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武信旋對這些絮叨總是敷衍,偶爾貼上幾個詞,“嗯”,“啊”,“真的”,“該”,“后來呢”,“呵呵”。 那個時候,他覺得日子過得很枯燥,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會在紅葉鎮做一輩子屠夫,娶一個小鎮姑娘,生個兒子,然后,他的兒子會重復他的人生。 一直到他十四歲那年,父親將他的殺豬刀扔到地上,雙手遞給他一碗烈酒,母親捧著一把古樸厚重的長刀,慎重的遞給他,眼里滿是期待,她指著前方端坐的然鏡說:“他是南熠國的王子,是我們武家發誓世代跟隨的繼承人,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主人,即使他命令你殺了我和你父 親,你也要立刻執行,為人臣下,應當令行禁止?!?/br> 然后,她單腿跪在然鏡面前,“我的兒子長大了,他繼承了武家祖傳的拓云長刀,也繼承了武家百年的期待和夢想,潛龍在淵,他日橫空出世,就讓我兒子為您斬棘劈石吧?!?/br> 然鏡對他點點頭,“以前,我還不能自保的時候,你的外公死在逆賊的亂箭之下;你的父母原本拿著虎符的手,卻拿著屠刀當街賣rou;現在,我也沒有足夠權利,賜予你官職爵位。但是請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有朝一日,武家的戰旗會重新飄揚在戰場上,它會得到無限的威信和尊榮?!?/br> 那是武信旋第一次看到穿著黑色重錦禮服的然鏡,廣袖玉帶,光著頭,沒有戴冠,卻絲毫不顯突兀,垂下的眸子并沒有和他直視,但他還是感覺到重重的震懾之力。那個被他稱之為主上的,是南熠國王子姬永澤。 就在那年的冬天,幽閑在半夜偷偷溜下山來,鉆進他的被窩里,沒戴帽子的小臉凍得紅彤彤,她興奮得抱著武信旋,“無疏師太說要帶我見mama了!” “嗯,嗯?你也有mama?”武信旋捂著她的小手,這年,幽閑突然同意回紅葉庵,不哭不鬧,抱著木魚,跟在無疏師太的毛驢后面,安靜的像只兔子。 十方和尚感嘆:女大不中留啊,養了五年的娃兒就這樣走了。 “我又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當然有mama。無疏師太說,只要我乖乖跟她回紅葉痷,她就帶我去見mama?!庇拈e眼里滿是憧憬,上嘴唇微微翹起(據說斷奶時間晚的孩子都有這個毛?。?。 “師太說,母親是個大大的美人兒呢,”幽閑夸張的伸開胳膊。 武信旋想提示美人其實和“大小”并無關系,但他一看見幽閑瞇縫著眼睛,時不時的砸吧砸吧嘴,就像冬日里偷偷在被窩里啃烤地瓜般美滋滋的模樣,就閉口不說話了。 次日,幽閑穿著厚厚的冬衣,頭上戴著雪笠,她穿得太多了,行動不便,武信旋將她舉起送到驢背上,無疏師太雙手合十告別,據她的說法,是出去云游化緣,次年春天回來。母親奔出房門,將剛剛裝上木炭的手爐遞給幽閑。 一頭毛驢,兩個尼姑,幾行蹄印。 武信旋記得那天雪很大,大到當新雪覆蓋了毛驢踩踏的形跡,他都能看見毛驢的影子,依稀見到幽閑探出身來,朝他擺手。 很多年以后,有人問他,如果能回到從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當時第一個想法是:他會不惜一些代價阻止幽閑尋母,他寧可看見幽閑在紅葉痷終生禮佛或者還俗做一名普通的小鎮姑娘嫁人生子。 然鏡曾說佛門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他和幽閑在權利之巔幾經沉浮,所受八苦是普通人數倍,他們都在追逐至高無上的權利,其實最后得到的,和他們所舍棄的,到底那個重要?