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郭臨憋著一口氣,不住地往山上攀登。方才還遠遠望見的皇覺寺廟宇,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近前。她腳下不停,徑直順著墻面繼續走。 偏偏走了許久都沒有見著門,郭臨久病初愈,清晨出門活動到此時,已是精疲力竭。背靠著墻壁,輕喘幾口氣,便緩緩滑坐在地上。 雜亂的思緒涌上來,她痛苦地埋下頭。然而下一秒,手臂突然一緊,卻是被人抓住了。 郭臨猛地抬頭,見著來人,頓時不耐:“你怎么……” “我就是在逼你?!?/br> 山風嘩嘩地吹掃起落葉,有幾片甚至飛撞在他身上。他的胳膊撐在她耳畔,寬大的衣袖擋住風沙,頑固地撐出了一片天地。 “我若是不逼你,阿臨,你要把自己隔絕在這身男裝下到什么時候?” 郭臨氣得發抖,抬掌過去推他:“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 陳聿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面龐逐漸抬起,露出異常強硬的神情。郭臨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呼吸不由一窒,但仍舊倔強地瞪著他。 墻內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有僧人行到此處。郭臨撇開眼,不想在這當頭繼續和他吵。 可不料墻內的那兩人居然停在此處說起話來。 “剛剛在殿前,張懷兄遞來的紙條上面說了些什么?” “說的是京城的消息,月前作為漠北使臣出使我國的那個漢人高徹辰,已辭去漠北官職,投效我朝?!?/br> “哦……他消息這么遲??!要我說,與其說是投效朝廷,還不如說是投效太孫殿下?!?/br> 郭臨微微一驚,聽出這二人蘇杭口音,顯然并非皇覺寺僧人,該是前來上香的香客。 “一晃過去了有八年吧,郭景云那事當年鬧得江湖沸沸揚揚,知玄方丈帶了四大門派的人足足追殺了一年??山Y果呢,人家淵華宮有的是人才送來我大中原偷取秘籍?!?/br> 陳聿修的眼瞼一顫,望著郭臨張了張口。她卻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垂的眉眼微微流露出一絲苦澀。 “知玄方丈前年不是死在了蘇州的重元寺么?” “是啊,聽說死前他做假賬,私斂財寶,建宅藏妻的事都被爆了出來。少林寺丟了臉,也不好找重元寺的麻煩,這事就不了了之了?!?/br> “唉,要我說啊,這就是報應?!?/br> “怎講?” “郭景云當年以淵華宮無陌使的身份橫空出世,身兼百家武學,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這樣一個驚才絕艷,又青年俊秀的人,江湖中嫉者有之,恨者有之。名門武當更因為他身懷其派的不傳之秘,處處找他的麻煩??伤湍茉谶@種不利的局面下,廣交英豪,好友遍及天下,‘無陌公子’的名號人人稱頌??v然他已明言是為求各派武學而出山,可哪有人真敢去殺他?” “那為何后來……?” “前些年,老吳去漠北跑了趟商,聽了不少邊角料。他說郭景云早就成了淵華宮的叛徒,被知玄帶人追殺的十年前便離開了淵華宮,一身絕世武功也丟在了天山上?!?/br> “居然是這樣……難怪,難怪!” “我猜啊,知玄那禿驢,不是瞧上了人家肚子里的別派武學,就是把昔年少林七十二絕技被淵華宮盜走的仇,報在勢單力薄又失了武功的郭景云頭上?!?/br> “呔……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哈哈,老余,你家那點微末的余家拳法,你確定那新一任無陌使高徹辰他看得上?他都是東宮的人了,等到太孫登基,這天下的東西,還有他取不到的?” “這真是……唉,我還是找張懷兄再商議商議,要真到了那一天,可什么都遲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樹葉的沙沙聲慢慢填充進耳。