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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

    巧兒聞言,一張清秀的臉都快皺成苦瓜了,又不敢違抗,捧著酒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樣。眼見著注視著自己的人越來越多,索性一咬牙,快步向前走去,別怨我,我也是身不由己,看到了就趕緊死心吧。

    “謝公子,公主賞您的酒?!鼻蓛悍畔戮?,手腕上的鐲子就這樣清清楚楚的展示在他面前,一抹柔白幾乎刺痛了謝謙之的眼,捉不住,好像他無論再做出什么努力都捉不住了,那一瞬,巧兒在這個儒雅公子的眼里捕捉到幾不可見的脆弱與不知所措。他定是真的愛極了公主吧。

    “我要見她?!敝x謙之目光沉沉,聲音輕不可聞,卻清清楚楚的傳到巧兒耳朵里,終究還是不甘心嗎?巧兒思忖著。

    “奴婢知道了?!鼻蓛悍畔戮凭凸Ь赐讼铝?。

    “正好,我也有事找他!”靖安聽了巧兒回稟,倒也不懼。

    “靖安!”朱初珍不贊同的搖搖頭,那個人,始終處于話題中心卻不動如山,心思太深了。

    “還嫌今日不夠招眼嗎?你和那個謝謙之還是少牽連些為好。再說……”朱初珍躊躇了下,覺得這話說出來不合適,但又覺得不好不說。

    “再說謝弘不是在嗎,不要為了不相干的人日后生了間隙?!?/br>
    謝弘,心里陡然一沉,靖安目光落在暢飲的少年身上,他身側的人許是在打趣他,他也不在意。似是覺察到靖安的目光,他突然回頭,然后滿眼的歡喜爽朗一笑。

    “他……他不打緊的?!本赴不乇芰怂男θ?,謝弘只當她是不好意思了,尤其是看到她髻上的簪子是越發的歡喜了,只恐惹的靖安惱了,掩唇輕咳了聲扭過頭去。

    怪只怪你是謝謙之的兄弟,怨不得我利用你。

    朱初珍只能看著她拂袖而去,靖安地變化讓她有些無措,她說不出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也罷,誰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她覺得好便好了。

    涼亭四面環水,清風徐徐,靖安裹著一件紫金麒麟的披風,臉上冷意十足。

    “鐲子?!彼鋈婚_口道,巧兒這會兒可不敢大意,忙不迭地摘下手腕上的鐲子,像是丟掉了一個燙手山芋。

    謝謙之拄著拐,一步一步走的艱難,等到了亭子,已是一頭的汗了。

    巧兒默不作聲的退了下去。

    謝謙之尋了她來,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些什么,但能這般安靜的看著她的背影,流水桃花,時光靜好,也是許多年沒有過的了。他竟有些不想開口,能一直這樣和她呆著,他心里竟隱隱是再歡喜不過的了。

    可是他不開口并不意味著靖安想這么一直和他僵持下去。

    “你求見我,所謂何事?”是啊,如今連見她,都只能用上一個求字了。

    謝謙之只覺得出口的話無比艱澀:“賀禮,鐲子是我母親的遺物?!?/br>
    “我知道,那又如何?”靖安并不詫異,那晚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可是那又如何呢。

    “你知道?!敝x謙之聲音沉了下來,他本以為她不知又惱他,才隨手賞了宮女,原來竟知道么。

    靖安轉過身來,目光諷刺:“謝謙之你是落魄到什么地步了,才把亡母遺物都送來了。我這里也不缺你那份禮,你大可不必這么費心費力?!?/br>
    “靖安,你知道的?!彼恍潘幻髯约旱男囊?。

    “那又如何,于你是珍貴的亡母遺物,于我也不過是一件連身邊宮女都看不上眼的鐲子而已。你若在意,還你就是?!彼S手將鐲子丟到地上,鐲子怎經得這般硬磕,幾乎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就磕成兩段了。

    一時只聞碎玉清越之聲,謝謙之和靖安都注視著地上的鐲子,腦海里只余一句話“斷鐲難續?!睙o論是鐲子還是感情,或許還有那逝去的時光,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謝謙之,我在意你時,你給我根草我都當寶。但現在,你在我眼里都一文不值了?!?/br>
    所以我的東西,你怎么都不會再要了。

