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靖安握緊了帝王的手,往日里寬厚有力的手掌此時已不如從前溫暖了。而御榻上的老人鬢發灰白,每一聲呼吸都顯吃力,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快油盡燈枯了。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一切重演,靖安心中除卻絕望凄惶竟再無其他。 “阿羲?!北凰罩哪侵皇志o了緊,靖安一怔,才愣愣抬頭。 帝王瞇著眼,眼眸中一片渾濁,望向靖安的目光卻依舊慈愛。他努力的抬了抬手,像是想觸碰她,靖安察覺到,捂著帝王的手貼向自己的側臉。 帝王手指動了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輕笑道:“我夢見你母后了,忍不住多睡了會兒??稍趺匆恍褋砦覀兙赴簿涂薜酶恍』ㄘ埶频?,也不怕人笑話?!?/br> 他話剛落,靖安的眼淚就砸了下來,涕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皇,阿羲錯了,阿羲不該問衛嶸的事,阿羲不該把這東西交給您!”靖安一把拿過案幾上的紙,撕個粉碎。 帝王任憑她發泄著,許久才安撫的拍拍她的頭,聲音低緩:“好了,不哭了。阿羲,父皇很高興,這一生我和你母后都錯了,但總算沒有抱憾終身。阿羲,父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接下來的話,你要認真聽?!?/br> “是,女兒知道?!本赴矎娙讨鴾I水,跪的筆直。 帝王抽出床頭的暗盒,遞給靖安,示意她打開。 靖安取出圣旨,一眼掃去,字字殺伐凌厲。 “太子顏謀害先皇后,意圖逼宮犯上,不仁不孝難堪大任,廢太子位,處以極刑。改立三皇子豐為帝……” “您可以親自交給三皇兄?!币还珊鈴男念^蔓延全身,靖安無助的望向帝王,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聲音虛浮無力,“父皇是要我,親自殺了阿顏嗎?阿顏他犯下大錯,我無話可說,可他怎么可能謀害母后?” 帝王眼中卻再沒了方才的溫軟,低沉道:“阿羲,你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嗎?你可知若不是孤留了后手,你連乾元殿殿門都進不來,他意圖顛覆的是楚家天下!而你!是我的女兒,帝國的公主!你有自己必須要承擔的責任?!?/br> 所以父皇寧愿親手替你毀了那點軟弱。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钡钔鈪强偣芡蝗怀雎暤?。 “傳他進來,阿羲去那里避避吧?!钡弁踔噶酥柑聪隳酒溜L,靖安心憂帝王,見他堅持,才快步退至屏風后,殿內昏暗,倒也不怕被發現。 不多時,便聽到腳步聲響起,不緊不慢,一聲聲像踩在人心尖上。 “兒臣向父皇問安?!碧宇伒穆曇舳溉豁懫?,不同于在靖安身側的低沉溫柔,而是透露著危險的冷厲瘋狂,叫人不寒而栗。 帝王不言,壓抑的低咳了兩聲,讓靖安的心揪做一團。 “父皇可要保重身體啊,兒臣一時不察,竟叫乾元殿混入了閑雜人等,特來向父皇請罪?!碧宇佌f著,就一腳踹向朱謙下顎。聲音沉悶,應是極重,依稀還能聽見朱謙“呸”了一聲,而后就再次被太子顏身后的東宮侍衛鎮壓了。 “父皇勿要憂心,公主府那些挑事的禁衛軍都被兒臣扣下了,皇姐此時必定安然入夢?!碧宇佋谝慌宰?,一舉一動都帶著天潢貴胄的優雅和威儀,便連上揚的三分笑意都完美的無可挑剔。 “不過若是再有下次,可要恕兒臣不敬之罪了?!痹捖?,一旁的東宮侍衛便手起刀落,就近斬殺了一名宮人,血濺三尺,人頭落地,臉上猶帶著不可置信的恐慌。 “住手!”帝王終于低喝道。 那是阿顏嗎,真的是與她一同長大的阿顏嗎?透過縫隙怔怔的望著那少年,靖安面上血色盡褪,血腥味惡心她想吐,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太子顏踱步至帝王榻前,俯視著垂老的帝王,心中竟涌出一股悲涼。 “你當初,就是這么看著我在你腳下掙扎的吧。父皇,讓你就這么輕易死去,你應當慶幸?!?/br> 帝王注視著他,平靜的出人意料。眼前的少年只是強撐,那藥,如今已經加到了最大劑量,卻也克制不住他身體里的毒了,不知他還能撐到幾時。 那絲憐憫幾乎是瞬間就觸怒了少年敏感驕傲的心,太子顏扯出一絲惡意的笑:“父皇此時倒與母后有些像了,當初她也是這般,惡心的讓人作嘔。所以我把父皇用在我身上的毒,也一一用在她身上,可笑她心知肚明卻一聲不吭,倒省了我許多事?;式愎皇履钢列?,推遲了婚期?!?