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三個月后,幽閑回來了,她獨自騎著一匹青騾,瘦了,也高了許多,穿著普通女孩的裙儒,裹著頭紗,新長出的烏發柔柔的貼在頭皮,一幅還俗的打扮。 路過武家rou鋪時,無疏師太對她說:“上山還是下山,你自己決定?!?/br> 說完,無疏師太騎著那頭連咳帶喘的老毛驢回紅葉寺。幽閑留在了武家rou鋪,軀殼好像換了一個陌生人的靈魂似的,她變得沉默,像是被針線縫了嘴唇,只有在武信旋背著她去茶館聽她最喜歡的《思凡》時,她才略有反應,背她回家的路上,擱在武信旋胸膛處的雙手攥的很緊,她說,“我去見了mama,她很美,后來她死了,變的好丑?!?/br> 幽閑的頭發長的很快,豐盈油亮的,她以前像小狗般聒噪,瘋玩起來時不知疲倦。而現在,她似小貓般乖巧,但是多了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武信旋問無疏師太幽閑怎么了,無疏沉默,放狗將他趕出庵堂;問父母,父母三緘其口;他豁出去問然鏡,然鏡先是不語,后來遞給他一張紙片,上面寫著“臘月十七日卯時,北熠國賢妃姜暮薨逝?!?/br> 武信旋心中一震,這個廢妃姜暮的死是去年冬天街頭巷尾最熱議的話題,她出身北熠國最古老的貴族,據說少女時期頗得圣意,懷孕后被封為賢妃,但是誕下公主后得了失心瘋,在去年冬天最冷的一個夜晚暴病而亡。 然鏡將紙條扔進火盆里,看看跳躍的火苗說,“據北熠國王宮的暗探稟報,賢妃姜暮是被人砍下了兩條胳膊,血竭而亡,她誕下的公主,就是幽閑?!?/br> 從那天起,武信旋知道了meimei幽閑的出身——北熠國公主姬琉璃。 南熠國和北熠國,以前大戰常有,現在也小戰不斷。這樣看來,幽閑和然鏡的家族居然是世仇。 究竟是什么樣的變故,讓本該好好待在宮殿里享受出身帶給他們的榮耀的王子公子,選擇了出家當和尚尼姑避世了? 懷著這樣那樣的疑問,武信旋在夜幕中緩步踱回家里,剛剛推開門,一個溫軟的身體迎面撲來,輕盈的掛在他的脖子上,幽閑穿上了那套明顯短小了不少的緇衣,新剃的光頭泛著青光,她嗷嗷叫著喊餓, “奶哥哥,幫我賣一碗蛋花米酒湯圓唄,吃完我要回紅葉庵?!?/br> 我的小尼姑meimei又回來了?!武信旋難以置信的看著幽閑,她的雙眸流光溢彩依舊,只是眉宇間嬌憨的稚氣消失了,永遠。 武信旋想起了自己拋開殺豬刀,拿起破云長刀的那一刻,如果有鏡子,他看到的,一定是和面前的幽閑一模一樣的神情。 ☆、小番外——名利場的那些事兒 名利場中,從來不缺乏金錢和權勢; 名利場中,只有金錢和權勢; 愛情、智慧、親情、生命、榮譽、一旦進入了名利場,它們必須表明價格,通過金錢和權勢進行買賣交換,不管等價與否,只要一個愿買,一個愿賣就成。 古老的六合大地,□□,各式各樣的英雄擁有同一個夢想: 美人在手,江山我有!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可是美人和江山都是稀缺品,不像河里的王八那樣一撒網就能捉到,所以最終能實現這個終極理想的,永遠都只可能是少數幾個英雄——不要懷疑英雄這個稱呼是否合理,歷史只可能是成功者書寫的,再耿直的史官,他寫進去的東西也并不多。 所以說,世上炮灰常有,而英雄不常有。 英雄踏在無數炮灰的尸體上登上了權利的頂峰,到了六合戰國末期,這片土地被五個英雄分成了四國,后世稱為戰國四雄,分別是焰國在東,沐國在西,淳國盤踞南方,北邊是善戰的尹國。 四國之中,焰國最為富庶,焰武帝時期,它的勢力達到頂峰,吞掉了南方的淳國,形成了焰沐尹三國鼎立之勢。