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按照沙漠之花的規矩,一樓不賣菜肴,只售賣美酒,而且必須一缸一缸的買,不過縱使如此,這里還是每日擠滿了客人。豪放的酒客們扛著酒缸和酒碗擱在矮幾之上,找熟識的人喝酒聊天,笑聲幾乎能掀開屋頂!醉的不醒人事時,就枕著陌生人的臭腳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二層以上,則是另一個世界,一座座假山點綴其間,和沙漠仙人掌一起很自然將圓弧看臺隔成一個個雅間,再扯上紗簾,放眼望去,一副天下皆在我腳下的意境。 平日里,從上之下,四樓的位置最貴,而今晚,二層的十個雅座單是位置就需要黃金千枚,而且早在上個月就預定完畢了。因為今晚,對知曉黃金城的人來說,簡直是節日般的存在——幾乎是大半年才輪到一次的黃金籠格斗場就在這里舉行了。而二樓的雅間,恰好與高臺之上的格斗場平視,將場上一切一覽無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店小二上了一盤貌似平常的油菜,顏知秋請夏侯安先嘗,說油菜是在沙漠生長的,完全由深層地下水養育而成,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珍品。夏侯安嘗過,客氣稱贊,黃金城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城市,這時,酒樓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對著剛剛走進酒樓的一臉絡腮胡的老人單膝跪地致敬。 顏知秋低聲解釋說這個老人就是黃金城城主,據傳他的祖先發現了這片沙漠中的綠洲,建立這個自由之城,如果硬要說黃金城有法律,那么這個城主的話就是法律。 夏侯安身份貴重,自然不會像他人那樣跪地,他學著顏知秋的樣子對著老人點頭致意,老人點頭回禮,顏氏家族是黃金城的???,和城主關系匪淺;顏知秋的客人,非富即貴。 老人緩緩走向二樓雅間,恰好與夏侯安顏知秋隔著格斗場兩兩相望。老人坐下輕輕一揮手,眾人紛紛恢復了坐姿,酒館老板一敲銅鑼,渾厚的嗓門直沖天際,“格斗開始!戰士入場!” 哄! 尖叫聲,口哨聲,干杯聲和著甘冽的酒香在樓中沸騰了!店小二捧著紙筆錢袋穿梭其間,大聲叫著:“黃金籠之爭開始,誰勝誰負開始押注啦!格斗王礁石對陣百場不敗的新人王閑游啦!十枚金幣起押!上不封頂!” 酒精和賭博向來不分家的,十枚金幣,普通人家一年的開支,這是一場豪賭。顏知秋在黃金城算是半個東道主,她指著踏著臺階緩步走向格斗場上俊美得耀眼的男子。 “能進黃金籠格斗戰奴,都是萬中挑一的格斗之神。而黃金籠中的獲勝者,不僅能到自由,運氣好的,還會被黃金城主看中,收為義子義女,協助城主管理黃金城,永享富貴。礁石本是在黃金城土生土長的富家子弟,五年前家族衰敗,他自己賣身到格斗場做了戰奴,戰無不勝,去年兩次在黃金籠中獲勝?!?/br> “這樣說來,他已經自由了?”夏侯安不解。 顏知秋笑著點點頭:“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新貴了,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屬于格斗場,他可以自由選擇站在那個擂臺或者退隱?!?/br> 夏侯安,“很明顯,他選擇了前者?!?/br> 顏知秋,“在黃金城,格斗場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業,這里每一杯水都是要花錢的,生活不易,我們在這里招募的雇傭兵,都是最勁銳的一支,毫不夸張的講,他們的戰斗力,六合之地沒有一支軍隊是他們的對手?!?/br> 話到此時,酒館老板再次敲響銅鑼:“闔上黃金籠!” 