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唉,我讓白鶴送的信,董兄這么快就收到了?”白子毓奇道。 “……”郭臨張了張嘴,生生把要出口的話咽了下去。情節變化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了。 那廂白子毓以為是猜中了,不由自言自語道:“不對啊,我寫信是叫董兄給白家下帖子,我好再名正言順地去重元寺。怎么會是你來……” 郭臨眼珠一轉,臉上盡是狡黠的笑容:“??!那是因為董伯改了日期,咱們明日就去重元寺。這么晚也下不了什么帖子,見你信里寫的比較急,嘉禾就干脆拜托我過來接你?!?/br> 接我……白子毓這么一想,心中覺得有幾分道理??晒R夜探白府,偷偷把他背出來了,這算怎么回事呢?他信上寫的也沒這么急吧…… 醉酒后的腦袋實在不易多做思考。白子毓蹙眉想了良久,終于發覺了最大的不對勁——白鶴??!這么大的動靜,白鶴難道沒發現? “你,是怎么……”他斟酌片刻,“怎么把我從白家帶出來的?” 郭臨的笑聲被風吹來:“我乃是駐守瓊關的大齊軍將,正七品的致果校尉。你家那點守衛,末將還是不放在眼里的?!?/br> 原來是校尉,可就算是校尉,有等這功夫的軍中也少見吧。白子毓非常清楚白鶴的能力,他能被選中成為他的護衛,本身就是白家侍衛精英中的精英。而現在,守夜時主人被人帶走都沒發覺。要是被老家伙們知道了,估計又得受到懲罰……白子毓郁郁地想著,腦袋漸漸變沉。 建在蘇州城西的董府,雖說是商人宅邸,卻建得一派古樸簡單。夜色籠罩著院子里綻放的桃花,悠然自成靜謐。 此時,回廊旁的庭院里。董嘉禾正推著父親董湛,在桃樹下漫步。月光透過飛舞的花瓣,灑滿院落。他順著眼前飄落的花瓣望去,小巧的桃花落在父親灰白的發髻上。不由讓人憶起四年前未到蘇州時,鄉野間的父親還是一頭青絲,扛著鋤頭站在田埂上,精神奕奕。 “今年院子里的桃花,開得不錯?!倍繐崃藫嵘w在膝蓋上的毛毯,淡淡地道。 董嘉禾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與自己說話,只能中規中矩地應和道:“是啊,今年開得額外好看?!?/br> “我第一次見到恩師時,就是在像這樣的一叢桃樹下。恩師撫了一曲《水調歌頭》,我一個送糧的農夫,聽得入了迷?!倍炕貞浧鹜?,面上浮出一絲溫和。 董嘉禾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知道父親憶及郭景云大俠時,是最不喜人打擾的。 董湛沉思了片刻,忽而揚起頭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嘉禾,你是不是很喜歡小姐?” “嗯?”董嘉禾一怔,漸漸地,望著父親的眼睛瞪得老大,面色緋紅。不知是傍晚下肚的酒殘余的作用,還是他猛然間迸發的涌起。他走到董湛面前突然跪下,朗聲道:“父親,我真的想娶阿臨。我會好好待她的!”他說著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稍稍平復了下心情,堅定地望著董湛道,“她要復仇,我可以陪她一起。若我派不上什么用場,我也能等她……直到她放下仇恨。父親,我是認真的?!?/br> 董湛閉上了眼,沒有低頭去看他。這段靜默,久到董嘉禾跪著的腿開始發麻,他才聽到父親暗啞的嗓音:“那你也要……能打動小姐才好?!?/br> 董嘉禾呆呆地望著父親,好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父親的意思……竟是支持他??! 