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吳公子一個忍不住,還是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一旁的公孫公子也是一樣的反應。 只見那扇金漆木雕梨木門門框上,靠著一位錦衣毓秀的少年公子。那身菊紋縷金挑線紗袍,輕易地將華貴和清俊結合在了一起。但再看到這公子的容貌氣質,就覺得衣裳如何并沒有那么重要了。 本就玉樹臨風的容貌,再加上生而富貴造就的器彩韶澈。若說白鶴已是他們看到的難得的俊美,那么眼前的白少爺,可以稱得上人中龍鳳。單這一個照面,便讓二人自愧弗如。 吳公子此時心中尤為羞愧,他的那些文人好友將白子毓描述得惡俗不堪,他便義憤填膺地來鬧一鬧。沒想到竟是這么個清雅風度的公子,自己獨斷偏見,卻造成了自己對人的大誤會。 白子毓俊眉微挑笑道:“這位吳陌公子,聽說你以畫技專長。那何須棄長揚短,做出這種酸句子。不如等后日,再帶你的畫來,同賞一番。只不過,一不看魚,二不觀斧?!?/br> 吳陌本是滿心愧疚,又倍受打擊,猛然間得白子毓這樣一句有意無意的邀請,心中頓時大喜。他連連點頭:“好的,好的,必當準時拜訪?!币慌缘墓珜O公子見了,眼里嫉妒得幾乎都要冒出火來。 吳陌心中歡喜,正要告聲辭,卻突然一頓,遲疑道:“冒昧問一句,白少爺所言‘不看魚,不觀斧’所謂何意?魚和斧總不會畫到一起去……” “呵呵……”身后的樓梯處,驀地傳來一聲輕笑,“所謂‘魚’、‘斧’,魚斧迂腐,他是叫你不要像今日一般,拿出這種迂腐的作品,看得人眼累,聽得人耳酸?!?/br> 白子毓聽得這話有趣,不由循聲望去。只見樓梯口走上來一個身姿挺拔修長的玄衣少年,他輕巧地繞過吳陌公孫二人,瞟了白鶴一眼,徑直朝著廂房走來。 面如冠玉,睛似點漆,唇若涂朱。乍一看上去,竟是一種雌雄莫辯的俊美。待到再一眼,便能分明出眉眼間的肅殺英氣,灼灼逼人,又豈會是嬌弱女子能有的。 那玄衣少年望也不望白子毓,偏頭朝著廂房喊道:“董嘉禾,你父親在找你呢,還不快出來!” 白子毓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回頭瞅向正慢吞吞挪出屋子的董嘉禾,低聲問道:“董兄?” 董嘉禾低著頭,走出房門,好一會兒,才抬眼瞟了瞟門口的玄衣少年,紅著臉道:“阿……阿臨,是父親請你找我?” ☆、第51章 白子毓番外之歸藏篇(二) 三人落座在碧海天閣的廂房,經過董嘉禾的一番介紹,白子毓才知,眼前的這位玄衣少年。姓郭,單名一個臨字。 董嘉禾說這少年是他父親的客人。雖說是客人的身份,可總也讓人想不通,為何要說他是父親“請”來的。白子毓不露聲色地打量著二人,心中揣測著,莫非這少年的身份較之其父還要貴重幾分。 董嘉禾介紹完郭臨,便轉而為郭臨介紹白子毓。聽說白子毓是白家少當家,郭臨面上也就浮出了一絲平和的笑意,簡單地招呼道:“幸會?!?/br> 招呼完他又看向董嘉禾,面露不解:“董伯說你昨晚沒吃飯就睡下了,今早又匆匆出了府,都沒和他打聲招呼,這是怎么了?” 白子毓一聽,也轉頭看著他。董嘉禾被二人的目光嚇了一跳,忙擺手:“沒事沒事,我……”可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用眼神示意白子毓。 “啊……”白子毓眼珠一轉,會意出聲,“董兄是來找我的?!?/br> 郭臨聞言微微一笑,似信非信,:“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彼f著站起身,“嘉禾記得早些回府?!?