    “靖安,這是我母親留給我妻子的,原本就該交給你的,怎么處置隨你高興就好?!敝x謙之低頭喃喃道。

    靖安眼里的諷刺之色更重,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到最后,這只鐲子都在王婉腕上晃蕩。她喜歡你留給她就是,就別拿來惡心我了?!?/br>
    “還有,這個!”靖安從袖子里取出四分五裂的繡卷,隨手擲到他面前,像沾上了什么臟東西一樣,掏出絹子狠狠地擦紅了手,又將手絹丟進了水里。

    “你們倆還真是一個比一個會惡心人,謝謙之,你這位青梅竹馬似乎對你還余情未了呢,三皇兄可不比我當初,再鬧出什么丑事來,只怕你們倆死多少次都不夠?!?/br>
    王婉,謝謙之看著地上的繡卷,王婉的用心自然一覽無余,他長久的靜默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謝謙之,過不去,只要王婉活著一日,我心里那道坎就永遠過不去?!?/br>
    可即便王婉死了,我們之間要算的賬也不只零星半點。

    ☆、第五十三章

    新月彎彎,長廊一路花燈,流光溢彩,栓在燈下的緞帶在風中輕舞,水中浮花似夢。新衣初裁,宮人次第下拜,淡粉暗紋的裙擺在地上鋪陳如花。

    華服的少年緊拽著身后女子,大步流星,伏地的宮人們只看見繡著龍紋的衣擺在面前一晃而過。新進宮的小宮女大著膽悄悄抬首窺視,一眼就被那有如月下曇華的少年狠狠驚艷,而那交疊的衣袂上盤踞的龍紋鳳繡只一眼便再不敢看了,這便是帝后的一雙兒女,天生的人中龍鳳了。

    “阿顏,你慢著些?!边h遠的傳來公主的抱怨聲,滿是無奈和笑意。

    長廊燈影里,宮人們只見太子殿下笑著回頭,腰間禁步輕晃,戲謔的不知說了句什么,臉上暖意融融。東宮殿的人是鮮少見殿下這般形容的,饒是楚顏平日里積威甚重,仍有宮人愣愣的看呆了去。

    入了東宮殿,琉璃燈盞更是美的如夢如幻,流云漓彩在燈火下越發的鮮活靈動,只是這些平日里千金難尋的異寶,如今都淪為陪襯,燈下那花中之王,王中之冠的姚黃魏紫,正以獨一無二的姿態在這早春的夜里絢麗綻放,國色天香,雍容華貴。

    尚不是牡丹開花的時節啊,靖安頓了腳步,滿眼驚艷,幾疑是夢。衣袂輕拂,她訝異回眸看向身側的少年,燈下,他容顏絕艷,何遜牡丹,微挑的眼角魅惑人心,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眸里有燈火彤彤,有花影重重,但更清晰的卻是她此刻的容顏。

    “皇姐該是牡丹的?!背佪p笑,一樣的話,在白雪壓枝,寒冬蕭寂時他也曾說過。

    靖安那時不過一笑了之,可惜春寒,牡丹未開,她是如此答他的吧。誰料想今日,他竟真的尋來了盛放在春寒時的姚黃魏紫。

    絳紅色的大袖衫逶迤拖地,靖安垂首去賞燈下牡丹,纖白的指尖輕觸重重花瓣,愛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想到這樣的春寒時日,花期怕只有這一夜了吧,不免惆悵惋惜。

    她細微的神情變化無一不落在他眼里,楚顏踱步至她身側,也不擾她觀賞姚黃,只散漫的觀望著一側的魏紫,少年的手骨節分明,透著些病態的白皙下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他流連在枝葉上的目光卻鮮見的冷硬強勢。在最孱弱的地方隨手一折,那金貴的牡丹穩穩的落在他手里。不夠,還不夠,因愛而起的貪欲就像一頭不知饜足的野獸,心底像有個無底洞一樣不知怎么才能填滿。

    “阿顏……”靖安惋惜的喚了聲,楚顏似是這才驚覺,笑了笑。伸手拔掉了她發髻上那支礙眼的簪子,他衣袖里不知是熏了什么香,偎的暖暖的,掃在她臉上,微癢。

    楚顏只隨手替她綰了綰發,將折下的牡丹簪在她髻上,半抱著雙臂,戲謔笑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如不得你歡顏,我留它何用?!?/br>
    那一刻,他眼底泄露的情愫叫靖安看得心驚,似乎有些事脫離了控制的軌道了。至于是什么,她諱莫如深,幾乎不敢去想,只有下意識后退的步伐顯露出女子慌亂的心思。