轟隆一聲,機括響動,眾人皆仰首看天,夏侯安也將視線抬了抬,只見四樓樓頂處的一塊暗紅色的絨布像窗簾般被拉開,露出金光燦燦的黃金籠! 黃金籠緩緩而下,眾人贊嘆唏噓,無數根嬰兒手腳般粗細的黃金棍組成了巨大黃金籠罩向格斗場,傳說黃金棍的尺寸是按照當初下令鑄造此籠的城主的老二粗細來的——此話明顯有些夸張了,這無非是城主為了表現自己的權威和財富而故意制造的謠言而已。 轟!千斤重的黃金籠和擂臺重合,震得地面都抖動起來,揚起了灰塵無數,早有侍者遞過一副浸了水的棉帕給夏侯安遮住口鼻避開塵土,四層的酒樓如燒開的油鍋濺進了水,立刻沸騰炸開了,熱烈的氣氛激蕩著每個人的心臟,臉龐激動得發紅,雙拳時握時松,無數雙抓著金幣的手伸向記賬的店小二,押注要酒。 夏侯安也按捺不住要下注,請教顏知秋:“那個礁石確實厲害,這個時候了,還能靠在黃金籠邊上旁若無人的擦拭刀劍,這次格斗,顏小姐打算押給誰?” 顏知秋看著黃金籠靠著火把的一角,“登上黃金籠格斗場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勝負難料啊,礁石獲勝可能性很大,不過,這次我押新人閑游,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就是很看好她?!?/br> “我相信顏小姐的眼光?!毕暮畎彩疽馐窒卵鹤⒁话倜督饚?,“黃金籠已近合上了,為什么還沒看到他的對手閑游?” “這個?都怪我沒說清楚?!鳖佒镄α?,指著遠處火把的一角,“她一直就在那里?!?/br> “那里?”夏侯安遠望過去,只見到黃金籠角落邊蜷著一只瞌睡的狼狗,“閑游是條狗?這——?!?/br> 這時,遠處的狼狗像是初醒般抖了抖身體,一只皎潔如月光,赤/裸裸的胳膊從狼腹里伸出來,接下來,是一雙細滑勻稱、仿佛抹過蜂蜜的小腿,精致秀美的腳踝令人瘋狂的去想輕輕咬一咬會是什么樣的味道? 酒樓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皆屏住呼吸打量著這個從狼腹出來的女人——一定是個女人! 夏侯安驚訝脫口而出:“原來她披著整張的狼皮!連頭帶著尾巴!” 黃金城的能工巧匠居然能夠制作如此精細的毛皮,這張狼皮毫無瑕疵,連鼻尖的毛皮都不見磨損,難怪眾人都覺得的只是一只狼犬酣睡在格斗場之上,沒想到里面居然就是這次黃金籠格斗的另一個主角——閑游! 夏侯安贊嘆道:“還是顏小姐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來了?!?/br> 顏知秋搖搖頭,“若那張狼皮不是我親手送給她的,我自己肯定也無法分辨的?!?/br> 披著狼皮的少女坐起身來,百無聊奈般伸了個懶腰,隨即扶著黃金籠的圓形金條站起,狼皮從少女窈窕的身體上滑落。 那一刻,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窒息,齊耳黑色短發的少女赤/裸著雙臂,上身裹著一件背心般的白綢里衣,柔軟貼身的皮甲勾勒出她流暢秀美的身型,皮甲一直延續到膝蓋,同樣不著一物光滑細膩的雙腿和皮甲的厚實形成鮮明對比;濃密的黑色短發調皮的在臉頰上彎成迷人的弧線,更顯得她纖細的脖子楚楚動人,花朵般輕輕一掐,就能折斷似的。 少女就這樣站在黃金籠的邊緣,黃金襯得火把太過耀眼,夏侯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但看身影,她就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情竇初開的少女——根本就不像生死之戰的戰士嘛。 黃金籠二十步開外的礁石繼續擦拭著刀刃,此時酒樓里的女人們熾熱的目光似乎能融化他的彎刀,這是個過分俊美的男子,彎曲的暗褐色卷發胡亂用牛皮筋束在腦后,氣質逼人卻有種異常的溫柔,聽聞礁石從來不缺各色女人陪伴,許多富甲之家的女人暗暗思慕,不惜重金追隨他每一場格斗,每次格斗結束之后,礁石休憩的小椅上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手帕首飾,還有情信。 