/br> 眼看他要走廂房,董嘉禾一個忍不住,站起身急道:“阿臨你去哪?” “我?久未來蘇州城了,隨意逛逛。白兄,先行告辭了?!惫R回身客氣地沖白子毓拱了拱手,隨后走出房門。 董嘉禾悵然若失地望著關上的門,整個人緩緩地跌回椅子上。 “怎么了你這是?”白子毓關心道。 “唉,老弟,”董嘉禾一手攀住白子毓的肩,俊朗的臉上泛起一絲苦色。他提起酒壺給二人的杯子斟滿酒,“如果有一個人,你從小到大都以為,未來她會成為你妻子。結果長大后……卻沒法娶她。你會怎么做?” 白子毓盯著酒杯里晶瑩剔透的酒水,思緒似乎漂離了很遠,又似乎就在眼前:“指腹為婚嗎……” 董嘉禾放開他的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不是的,只是她父母雙亡,我父親從前受過她父親的恩惠。所以從小就和我說,要我以后照顧她一生一世。我也就,也就……唉!”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白子毓神色一轉,面上含了一絲促狹的笑:“天涯何處無芳草,難道你看上那姑娘了?” 董嘉禾紅了臉,靜默了半晌,點了點頭。 “奇怪啊,”白子毓撐著下巴,上下打量著他,“董兄你一表人才,家世頗豐。雖說你董家是農民出身,但你父親的種植能力,全天下也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發展了自身又造福于民,家族口碑如此之好。全城的姑娘都在盯著你呢,怎么還會有姑娘不愿嫁?” 往常聽白子毓說出夸獎的話,那多半是在反諷某些人,譏笑他們不自量力。但是對于眼前這個年近十八的俊朗憨厚少年,他還是存了真心結交的意思在里面。 董嘉禾,之所以叫嘉禾,就是因為他父親的發跡,是從田里的禾苗開始的。 他父親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自發跡之時起,他便改名為董湛。原本是蘇杭附近的一個偏僻小鄉村中的農民,后來不知道怎么的,他種的田里收獲突然就變成了普通人家的好幾倍。幾年間便發展迅猛,買下了鄉間所有的田地。眼見家產漸豐,便起了做生意的念頭。帶著兒子一道來了蘇州落戶,開起了鋪子。 事實上,白家作為大齊首富,一向是看不上董家這種農家出身的暴發戶。但偏偏董湛的種植之術實在太過厲害,這種能力已經不能算作普通的運氣,而是眾人未知的某種農作方面的學識技術。董家也因此曾被官府和村民們先后上門過問,要他交出種植之法。他甚至還在這場爭斗中失掉一條腿??删退忝鎸θ绱说谋破人惨o了牙關,不肯說出種植之法。 官府不得已還上報過朝廷,但不知為何中途被人打了回來。幾次都是如此,可見是有人護著他。蘇州知府不敢再多生是非,只能不了了之。此事一處,鄉間的傳言就傳得越來越神,說是董家遇上了田間之神,方法是神明賞賜的,不可外泄,泄露了就要遭天譴。 這種傳言一出,官府是徹底沒轍了。若是硬逼……就算殺了董湛也拿不到方法,況且他真的死了,那田里就再也沒有那么大的收獲了。 在這般傳奇的名聲中,董湛一步步躋身進蘇州的富貴圈。 對于這些傳言,白子毓只是聽說過,并不很感興趣。他只是覺得董嘉禾是個難得老實良善的人,結交起來輕松自在,不似他族中那些狡猾難纏之輩。是以這些年來,二人交情越來越深。 見董嘉禾只是一味地搖頭嘆息,什么話也不說。白子毓反倒真對董嘉禾的意中人起了興致:“她樣貌如何?” 董嘉禾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臉上就有了羞澀的笑意:“甚美?!?