,那依你所言,此番效仿王景治水,需耗多少人力財資?”皇上沉思良久,道。

    君意沈不慌不忙:“兒臣雖有根治水患決心,但不敢夸大。且先征卒十萬,資取銀餉百億,爭出先期成效?!?/br>
    一語一出,朝堂上頓時靜得連過堂的風聲都聽得見。百億銀餉,這可不是小數目。何況黃河年年治水,耗費也不少,都不見太大的成效,如今又要上百億,真的能成功嗎?眾臣口上什么都沒說,可心底都不約而同地懷疑開來。

    因這治河實在是份苦差,辛苦難耐不說,稍有偏差死了百姓,御史們的嘴可不會饒人。君意沈雖是年年都未治理出什么大效,但好歹無功也無過。何況他出力又出財,有時自掏腰包安撫沿河百姓。他外祖父蕭閣老家底頗豐,這兩年亦是無怨無悔地協助他治水。所以百官們看在眼里,心中對魏王多少增了分贊許。

    這般一想,討要百億也非利己,乃是節省后的為民之數。尤其看到都水監官那感激的眼神,便知這數目并不算高,只是換了旁人,無人敢說。

    “陛下,臣有異議?!?/br>
    忽聽一聲高揚的嗓音突起,郭臨迅速抬臉朝出聲處望去。那人身形瘦長,細目長須,正是太孫的親舅,鄭國公常繼。只聽他說道:“臣以為,治水非一時之事,不得只看先期成效,‘征卒十萬,銀餉百億’也未必為最終所需。與其來日再議,費功誤時,不若今時便行計算妥當。耗時多久,人力何數。都水監賬目明了,余力充足,治水功成更易?!?/br>
    郭臨聽完,頓時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原以為常繼此時站出來,怎么也會批判君意沈要錢太多,再帶懷疑下他的居心??扇f萬沒想到對方招數更高,反而說他錢沒要夠,還得多要點才好。

    怎么回事,按理說太孫不會想看君意沈如愿,那現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郭臨默默地側過頭望了眼陳聿修,恰巧撞見他也看著自己。只見他眼眸輕忽一眨,略微搖了下頭,目光緩緩移向了常繼。

    “百億已不是少數,怎么看樣子魏王希望的其實更多?”

    “舉國安定方才兩年,這廂也不見是治水的奇人,這般獅子大開口,國庫怎維持得住??!”

    身旁小小的幾聲議論,郭臨聽在耳里,靈光一閃,總算是茅塞頓開。

    常繼那短短幾句話,看似在為君意沈打算,實則是把他推上一條眾矢之路。如若他不肯再要錢,便是表明百億銀餉已足,后續若缺金少銀那也只能自個咽下。但如若他現下報出超百億的銀餉總額,不消說,只以無功無過的兩年治水成績,朝堂眾人誰都可給他當頭一擊。

    去在此時,忽聽君意沈深吸一口氣,緩緩提聲:“鄭國公說得極是,但,”他這一頓,周遭頓時都安靜下來,“治水非一時之事,銀餉亦非一蹴而就。若是一下子捧著百億上路,那可不知是便宜了中道劫匪,還是某些居心叵測之人!”話到最后,語調減緩,分明的意有所指。

    “魏王殿下言重了,”常繼不卑不亢,“臣只是斟酌多慮了些?!?/br>
    “呵,豈止是多慮!”君意沈突然嗤笑一聲,語調冰冷,“鄭國公既然對治水一事如此關心,那不如從本王手中接過去吧!”他說著轉身面向御座,“父皇,現下臨近秋闈,兒臣歷來主持武舉,原本還愁分身乏術,既然鄭國公肯幫兒臣分擔治水一事,兒臣愿意一心一意提拔武舉人才,望父皇應準?!?/br>
    這一下,朝中氣氛登時又變另一番模樣了。郭臨抿嘴憋著笑,心下暗爽。

    魏王被鄭國公言語脅迫,憤而卸任治水……這樣的傳言一出,只要眾臣稍稍回想一下君意沈兩年的治水苦功,縱然常繼再有百般道理,也抵不過“苛待勞臣”之責。果不其然,身邊特意趕來上朝的河南尹已經不滿地搖了搖頭,碰了碰前方的太原尹,小聲道:“常家何時如此囂張了?”