郭臨輕緩地放下捂住他嘴的手。 “阿臨?!?/br> 陳聿修猛然抬起雙手捧住她的臉,長眉蹙緊,目光中難得透露出驚惶。 郭臨搭著他的手,淡淡地笑道:“聿修,知玄是我的殺的?!?/br> 他一驚,眼眸陡然睜大。 “知玄斂財是真,藏妻是假?!彼p巧地抬起頭,“那是我編的?!?/br> “所以,”她猛然用力扒下他的手,喉頭哽咽,眸色中的痛苦傾滿溢出,“陳聿修,你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我從闔家被追殺的那一日開始,就沒有再做回一個閨房少女的資格……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七殿下。我和你們從來都是兩個世界的人?!?/br> 陳聿修細微的呼吸幾不可查地加重,須臾,他頹然松開雙手。郭臨強忍住淚意,撐著地面艱難地支起身。 然而才剛剛離開他籠罩出的天地,就聽到他在背后顫抖壓抑的嗓音:“阿臨,你這般推開我,是打算在你所謂的世界里獨生自滅嗎?” 郭臨猛地一震,抬起的腳再生不出半分力氣。呼吸幾漸急促,越來越快,裹住雙眼的熱淚控制不及,潸然滾落。 那緊貼在臉上guntang的溫度,和緩緩環上腰間的雙臂一樣。陳聿修牢牢地抱著她,鐵腕一般的禁錮。她再也忍不住,轉過身來撲在他的肩頭。 天野草木,紅楓落華,只有它們聽見了那聲如悲如怒、如怨如哀的嚎泣。仿佛要將遲來八年的悲憤,在此間宣泄訴清。 * 日漸黃昏,香客們開始離寺。小沙彌提了掃帚打掃門院,不經意抬頭望見有兩人逆著下山的人流疾步奔上。正欲責怪不守規矩的香客,卻見其中那個高大的漢子已經大步走到了近前,抬手亮出一面銅牌。 背著夕陽,上面的字有些難辨。沙彌細細地瞧了好一會兒:“京……兆少尹?” “不錯!”另一個白衣公子搖著一把繪扇走近,俊秀英朗的五官被逆光籠罩成形,“在下有事求見了善大師……或者說,求見在此處養傷的武衛將軍?!?/br> 沙彌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道:“小僧這,這就去稟報方丈!” 白子毓在禪室剛坐了一會兒,就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仡^望去,見著的卻不是郭臨,而是陳聿修。 姚易急紅了眼,一腳站起:“少爺呢?” 陳聿修抬起頭,答道:“在休息?!?/br> 白子毓微微瞇眼,目光瞧著陳聿修不放??谥械氐溃骸安幌肷賻煷笕司尤灰苍诨视X寺?!?/br> 陳聿修漠然嗤笑,并不作答。姚易卻才反應過來,對面的人乃是太孫的下屬,與他們本不是一派。登時斗眉倒豎:“你……你做了什么?” “不巧,救了她而已?!彼p飄飄一句話,便把姚易周身的殺氣都卸了。 白子毓輕笑出聲:“我還想著你敢獨身待在傾向七皇子的皇覺寺,不是被脅迫了,就是無路可去了。眼下看來,卻是第三種?!?/br> 姚易不解地回頭,看了看白子毓,又看了看對面,著急道:“白少爺,他也有可能是jian細……” 白子毓低垂著眼瞼,動作優雅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覺得百年書香學士府的嫡長子,會給常家那種上不得臺面的暴發戶做jian細?” 姚易皺了皺眉,思忖片刻后,老實地在一旁坐下。 “看來白兄,已經信任我了?!标愴残蘼砸惶裘?,接過對面遞來的茶杯。 “我倒未必全信,可就我手上的情報而言,”白子毓抬眼看向他,“我們家那位慣常莽撞的少爺,對你信賴有加啊?!?/br> 陳聿修微微皺眉,又淺淺一笑,表情舒坦,似乎最后對這話非常受用。 “阿臨?!?/br> “我沒事……” 門外人聲漸響,白子毓端起茶杯,看著郭臨和世子推開門走進禪室。他輕輕地瞟了陳聿修一眼,笑而不語。 “老白!”郭臨步伐稍有輕浮,但在看到白子毓的那一刻,心中一直懸著的大石落下,頓時騰升出氣力來。不管怎樣,白子毓到了淮南,白家勢力皆盡可用,他們便不再被動挨打了。 陳聿修朝她伸出手,郭臨便扶著他坐下,世子起步坐到另一邊。 白子毓見狀,不由多看了郭臨兩眼,依然是一身玄色干練的勁裝。發髻雖亂,到底還干凈整潔。面龐蒼白失血,但眉目英氣健在。