/br> 白子毓突然冷笑了一聲:“那說不準就是她在待價而沽。等遇到比你更好更有錢的,她就能安然抽身?!?/br> 似他們這樣的富貴少年,承載著家族的富貴和榮耀。身邊的女子,有小心思,他們也不是沒碰上。 “不,不是?!倍魏掏搜郯鬃迂?,肯定地道。其實,他思考了一夜,所得的結論和白子毓一樣,他總覺得她是瞧不上自己才斷然拒絕了這門婚事。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是那位大俠的女兒,而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所以……所以他今日特意躲到白子毓這里,就是為了讓她尋上門。想親眼看看她見到了大齊首富的少當家,才識過人又英俊多金的白子毓后,會有什么反應。 “唉!”想到這里,他再次幽幽地嘆了口氣。連見到子毓她都仍是一身男裝,客套疏冷。那他,還有希望嗎? 就算白子毓文曲降世,再多上十個八個心眼,也不會知道,剛剛見過面的那位玄衣少年,就是他眼下正談論的姑娘。 此時的他,正同病相憐地望著董嘉禾:“董兄,你是有喜歡的女子而不得。我呢,是根本無法去選擇成為我妻室的人?!?/br> 董嘉禾一聽,也想起了最近白家的那些事。心頭連著白子毓的份一塊兒酸楚,索性猛地提起酒壺,朝白子毓一揚:“來,不醉不歸!” —————————————————————————————————————————— “你們沒給少爺的酒水里加上酒脫?” “奴婢加了的,不知為何會……” “一個一個干什么吃的!要不是少爺念舊,你們這些人早被我轟出府了!看看大公子做少當家時身邊的人,個個都比你們精明能干……” 迷糊間聽到這尖銳的中年女音,白子毓只覺得頭疼欲裂,心情也跟著煩躁不堪。他奮力掙了掙,右手一揚?!斑旬敗币宦?,似乎打落了什么銅器。接著便有人開了門,撲到他床邊。 “少爺啊,您終于醒了!”近旁的人都不敢說話,只有那個女聲搖搖曳曳地擺進屋。 “白鶴,給我把瞿娘扔出去?!卑鬃迂刮嬷^,慢慢爬起身,聲音嘶啞,“她要是再能進這個院子,你們統統都給我滾!” 被喚作“瞿娘”的婦人頓時花容失色,她怯怯地望著陰冷著臉漸漸靠近的白鶴,慌張地指著他道:“你要做什么,我可是老夫人的人……??!” 白鶴一把打暈她,扛起就走。 終于清靜了。白子毓回了回神,睜眼看著四周。床邊趴著的是婢女悅兒,堂中躬身站著的是奴仆句伯,還有一位車夫何伯正在門口驅散無關的下人們。 還好,都是信任的人。白子毓撐著額頭,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我怎么會在家中?” 句伯道:“子時剛過。少爺您醉酒后,我們本是將您安置在碧海天閣。但,瞿娘帶著老太太的命令上門來,我們……不敢不從啊?!?/br> 白子毓冷哼一聲。是啊,一旦他不能反抗,那些人就會想盡法子把他拉回白家。 估計瞿娘裝模作樣地說下人們未加的酒脫,也是她們自己做的手腳。 白子毓年幼之時被族人發現是沾杯即倒的體質,只此一項,便被白家視為不能接班的人。庶出的大哥成了少當家,十幾年來接受著家族中最優質的教育。 只可惜大哥最后還是因為驕縱犯了大錯,被本家貶黜到鄉下的莊子去了。 本家挖空了心思,把他重新接回。為了讓他能順利接班,甚至還花了大價錢研制出一種千杯不倒的藥——酒脫,只要將此物放入酒水中,喝上多少,也直如白水。 但可笑的是,所謂的沾杯即倒,不過是當年,大哥為了不讓白子毓擋路,刻意引誘年幼的他做出的舉動。 這府里,人人都活得虛妄。他離府多日,頭一次真起了興致與董嘉禾一醉方休,也就根本沒去注意入口的酒水?,F在看來,老太太的人一直在身邊監視著自己呢,不達到目的他們就不會罷休。 “這次不知要多久才能出門了?!卑鬃迂箛@口氣,“扶我起來,我去見老太太?!?/br> “少爺,”句伯突然出聲,“少爺宿醉未醒,此時面見老太太,恐怕會應付不當?!?/br> 白子毓抬起頭靜靜地盯著他,句伯仍是垂首躬身,佇立在原處。 “你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了?!卑鬃迂箍嘈χ鴵u了搖頭。他實在太想離開這里,哪怕多待上一瞬都覺得渾身難受。 門“吱呀”一響,白鶴走了進來。白子毓望著面無表情的他,憶起在碧海天閣的酒席,忽然一合掌道:“對了,今天董兄有告訴我,董家后日要去重元寺禮佛小住。白鶴,你幫我送封信給他?!?/br> 白子毓跳下床,醉意未過,險些站不穩,悅兒連忙上前扶住他。他走到書案前,提筆飛快地寫下一封信。包好后遞給白鶴,吩咐道:“別讓任何人發現,必須親自交到董兄的手里?!?/br> 白鶴領命:“是?!?/br> 望著白鶴奔出門的身影,句伯蹙眉遲疑道:“少爺此舉何意?” “呵,”白子毓冷冷一笑,“老家伙們明明瞧不起董家,還一直看著我和董兄交好不阻攔,不就是眼紅人家的種植之術?!彼舆^悅兒倒來的茶水,輕抿一口,“等董兄邀請我同去重元寺的信箋一到,老家伙們心中一盤算,就會把我和那女人的婚事推后了?!?/br> 句伯靜默半刻,輕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才道:“但愿如此?!?/br> 窗外黑夜如瀑,白子毓立在窗前凝望著夜空中的一輪滿月,微風拂過他的衣領,吹起肩上的幾縷碎發。 “少爺,您快些休息吧?!睈們簞竦?。怕他還要多站一會兒,想了想,還是在衣架上取下披風,輕柔地往他身上披。 “不必了?!卑鬃迂鼓孟屡L,轉身朝床榻走去,“你也早些去睡吧。明日還有一場好戰呢!”最后一句自言自語,是說給自己聽的。 悅兒默默地將披風放回,走到房門處,回首望了望床榻上謙謙玉質的貴公子。垂下了眼瞼:“少爺,好夢?!?/br> 隨著酒意和困意,白子毓漸漸沉入了夢鄉。 夢里的他,終于離開了形同牢獄的白家,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躍。天下之大,再也沒有能困住他的所在。他心里幾乎是無與倫比的暢快,連迎面撲來的冷冽的寒風,都不覺…… 唉,等等,寒風……? 白子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面前是一間房屋屋檐的一角,離得如此之近,眼看就要撞上。而下一瞬,他已經騰空掠過這間房屋,穩穩地停在另一個屋頂。 撲面的寒風吹開他披風上的狐毛,撓在脖頸間。白子毓的神經從困意中堪堪歸位,他終于發現,他是被某人背在了背上。 這這個發現實在太過驚駭,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哦,你醒了?”面前的后腦轉了過來,一張臉在月光下俊朗生輝。 “你是……”這雌雄莫辯的五官,不會錯,白子毓大叫道,“你是郭臨?” “白少爺好記性!” ☆、第52章 白子毓番外之歸藏篇(三) 夜風呼呼地吹過,月光下,依稀能見到郭臨臉龐瑩白的輪廓。 白子毓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你這是帶我去哪兒?” “去董府……”郭臨輕咳一聲,“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