他一把攀住董湛的腿,連連顫聲道:“真的嗎?父親您同意了?” “你這小子!”董湛無奈地瞪他一眼,咳嗽幾聲,“到底有沒有聽懂為父的話,小姐又不是我的女兒,我同意有鬼用……”董湛輕輕皺著眉,心中對兒子的憨笨老實莫可奈何。 可是,有這樣的兒郎做丈夫,至少不會再讓小姐觸及傷痛。他抬頭凝望夜空,只希望兒子能努把力,入得郭臨的眼。 這么細瞧著夜空,漸漸發現圓月的光輝中闖入一個黑點,那黑點越來越近,直到站在了墻頭。入眼清晰的,竟是一個背負著人的身影。再定睛一瞧,能看出郭臨滿頭大汗的臉。 她躍下墻壁,腳踏在了結實的青石地面上。單膝跪地把背在身后的人往地上一放,郭臨快步走過來:“水,有沒有茶水?”她以手做扇,在脖頸前,飛快地扇動著。 董嘉禾張目結舌地看著她,不知是先去扶起地上睡得正香的白子毓,還是去屋里給郭臨端杯茶。 —————————————————————————————————————————— 翌日,陽光明媚,城郊田野間的草木香氣清新襲人。白子毓坐在青紗帳作簾的華貴馬車中,享受著透過紗帳適宜的春風,隨著馬車的前進,搖搖晃動。 只不過……身邊一左一右,一個是至交好友董嘉禾,一個是才認識一天的郭校尉。怎么有一種監視的意味在里面呢? 郭臨換了身干凈的湛藍錦袍,卸去昨日的干練瀟灑,變為一個風姿卓越的翩翩公子。那張雌雄莫辯的臉少了幾分肅殺之氣,添了些柔和。 也許只要是心儀的人,哪怕她穿著的是剛硬的男裝,胸部也裹得平平,還是讓對面的董嘉禾看呆了眼。那冷冽的眉眼,仿佛一張巨網將他牢牢地圈入囊中。直到…… “哎呦!”董嘉禾捂著額頭,可憐兮兮地望著郭臨。 卷軸闔上發出“啪”的一聲響。郭臨把玩著手中的毛筆,長眉一挑:“嘉禾,發什么愣呢!”她臉上仿佛有些促狹的笑意,至少在一邊的白子毓看來,不過是玩笑般的神色。只有正處在她對面的董嘉禾,清晰地接收到了她眼神中的兇意和威脅。 他連忙作揖:“阿臨,大人不計小的過?!币姽R不再理他,垂首繼續看書,他不由暗自吐吐舌頭。小時候見面便是這樣,被她打得哭鼻子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眼看都成大姑娘了,怎么還是…… 若董湛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恐怕要氣得捶胸頓足。 “白兄,我聽嘉禾說。你喜好游山玩水,只因家族限制,至今未能走出蘇杭?”郭臨細心地發覺了白子毓的不自在,開口問道。 “是啊,有機會一定去看看大江南北?!彼挥c人談論自己的家族,就連相處多年的董嘉禾也頂多知道些大概。對于毫無交情的郭臨,他自然是含糊以對。 郭臨笑道:“無妨,日后我下了帖子,邀你去瓊關游玩?!?/br> 白子毓不以為意地笑笑,他絲毫不認為一個七品武將白家會放在眼里。 董嘉禾接到郭臨遞來的眼神,忙道:“白老弟你有所不知,阿臨不只是瓊關的將領,他還是輔國大將軍楚王爺的義子。如果是輔國大將軍府的帖子,你白家族老應該會看重些?!?/br> 白子毓驚訝地望著神色如常的郭臨,萬萬沒想到她還有如此顯赫的身份。先前他還有些提防,畢竟這些年來身邊形形色色想要靠過來的人,多少都有企圖,他早就沒有真誠待人的心思。無論是誰,觀其身家氏族,他才能初步判斷此人是否無害。 很顯然,身為楚王爺義子的郭臨,是無須對距離瓊關甚遠的蘇州富家子有什么威脅的。 白子毓稍稍松懈了些,他靠在車壁上,悠然一笑:“那就多謝郭兄了?!?/br> 看看,稱呼瞬間就變了。郭臨溫和地笑道:“還請白兄放心,哪怕你的護衛白鶴不在,我也能護你此行周全無憂?!?