后世的史學家經常這樣評說焰武帝,如果他能多活二十年,或者再年輕二十年,那么一統六合的,肯定就是他了。 英雄和美人都敵不過時間,焰武帝也不例外,他老了,他沒有老糊涂,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會犯錯,早年時,他立嫡長子為太子,到了晚年,他越來越不待見太子,而對自己最寵信的貴妃生的十九皇子鐘愛有加。 可是太子早就硬了翅膀,一來他名正言順,二來,他也有一大批堅定的支持者,明地里,他在父親面前是個二十四孝的好兒子,暗地里,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進一步,是至尊之位,退一步,是萬丈深淵,太子別無選擇。 焰武帝駕崩后,十九皇子拿著寫著自己名字的遺詔登上皇位,太子消失三天后,在南方天祈城舉起傳國玉璽和另一本先帝遺詔,宣稱自己才是皇位繼承人。 經過長達十多年的口戰、筆戰、外交戰、陸戰、水戰、間諜戰等等一系列的爭斗之后,兩人將焰國一分為二,太子占據原淳國的地界,十九皇子守在祖先那一畝三分地。 在國號問題上,太子地處南方,叫南焰國,十九皇子位置在北的,叫北焰國。 這世上有諸多的不公平,但是也有諸多的公平,焰國皇室有焰武帝這樣的霸主,也有太子和十九皇子這樣的野心家,但是他們的后代,懦弱者、昏庸者、短命者、無能者紛至沓來,之后的六十多年,兩國帝位就換了四茬!權利漸漸被外戚和權臣世家們瓜分,帝位的那個人,越來越像提線木偶。 姬氏子孫的熱血,像是被換成醬油,怎么點都燒不燃。 直到有一天,南焰國的王子然鏡,遇到了北焰國的公主幽閑……。 ☆、白食 幽閑經常曰過一句話:人么,只要無恥到了一定境界,就成了淡定從容。 顧念久對此很有感慨:人至賤則無敵,不過當無敵遇到某人的淡定從容,那真的只能算是鴻毛之于泰山,草雞之于鳳凰。 因為無數次實踐證明:某人的淡定,其實是臉皮厚到了登峰造極、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表現出來的直觀反應。 此刻,顧念久提起的某人,剛剛光顧完路邊小攤,油嘴一抹,不付錢就走人——比付過錢的客人還要淡定一百倍啊一百倍! “喂!你還沒給錢!” 石榴街臭豆腐攤主顧念久舉起炸臭豆腐的長竹筷攔住某人的去路: 此路非我開,此樹非我栽,但臭豆腐是我炸的!所以留下飯錢來! “可是,我沒有錢?!蹦橙藷o辜的說。 貌似她吃飯付錢,是比竇娥還冤的事情! 為什么顧念久的眼里長含淚水?是因為被某人霸王的深沉! (此句深得我意,各位看官,不要霸王蘭舟,也不要因為蘭舟是朵嬌花就憐惜俺,使勁用花花砸死俺吧?。。。?/br> “沒錢你過來吃什么啊?!鳖櫮罹门e筷欲戳。 “沒錢當然是來吃白食啊?!蹦橙死硭斎?,不僅沒躲,反而上前一步——她早料到顧念久會在關鍵時刻挪開筷子。 吃白食吃的如此坦坦蕩蕩、天經地義,也只有某人能做到。 “拜托,我今天剛開張,你不能吃白食?!鳖櫮罹脹Q定死磕到底。 某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尼是來化緣的?!?/br> 作為佛門千年難得一遇的敗類,認為化緣和吃白食是一回事,并非難事。 “對不起,本攤不接受化緣,只要實打實的銅臭?!鳖櫮罹貌恢獜哪抢锩鲆粡埣垪l貼在臭豆腐攤邊的幌子上,上書八個大字: 謝絕化緣,面阻莫乖! 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比尼姑頭上的虱子還清楚——如果有的話。 這廝居然早有準備,看來這幾年小久兒長進了不少。