    “臣……惶恐!”常繼有些慌了神,匆匆忙忙下跪,一副怕事的小臣模樣??删馍虮人^:“父皇,治水不是兒戲。鄭國公兢兢業業數年,且祖籍滎陽,地方親族多,各方面都比兒臣適合。兒臣原本打算邀他共治,可秋闈亦是我朝要事。如若到時選拔了非凡的將才,亦可命其前赴治水。兒臣與鄭國公這是分工而做,同途而歸?!?/br>
    一番話有理有據,常繼壓根無法再辯駁?;噬纤紤]片刻,也起了惜子之心。想起君意沈兩年河岸奔波,每次都曬黑了一身皮膚,累得精瘦了才回京。讓他歇歇主理武舉也挺好,這么一想,便一錘定音:“那便就這樣吧,都水監,治水一事,你待從魏王這里交接后,便去與鄭國公商議吧!”

    “臣等領旨?!?/br>
    *

    出了朱雀門,兩輛馬車并駕齊驅。君意沈挽起車簾,輕悠吹了聲口哨。好一會兒,這邊郭臨才不耐地探出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真是痛快,就常家那腦子,打死也想不出來,我今日就是要把治水的活扣在他們頭上,哈哈……”進了郭府,君意沈再無顧忌,放聲大笑。

    “當真舍得?”郭臨攙著陳聿修跳下車,笑道,“我方才還在聽河南尹嘮叨,說你治水了這么久,眼看就要功成身就,卻在最后關頭賭氣讓出了,實在可惜?!?/br>
    “這趟治水,短則一年,長則數年。等到我功成,這京城都該是他東宮太孫的天下了,我才不干呢!”君意沈哼聲說完,方才回頭,正好看見陳聿修拉著郭臨的手放到鼻端。

    他細細地嗅了下,眉眼一彎,柔柔地望著她笑道:“還說不是,你聞,可不是熏得桂花香么?”

    郭臨蹙了蹙眉,也抬起袖子使勁地聞了聞,隨后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阿秋有說過,前天漿洗朝服的時候,玉鏘撒了一把桂花在水桶里。仆婦們瞧他鬧著玩,也就忘了摘出。這朝服泡了一宿的‘桂花澡’,眼下能不香么?”

    她一說到玉鏘,便樂呵地又笑開了幾分。倏地卻是一頓,黑眸一轉,促狹地望向身旁:“我記得某人身上的竹香經年不變,可不會用的正是這么個法子吧,貴中書令大人?”

    陳聿修靜靜地望著她,良久才將目光移開,看向前方佇立不動的君意沈。郭臨一驚,忙收了調笑模樣,輕咳一聲轉為正經:“嗯,意沈隨我去書房吧,我把整理出來的剿匪案宗給你看看,當然,是京兆府沒有的、與高徹辰有關的那份?!?/br>
    她說著,自行到前方帶路。沒有注意到那張因她稱呼變化而舒展開來的笑臉。君意沈默不作聲地等陳聿修行到近旁,才側目瞟了他一眼,抬腳與他并行。陳聿修淡淡一笑,毫不著意。

    *

    常繼送太孫回東宮,一言不發,直到宮門口分別,他才微微垂眼,聲音若深淵低鳴:“方才為何不出聲幫舅舅?”

    太孫默然,低聲道:“侄兒何能,可幫舅舅?”

    “胡說八道!”常繼難得掩不住怒氣,“你氣我怨我也好,在外,你我就是一路人,沒了常家,也沒有你。兩年前放你去泰州胡鬧,要不是常家拼著損失千人,也要把你弄回來,怎么會讓君意沈帶功而返……”

    若有旁人在此,斷然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向冷靜穩重的常繼,會對如今高居魏王之位的君意沈直呼其名。太孫卻嗤然一笑:“舅舅這話又是說給誰人聽?好似計劃將德王叔弄死的不是你們一般……”

    “你……”常繼狠狠地瞪他一眼,抬頭四望了片刻,才道:“說這勞什子有什么用,你手上該沾的血不該沾的血都沾了。與其和舅舅爭辯這些,不如想想怎么坐穩東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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