他遠遠的看著少女,目光凝滯不動,但又仿佛并沒看她,良久,他將左手中的彎刀拋成一道弧線,右手單握著另一柄一模一樣的彎刀。 少女伸出右手接住,在手中隨意的顛了顛,驀地雙手并握,大喝一聲沖向礁石!心有靈犀般,礁石幾乎同時揮著彎刀撲向少女!。 乒! 兩柄彎刀在黃金籠中央狹路相逢!迸發火花無數,隨即分開,再次劈斬! ☆、情殺 彎刀帶動著青色弧光閃過,每一刀都凜冽出深邃的殺機,礁石反手劈斬,青光過后,一縷短發無聲落下,少女凌空翻身避過這一擊,赤/裸的胳膊滲出一線血絲,她舔了舔前臂的傷口,再次揮刀,礁石的刀鋒也已近切到少女前胸。 兩道青色的弧光均輪空,殺氣大盛,不聞兵器硬碰硬的脆響,跳躍的火把映著黃金籠的奢華,幾乎要閃滅人的眼睛,只見黃金籠子里人影和刀影交疊,數不清他們出了多少刀。 垛! 少女手中彎刀脫落,直入土石鋪就的地面。她單膝跪地,喘著粗氣盯著礁石手中的刀。 眾人嘩然,莫非閑游要輸?畢竟是女子,刀術雖精,到體力不如礁石,百個回合下來,手中還是脫力,失了兵器。 “稍安勿躁,她不一定會輸的,格斗場的變數多著呢?!鳖佒锝o夏侯安倒滿了酒,葡萄美酒盛進透明的水晶杯里,血般的顏色。 礁石看著地縫里的彎刀,笑了,同時將自己的彎刀拋開,彎刀在空中翻滾,和少女的彎刀并排插/進地縫。 嘩嘩! 酒樓里掌聲、噓聲、罵娘聲、叫好聲在酒精里蒸發。 少女微微一愣,礁石放棄兵刃,兩人赤手空拳相對。 兩只惡狼般的戰士圍著黃金籠試探的轉了半圈,均大喝一聲沖向對方,拳拳到rou,聲聲悶響似乎是心臟跳動的聲音,少女露在空氣中的胳膊和腿凈是一片青紫。,一個踉蹌栽倒,礁石像拾起一片風中落葉般輕松的將她提起來,砸向黃金籠。 血光飛濺,少女口鼻迸出了鮮血。她像喝醉酒般晃晃悠悠的扶著黃金管站起來,場上被鮮血刺激得亢奮的看客揮起拳頭大聲嚎叫:殺!殺!殺! “這樣打下去她會死的?!鳖佒镉行牡目粗鴪錾显俅伪辉蚁螯S金籠的少女。 夏侯安問:“她不能認輸叫停嗎?” 顏知秋暗指著對面紋絲不動,平靜的看著格斗場的老人說道:“只有城主才能決定戰斗什么時候停止,他不豎起大拇指,戰斗就不能結束,黃金籠里,死亡是常有的事情?!?/br> 夏侯安有點惋惜,不是為了押注的一百枚金幣,而是覺得這樣的女子死在格斗場上太不值了。 礁石將少女第四次舉起,這次,他沒有直接砸向黃金桿,而是將她平舉過頭頂,風車般旋轉著,一旦脫手,她會撞得粉身碎骨! 一道黑色的線繩從少女手中發出,毒蛇般纏上黃金籠子的最頂端!礁石下意思的仰頭看去,脖子卻被馬鞭般的物事套牢了!脖子受困,手腳頓時無力,少女從空中跳下,鞭子在右手手腕中繞了一個圈,礁石被高高吊起,腳繃得筆直,但是離地面還是差三尺的距離! 少女也是約凌空三尺,右手牢牢握著鞭子的木柄,和吊在空中的礁石平視,礁石的雙手胡亂揮舞幾下,隨即抓住纏住自己喉嚨的鞭子,這鞭子尾端是個死結,越是掙扎,勒得就越緊,無法逃脫。 夏侯安抓緊椅子才避免自己跳起來:“她——她什么時候多了一條鞭子?” 顏知秋也不甚了解,目光落在黃金籠邊緣處的狼皮,“那條鞭子應該是閑游事先藏在狼皮里,剛才礁石把她砸向那個角落時,她滾到狼皮上偷偷取出鞭子,乘礁石把她舉到頭頂時纏在黃金籠頂,皮鞭一響,礁石抬頭,脖子就套進打好結的尾端?!?/br> 夏侯安問,“格斗場上容許用暗器么?” “當然不行,但是皮鞭肯定不是暗器,更何況——?!鳖佒锿鴪錾蠗売玫膹澋?,“兩柄彎刀都是礁石帶入場的,閑游藏在狼皮里的皮鞭是她唯一的武器,不算違規?!?/br> 礁石若提線木偶般做無謂的掙扎,少女咬破了下嘴唇,胸膛劇烈起伏著,她的右手堅定的攥緊鞭子,祈求的眼神看著夏侯安對面的老城主。 老人依舊面無波瀾,始終沒有動過他的大拇指。 一陣劇烈的抽搐,少女猛地轉頭望著礁石,和她面對面的男人似乎是在笑,終于解脫了,眼神歸于平靜,垂下腦袋,靈魂脫離rou體,只留下僵直的身體。 “閑游獲勝!” 酒樓老板敲響了銅鑼,宣布結果,他嘴里還喃喃的說些什么,但是已經被酒客們的喧嘩壓住了,礁石已經成為過去,這里只推崇勝者。 