某人眼珠一轉,瞥見蹲在墻角拉胡琴的秦老頭還在,頓時才皺眉頭,計上心頭。 一只罪惡的黑手伸向秦老頭的破碗,將充當“錢引’的兩枚銅幣扒拉過去,而且毫無廉恥的再次伸手:“秦老頭,早上給過你一枚銀幣,我現在手頭緊,你先還我唄?!?/br> 顧念久一把抓住某人的黑手,將銅幣搶過來,還給秦老丐,“幽閑!你到底有沒有人性!連乞丐的錢也不放過!” 幽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我入佛門多年,寂滅七情六欲,人性早就沒有了,只剩佛性?!?/br> 顧念久無語了,扯過她手里的紅漆食盒,“沒錢就拿這個抵,咦,醬牛rou和豬蹄,你就帶這個回紅葉庵?佛門那里容得這樣的葷腥?” 幽閑寶貝似的奪過食盒,藏在身后,“這是我奶娘親手做的,在你們俗人眼里,這是一堆rou,但是在我眼里,這不是rou,而是我奶娘的愛意,境界,這就是境界的差距啊,你們俗人不會理解貧尼的意境,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br> “俗人”顧念久翻了個白眼,“虛偽,吃rou還找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br> “都說過了,這不是rou,這是我奶娘的感情,你搶過去也沒有用,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強的——你懂得?!庇拈e繼續胡謅,眼珠兒滴溜溜的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準備開溜。 顧念久神色一沉?!澳阕甙?,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明天我讓紅葉痷變成火焰山?!?/br> 赤*裸*裸的威脅。 “你把紅葉山變成火焰山,我就扒了你的衣服,讓你穿著紅肚兜扮紅孩兒?!?/br> 幽閑分毫不讓,立刻還以顏色:威脅加猥褻。 兩人靜默一會,連秦老頭都停止了依依呀呀的胡琴,直聞見秋風蕭瑟。 良久,顧念久客氣的對秦老頭說:“起風了,趕緊回家收衣服吧,別關顧著在這里看風景,明天能不能喘氣都是個問題?!?/br> 秦老頭打了個寒噤,幾只立場不堅定的虱子在瞬間被抖擻下來,他抱著破琴,揣著破碗沿墻根逃竄。 這身手,這腿腳,別說一口氣爬五樓,就是一口氣跑五里也不成問題呀! 夜市漸漸被秋風吹散,石榴街只剩下寥寥無幾的攤位:周記牛雜面,王記羊rou湯,熊奶奶糖炒栗子,還有顧念久的油炸臭豆腐。 顧念久吹滅五個連成一串,寫著“顧記臭豆腐”白棉紙燈籠,將油炸鍋撤下來,拖過火爐烤上半只熟羊腿。 “唷,改行烤羊rou串了?!庇拈e在羊腿上撒上辣椒粉,感嘆道:“想當年我在大漠盜賊城的時候,晚飯經常是胡辣湯加上烤羊腿,那里有一種奇香的作料,叫做孜然,烤熟了撒上幾粒,賊香賊香,我一個人能吃二條羊腿你信嗎?啃下的羊骨頭扔進燉鍋里,第二天早上就有羊骨湯喝了……?!?/br> “今天我不是來請你吃羊腿,也不是聽你話想當年?!鳖櫮罹么驍嗔怂泥┼┎恍?,手中的銀質小刀泛著寒光。 幽閑盯著刀刃的鏡面,觀察著顧念久變幻的神色,“那里你要干嘛?千萬別說你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想找我夜話——你要是會寂寞,那么母豬都能抑郁而終了;有什么話一定要在大街上說,西北風味道很好么?莫非你現在金屋藏嬌,不敢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