/br> 帝王強壓著心頭震怒,喉頭已有些腥甜,怒斥道:“退下!” 太子顏也不欲和個將死之人糾纏,東宮侍衛迅速清理了此處,便隨他出了寢殿。 “殿下!此人如何處置?”朱謙被眾人壓制著,臉上一片淤青。 指尖折扇輕轉,太子顏似笑非笑的望了朱謙一眼,苦惱道:“他若死了恐怕會引起皇姐疑心,算了,明日一早再放他出宮?!?/br> “出來吧!”帝王滿是疲倦,扶額道。 許久,才聞裙裾輕擺,靖安緩緩走出,整個人透著股說不出的絕望,眼睫還沾著淚,可那雙眼睛已經如同枯井般死寂了。 徐徐走到殿中,她跪坐在帝王下首,一叩首:“兒臣遵旨?!?/br> 她其實什么都明白,父皇將圣旨交予她,是要她賣三皇兄一個人情,讓三哥成為她的庇護。只是她對阿顏下不了手,可如今,竟連這唯一的堅持也要毀掉了。 “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他?!钡弁跤行┬牢?,亦有些心疼。 “衛顏毒入骨髓,已回天無力,您留著他,是對三皇兄的考校。而且,衛家子乃雙生?!甭撓瞪辖鼇硎盏降南?,靖安心頭明了。 “不錯,衛顏從來都不是威脅,而衛家,卻是顆不得不除的毒瘤了。然而阿羲,父皇要你做的并不止于此,這些年,世家坐大,王謝門高,兵權分割,已經到了不得不清洗的時候。衛家之事牽連眾多,正是動手的好時機?!?/br> 靖安跟在帝王身后議政已有些時日,豈有不知之理。帝國看似四平八穩,不過是帝王坐鎮震懾而已,而一旦父皇駕崩,一切就都會失去控制,衛陌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聯合起各家勢力。即便三皇兄能依靠謝家鎮壓下去,但謝家不也是一頭猛虎嗎,到時皇族就真的只有被鉗制的份了。 帝王招手命靖安近前,將虎符交到她手上,倦累的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了。 “阿羲……衛陌的軍隊怕是很快就要兵臨城下,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你三哥都答應過我會庇護你一世?!?/br> 靖安只覺手中虎符重若千鈞,她已無退路。 “阿羲,父皇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決斷?!?/br> 帝王并未催促,他子嗣稀薄,這其中能堪大任的一個是楚豐,性沉穩隱忍,洞悉全局;而另一個便是阿羲,仁善決烈,雖優柔寡斷,但在大事上從不含糊,一旦有所決斷便再不會被人輕易動搖。 靖安正色,俯身叩拜,額頭輕觸地面,眼角的那滴淚就此湮滅。 “靖安定不負父皇所托?!?/br> 一夜雨停,已近黎明,旭日待出,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 “如此,孤便安心了?!?/br> 最后一句話散落在耳邊,靖安緊握的那只手終是垂落,年老的宮人們跪伏一地。 靖安目眥欲裂,滿眼都是通紅的血絲,眼眶中蓄滿了guntang的液體,卻強逼著自己沒掉下一滴淚,她就那樣沉默的跪伏在帝王身邊,送他最后一程。 “殿下,林御醫自裁了?!眳强偣苓M殿稟道,臉上亦有淚痕,而乾元殿其他處也隱隱傳來抽泣之聲。 燭火早就熄滅了,夜明珠灑下點點清輝,隱隱只能望見靖安跪在榻前,背影筆直纖弱,而那九爪金龍卻叫人觸目驚心。 靖安盯著衣擺上的龍紋,身形紋絲不動,聲音冰冷:“叫她們閉嘴,她們吵著父皇了?!?/br> 吳總管安靜的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暗夜終究會過去,旭日東升,刺目的光輝從乾元殿開始向整個帝國蔓延。很快,一切都會蘇醒過來,他們不知道,帝國的君王已經依舊永久的沉睡在了深夜,再也無法迎接朝陽了。 “父皇,你看啊,太陽升起來了?!?/br> 隔絕了耳邊嘈雜,靖安笑著對帝王說,可一笑,眼淚就先掉下來了。 殿門“砰”的一聲被打開,朱謙仗劍護在靖安身前,寢殿外的宮人都已被東宮侍衛拿下。 “退下!”靖安清喝道,她本就沒想過能攔得住他。 一身霜色太子常服的衛顏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逆著晨曦,更顯風姿卓然。然而這位年輕的太子臉上卻透露著不安和恐懼,尤其是在望向她的背影時。 衛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靖安竟然會在乾元殿,他從不畏懼恨意,也不在乎遺臭萬年,可他也只在乎她。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再猜不到她是何時來的,帝王因何激他,衛顏就妄在宮中這么些年。 “皇姐?!毙l顏在靖安身側蹲下,溫和至極,像是怕驚著她一般。 靖安卻連余光都沒施舍給他,視若不見,聽若罔聞。 少年將姿態放到最低,卻依然沒有得到回應。衛顏終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與暴躁,狠狠扶上她是肩膀:“阿羲你看著我?!?/br> “別碰我!”靖安卻毫不猶豫的架開他,“嗆”的一聲拔劍起身。 劍身在晨光中顫抖著,發出“嗡嗡”的聲響,衛顏不可置信的望著正對著他的劍鋒。 “阿羲,是要殺了我嗎?” 他怎么還敢,這樣無畏的望著她,親昵的喚著她的名字。 “不,是你要殺了我?!?/br> ☆、第八十一章 “不,是你要殺了我?!本赴矆虅Χ?,眼中倒映三尺寒芒。 衛顏身后,刀劍錚然出鞘,他連望向靖安的勇氣都沒有了,只恐他依戀的那雙眼中,會出現恨意,對他的深深仇恨。同時衛顏心中卻又覺得解脫,終于不用再以假面度此無望之生了。 “阿羲,我從來都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尚Φ氖?,我只想成為你期待的人?!鄙倌曜猿俺雎?,神情偏執而悲涼,胸膛抵上劍鋒,“我明明說過,你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做。阿羲為什么就是不聽呢?!?/br> 這條披荊斬棘、鬼魅叢生的路我好不容易才走過,卻沒想到下一個擋在面前的人竟然是你。 靖安握劍的手輕顫,她注視著眼前的少年,眼中漸漸有淚水蓄積,聲音凄愴:“我期待的人,我期待我的弟弟能長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漢!可你呢?” “我從來都不想做你弟弟!”衛顏也漲紅了眼,沖她喝道。 “你也說過你對帝位并無覬覦之心,可你現在在做什么!”靖安厲斥道。 衛顏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傷到,面上陡然一白,眼神憤怒而痛苦,喉結顫動似是想說什么,卻又被咽下,“砰”的一聲他突兀出手打落一旁的琉璃燈盞,碎片四濺,映著一地白晃晃的太陽。 靖安面上輕痛,她伸手一抹,染了一絲血色。她望向那少年,又問了一遍:“你現在是要殺了我嗎?” “阿羲!”衛顏沒想過會誤傷了她,面上一慌便想上前,伸出的手卻被她避開,哪怕他自己的手已經傷的鮮血淋漓。 衛顏怔怔的低下頭,喃喃道:“你明明知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你動手的?!?/br> “殿下,不可!”侍衛統領兩步上前,警惕的望向靖安,“太子殿下,皇帝駕崩前只有靖安公主在側,圣旨一定在她身上,太子當以大局為重,萬不能……” “閉嘴!退下!”衛顏面色一冷,低聲喝道。 那統領一臉的心有不甘,暗暗動作,那些東宮侍衛隱隱便呈包圍之勢將靖安逼至中央。 “看來衛家的人你用的并不順手啊。不錯,圣旨就在我身上!太子殿下待要如何呢?”靖安揚眉冷笑,劍鋒側指地面,亦是無畏。 衛顏一個閃身近前,一手壓制住靖安的動作,反手奪過她手中劍,一切都不過瞬息之間。 “公主!”朱謙驚呼道,長劍出手格擋衛顏。 衛顏卻陡然提速,一個旋身離了靖安,反身一劍直插入那統領胸口,那人瞪大了眼睛低頭看穿胸而過的劍刃。溫熱的血濺上少年無悲無喜的一張臉,眾人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這是怎樣的一副場面啊。 美若謫仙的少年本應是超然世外、不染纖塵的存在,他蒼白的臉上卻濺上一串血珠,美得妖異而不祥。他抽劍的動作利落干脆,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那統領直愣愣的跪倒在地上,血漸漸蜿蜒而下,沾染了少年的衣擺,而那人也頭一垂,斷了氣。 “這是我的誠意,我心始終如一,皇姐劍之所指便是我劍之所向?!?/br> 即便有一日,皇姐的劍指向我,我也會反手將它刺入自己的胸膛,剖開那顆心給你看一看。這話衛顏不敢說,他何嘗不知道這樣的感情有多么絕望而令人恐慌。 靖安不語,垂下眼睫只恐他會看出自己心軟,僵持了一會兒才再度冷著聲音開口道:“報喪吧?!?/br> 喪鐘有如噩夢般再度敲響,莫大的惶恐籠罩了整個帝都,越來越多的軍隊開始出動,一切都來的猝不及防,即便是久經風浪的王謝兩家家主,腦子里都一瞬空白。 “陛下駕崩了!” 謝謙之眼瞳驟然一縮,滿臉驚駭,更不用說謝陵與謝弘了。 謝相來不及多說,便匆匆與聞訊而至的謝家叔伯一輩進書房議事,而同樣的情形也在帝都其他世家閥門上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