他看著看著,倏爾玩味一笑。 “看夠了?那就說正事吧,”郭臨白了他一眼,“見到我的傳信了?” 不提還好。白子毓癟癟嘴:“簡直沒被臭死!” “那么,你查了哪些?” “先查了高徹辰?!?/br> 郭臨眉梢一挑,目光冷凜。隨后深吸一口氣:“說?!标愴残蕹齻饶?,微微蹙了眉。 “他是否如你父親一樣,為了中原百家武學精要而來,暫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對攀附權勢很有興趣。他麾下幾個淵華宮的弟子,已經盡數交給太孫派用?!?/br> 郭臨驀地屏了呼吸,高徹辰此舉,分明是得了淵華宮的允許,看準了太孫日后的前途??擅髅鲹赣H所言,淵華宮歷代都極為厭惡中原皇室,從不讓門下弟子與官家權勢有所牽連。 “七殿下呢?”白子毓的注意點卻和她不同,“高徹辰的意思很清楚,只有太孫才是天之所予,未來皇朝?!?/br> “他……已經走了?!惫R神色有些尷尬,“聽寺內僧人說,今晨他的屬下找來了,說是要趕去申州見駕?!?/br> “見駕?”白子毓驚道,神色漸惱,“太孫布了這么大的局對付他,他就這么走了,打算留給你們處理嗎?” “那也是應該的?!?/br> 白子毓倏地住了嘴,微微瞇眼瞧著郭臨,敏銳地察覺了她語氣中的歉意。他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來。 “阿臨,高徹辰投奔太孫,這未嘗不是一個時機?!?/br> 郭臨不解地抬頭:“什么意思?” “太孫,與七殿下?!卑鬃迂股斐鰞芍皇?,慢慢比劃到一塊,“只能有一人生存,那我們何不跟隨希望更大的那一個?!?/br> 世子本在默默地聽著,此時不由一愣。須臾間想通他的意思后,頓時勃然大怒:“你說什么!”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卑鬃迂孤曊{驟然拔高,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太孫文有高徹辰,武有淵華宮??善叩钕掠惺裁?,他吊兒郎當的個性,還是你們這群不著調的臣子?縱然常家會繼續拖著后腿,如今的太孫也已經比七殿下強出太多?!?/br> 世子還未回辯,一個聲音已經蓋住他:“絕無可能?!?/br> 白子毓揚唇挑眉,輕輕一笑:“你確定?” “確定?!惫R仰頭直直地望他,“別的我不知道,但,七殿下曾養在皇覺寺十年,心性溫和,良善尚存。論那個位子,他比太孫適合百倍?!彼従彺瓜卵?,忽而一聲嘆息低不可聞,“何況,我欠他……” 右手突然一緊,郭臨一怔,側過頭。陳聿修目不斜視,神色坦然。然而寬大的袍袖下,袖長的五指,正牢牢地覆在她的手上。 “呵呵,哈哈……”白子毓撐著眉頭,逐漸大笑起來。世子橫他一眼:“笑甚?” “阿臨,你偶爾還是很接近真相的?!彼匦鹿蜃聛?,上身傾斜著靠近郭臨,“德王死于南蠻的蠱毒,這個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還知道為了讓南蠻勢力介入,德王讓他們在泰州南面建了個部落?!笔雷硬恍嫉?。 “不錯,我昨夜得到的消息。那個部落,已經死絕了?!?/br> 郭臨瞪大了眼睛,渾身顫抖。然而眼前的白子毓,依然是那張冷酷鎮靜的臉。他一字一句道:“高徹辰,三日之內,消滅了在淮南所有證據?!?/br> ☆、第93章 為她而謀 “山寨呢?”世子連忙問道。 “呵……”白子毓嗤笑一聲,“山林大火,燒得連渣都不剩。他們也是能干,火燒的范圍極廣,根本瞧不出目的。泰州知州沒法,只能按天災報上去?!?/br> 世子倒吸一口涼氣,呆呆怔怔地坐下。被劫到山寨中毒無力的日子還歷歷在目,現在,卻說那一切都灰飛煙滅了?這如何能叫人接受? “我記得那段山脈水源頗多,環境陰暗潮濕,按理說不易起大火。如果當地歷宗上,數十年內都未曾有大火的話……”郭臨的話剛說了一半,就見白子毓嘆息著搖了搖頭。 “官衙內想做手腳確實難,可人家謀定在前,我們差之毫厘,便失了先機?!彼嘈χ?,“大火前天的半夜,泰州府衙被盜賊闖入,偷了庫銀三百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