/br> 白子毓斜著眼望著她,明明是一句此情此景中正常不過的話??蓮墓R這張神似女子的臉中冒出來,總有些不適。白子毓偏過頭望向另一邊,口中道:“大丈夫橫行天下,怎會因失了護衛就邁不開腿呢?” 郭臨聞言,淡淡一笑。他這口氣,像極了楚世子?!按笳煞虿唤üαI、封妻蔭子,還有何追求!”她想起世子,一直繃著的心情染上了一絲暖意。 跟在三位少年公子的馬車之后的,是董湛單獨的一輛馬車。車內,一直閉目養神的董湛緩緩睜開了眼,看向跪伏在前的一人。 那人揚起頭,面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動:“那禿驢一聽說是白家少當家請他去往重元寺,商議資助南少林的事,他就有些心動了。只不過他很謹慎,硬說要考慮幾天才肯隨屬下的人過來?!?/br> 他遲疑片刻,詢問道:“老爺,是否該花些金銀……”他的意思是讓那老和尚見到真金白銀,知道“白家”的誠意,說不準就立馬同意了。 董湛望了他一眼,輕聲一笑:“我本來也和你是一樣的打算,幸好有小姐提醒我。如果用金銀,那禿驢只會露出一時的貪婪,等他細想過后,就能發覺其中的不對,那時我們就全盤失敗了。傳令下去,就和他說一句‘大師不愿,實不強求?!缓笏腥硕汲冯x?!?/br> “是?!?/br> 此時,蘇州的白家里,位于后院最里的壽康堂已經亂成了一片。 “白鶴,我再問最后一次。你真的沒有看見董家那小子把少爺帶走嗎?”坐在堂上的白發老太太,神情嚴肅地審問道。 白鶴跪在堂中,聽著耳旁白家婦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他抬起頭,站在一旁的白家二房嫡長子白子術隱蔽地朝他使眼色。他還是堅定地答道:“沒有,屬下丑時之后發現少爺房中無人,只有桌上的一封董家來信?!?/br> 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滿臉縱橫的皺紋仿佛凝固住了。她細長的眉眼微微下垂,洪亮的嗓音命令道:“護主不周,自己去領罰吧!” 白鶴叩首:“是?!?/br> 白子術含恨地輕跺了下腳,轉頭朝著堂上,諂笑道:“祖母勿惱,肯定是三弟昨日與董家那小子喝酒時約定了什么,這才騙過了白鶴。不然以白鶴的功夫,哪還能有人把三弟從白家綁走?” “哦?”白老太太冷哼一聲,“我何時告訴過你,他昨日與董嘉禾喝酒了?” 白子術嚇得渾身直抖,完全不知如何反應。一旁的妻子何氏眼疾手快,暗推了他一把。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眼含熱淚望向堂上:“祖母……” “給我收起這些惺惺作態吧。你們誰派了人在少爺身邊,我還不清楚嗎?有什么小心思,都自己掂量掂量?!卑桌咸偷嘏牧讼乱慌缘淖咸词∨_炕桌,那一聲悶響,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屋里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就連最長舌的幾個婦人,此時連呼吸都輕了許多,生怕惹怒了白老太太。 “阿青,去把白鶴帶回來。和他說,這次的懲罰先記下。讓他帶上少爺的人,前去重元寺照料。這次,就待到少爺愿意回來?!?/br> 垂手立在白老太太身旁的深翠衣老婦人低低地應了聲,轉身去了。 白子術心中暗罵老太太偏心,只不過他現在是萬萬不敢再生事端了。 “老夫人?!北娙吮M散后的壽康堂終于恢復了慣有的安寧。青嬤嬤走進屋,對著臥榻淺眠的白老太太輕聲喚道。 “去了沒?”白老太太依舊閉著眼,緩聲問道。 “白鶴、悅兒,句伯、何伯都去了?!鼻鄫邒呱陨蕴а?,凝聲道,“還有……樂小姐?!?/br> 白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個家,在他沒有成為真正的當家之前,都不會安寧。索性,就讓我老婆子做回壞人?!?/br> “老夫人這是為了少爺好。少爺天資聰慧,萬事只要他想,沒有做不成的。將來的白家定然繁榮更勝?!鼻鄫邒邉裎康?。 “是啊,可惜就生子這事,他再不想,我也要逼他。白家不立無后之子為繼的組訓,不可亂啊?!?/br> ☆、第53章 性命之隔 京城的重重樓宇,繁華依舊。經過這一夜重新看到,卻感覺恍若隔世。 郭臨輕輕放下窗簾,聽著車外擦肩而過的又一隊羽林軍整齊的腳步聲??粗鴳阎杏耒I純真的睡顏,微微嘆了口氣。 陳聿修坐回她身邊,輕聲笑道:“看來德王殿下是非針對你不可了,從城門到這里,就已經看到了三撥羽林軍。聲勢如此浩大,估計百姓都會以為發生了什么大……” 他的聲音驟然停住,只因頃刻間,左肩之上承住了一個重量。 微微側了側頭,下巴就已經靠住了郭臨的額頭。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濃密的黑發。 陳聿修俊眉緊鎖,方才還掛在臉上的淺笑蕩然無存:“阿臨,喂!” “陳大人,發生了什么事嗎?”車夫聽到他的叫聲,回頭喊道。 隔了片刻,才聽到陳聿修如常的嗓音:“無事?!?/br> 搖搖晃晃的馬車內,耳邊能聽聞到郭臨細碎平和的呼吸聲。陳聿修嘆息一聲,右手輕輕地撫上她的發髻,幾不可查地道:“你啊……” 發間那些凝固的血塊,散落在指縫間。那種干燥顆粒的質感,從指間直傳進大腦。 “外面的……你快些,快些趕馬!” 車夫一驚,揚聲應道:“是,駕!駕!” 白子毓聽到李延來報后,連儀容都沒顧及整理,匆匆迎出來。見到庭院里停著的那輛特制馬車上,陳聿修正挽起車簾,扶著車夫下地。 “阿臨呢?”他急忙奔上前。 陳聿修見他登時伸手去夠車簾,不著痕跡地側身擋住他,微微搖頭。白子毓陡然間醒悟,冷聲吩咐道:“來人,把馬車駛進內院。阿秋,你上去照顧阿臨?!?/br> 阿秋見到馬車,眼睛都哭紅了。她猛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也不要人扶,手腳并用地爬上馬車。 白子毓目送馬車朝內院行去,輕舒一口氣?;厣頉_陳聿修長拱不起:“多謝陳少師傾力相助?!?/br> 陳聿修佇立在原地,沒有動,看到白子毓略顯邋遢的身姿。這一夜一宿未眠,人人都在竭力奮戰,誰都不輕松。 “白大人不必如此?!彼p緩地出聲道。 “那么下官就著人送少師回府?!卑鬃迂怪逼鹕韥?,凝眸望向他,“還望少師轉告秦公子,這份情,郭府銘記于心?!?/br> 此番秦正卿通風報信,已經有背棄德王投靠郭臨的意思。而白子毓此刻的表態,正是一主定音。 陳聿修淡淡抬眼:“等阿臨醒后再說這些吧!她背上及腦后都有傷,你們好些照料?!?/br> 他說完便徑直抽身而去。陽光下欣長挺立的身姿,仿佛完成了一道使命般,蕭然而去。孑然獨立的背影,令人望而生悵。 白子毓怔怔地望著前方,直到陳聿修已經走出了大門,才搖頭苦笑一聲,吩咐道:“還不去把事先預備的馬車駛過去,追上少師大人,送他回府?!?/br> 他不過一點點的試探,就被陳聿修輕巧地推了回來。他的心急,終究落了下乘、 “少爺!” 聽到這聲焦急的呼喊,白子毓收回思緒,循聲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