兩滴晶瑩的淚水從頰邊滑過,少女輕輕放下礁石,闔上他的眼睛,黃金籠緩緩升起,一個喜極而泣的少年和一個抱著烤羊腿狂啃、吃相可怖、但是相貌秀麗得令人不飲自醉的少女一同撿過地上的狼皮披在閑游身上。 啃羊腿少女嬉笑道:“我就知道你死不了,那招請君上吊真是太絕了!” 閑游面無表情:“薔薇,你再偷偷把油脂抹在我衣服上,我就把你賣了換酒喝?!?/br> 秀氣的少年抹著眼淚哭訴:“嚇死我了,那家伙當你是手拋餅到處亂扔,我求干爹停止比賽,他不理我,嗚嗚?!?/br> 薔薇揮舞著羊腿,“楊憧你就是個慫包,你不拿劍架住他的脖子,他當然不會聽你的?!?/br> 閑游不語,脫下狼皮細細蓋住礁石。 楊憧只好接下自己的白袍披在閑游身上,好歹遮住她滿身的傷痕:“這里我來處理,干爹叫你過去呢,肯定是要收你做干女兒,熬到今日,算是出頭了?!?/br> 隔著偌大的格斗場,夏侯安看見閑游在老人面前單膝跪下,老人取下手中的戒指,套在幽閑拇指上。 二年后,在尹國帝都的夏侯安聽聞黃金城幾乎是一夜之間消失在大漠里,老城主的尸體掛在城門成了人干,黃金城水脈突然枯竭,全城的居民被迫離開這個城市,尋找新的落腳之處。 傳說,老城主的干兒子干女兒們一同叛變,城主一家被滅門,積累數十代的財富被搶劫一空。 傳說,叛變者的首領是前年城主新收的干女兒,她的名字叫做閑游。 傳說,閑游是魔鬼,她毀滅了黃金城。 …… 三年后,北焰國,姜府。 “我可能此生都會對他身懷歉疚?!庇拈e猛灌一口烈酒,嗆得她直咳嗽。 這已經是第三壇了,顧念久沒有阻止,反而給她倒上酒,“你不殺他,他也會殺了你?!?/br> “不是,不是的?!庇拈e倒在地毯上,蜷縮在顧念久腳下,“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到了格斗場,看見他擦拭著那兩柄彎刀,我就明白了,他那晚沒打算活下去?!?/br> 顧念久,“為什么?” 幽閑拍著地毯邊哭邊笑,“他以前對我說過,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把雙刀陪葬。所以他從來都不曾背著兩柄刀上格斗場,那晚,他就是打算死在我手里?!?/br> “路不易說,他所在的城市也有唱戲的,有句名言叫做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我曾經取笑他這算是個什么問題?當然是要活下去,可是礁石選擇了死亡?!?/br> “而我,從頭到尾都是想著怎么活下去,哪怕活下去的代價,是殺了他?!?/br> …… 剛剛被賣到格斗場時,其中的殘酷遠遠超過的幽閑當初的想象,她想過逃走,可是沒有錢,不識方向,不認水源,連一匹老駱駝都買不起,必定會死在沙漠里。 她在陰暗的地下格斗場揮動著兵刃,和眼睛里同樣是對生的充滿渴望的戰奴們生死格斗,有一天,她僥幸撿了一條命回到破帳篷,路上遇到一個俊美的男子,他向她招手,“過來,倔強的小野貓,刀不是這樣使的,殺人不同于殺豬,如果你技藝再沒有長進,不到半年就會橫尸格斗場?!?/br> 她沒有理會,因為剛剛結識的朋友楊憧偷偷買了駱駝和水,幫她離開黃金城。 半個月后,她逃離黃金城,理所當然的再次迷失方向,再次暈倒在沙漠里,昏厥之時,她看到牽著駱駝的礁石朝她噴了口涼水。醒來時,自己已近躺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了,他喂給她清水,笑道:“小野貓,你以為自己逃了多遠?走了三天,其實都是圍著黃金城轉圈?!?/br> 沙漠的夜晚很冷,幽閑的意志和信仰都瀕臨崩潰,她蜷在礁石的懷抱里。礁石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他渴望得到幽閑。于是那晚,她成了他的情人。 ☆、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