    楚顏反倒沉住了氣,任憑她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明明笑的再溫和不過,靖安卻隱隱覺得不安,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斷成兩截的桃花簪。

    “真是不小心,斷了呢,不過一開始就劃痕累累,不堅固也是正常的吧?!背伾踔吝€帶著些惋惜的口氣,將簪子遞給靖安。

    “皇姐不妨讓送的人再做一支,既是有心,等再長的時間,花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皇姐你說是不是?!蹦托囊稽c,他在骯臟的沼澤里掙扎了這么多年,還在乎這些時日嗎?

    安寧宮里,朱皇后在聽到宮人稟告時,臉色不止難看了零星半點。

    “去了東宮殿啊?!睉n心忡忡的嘆息散落在微涼的夜里,世上沒有一條路是平坦筆直的,可為什么你選擇的卻是最難走,幾乎看不到希望的那條路。朱皇后輕揉額頭,疲累的說不出話來,沒有哪一科比現在更急切,急切的想把靖安嫁出去。她愧疚于那個孩子,卻又時時刻刻的防備著他,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啊。

    “娘娘,用藥了?!逼焦霉糜H自端了藥碗進來,朱皇后只覺的無奈,她自個兒的身子旁人不清楚,難道她還不清楚嗎?早就是強弩之末了,再治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不比當初了。

    清苦的藥味氤氳在鼻尖,平姑姑早準備好一肚子勸她的話。朱皇后卻突兀的伸手取過了藥碗,平靜的雙眸里暗流洶涌,面上卻不動聲色:“太醫院換了方子嗎?”

    平姑姑詫異于主子敏銳的洞察力,恭敬地回稟道:“是,聽說是陛下交待的,這幾日才擬定好的方子?!?/br>
    褐色的藥液倒映出那雙澄靜的雙眸,無畏無懼。朱皇后低聲喃喃道:“終究還是聯手了啊?!?/br>
    端起藥碗,她一飲而盡,溫熱的藥湯沒有帶來溫暖,反倒是從骨子里透出寒涼一點一點將她整個人吞沒。

    安寧宮漸漸地又靜了,靜的悄無聲息,朱皇后望著靜默的虛空,卻恍如解脫般笑了笑。

    在經歷了白日的喧嚷之后,入夜的芳華殿終于安靜下來,宮人們腳步輕快,一看就是白日里得了賞賜的,見靖安回來,又齊聲恭賀。眼尖的宮人一眼就看到她髻邊華麗繁復的牡丹花,訝的瞠目結舌,可靖安的臉色卻并不好看,一入大殿,便喚人找了找了掌事姑姑來。

    “殿下?!惫蚍诘厣系膵D人是從安寧宮里便照顧她起居的姑姑,也算是看著她與阿顏長大的了,此時見公主緊蹙著眉頭,一臉的躊躇不安,心里也難免著急。

    靖安看著窗下的那株姚黃,又想起少年絕艷的容顏,只覺得髻上的牡丹越發的沉重了。

    她躊躇了會兒,還是開口問道:“我記得年初時,母后揀了幾個伶俐的侍女給太子,怎么這會兒都不見了?!奔毾肓讼聫陌㈩佒獣匀耸缕?,身邊絕色的侍女便沒少過,只是少年的容顏太過奪目耀眼,身側再絕色的女子都不過淪為陪襯而已。

    沒想到公主開口問的竟是這樣的事,掌事姑姑有些為難,殿下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這樣的事怎好來污她的耳,于是勸道:“太子殿下大了,處事自有分寸,公主不必憂心?!?/br>
    “當真?”靖安只是冷笑,心里不安的陰影卻越來越大,她一直當他是孱弱無害的少年,在旁人眼里,他卻早已是生殺予奪的冷硬儲君了,這沒有什么不好,換作以前她會由衷的高興,可是少年眼里讓她心驚rou跳的情愫,分明是藏都藏不住的。

    靖安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問道:“姑姑你老實與我說,那些侍女到底被怎么處置了?!?/br>
    掌事姑姑的身子在抖,更漏聲聲,夜被拉的無限長……

    “回公主殿下,那些侍女不安分,都被杖斃了,剩下的被趕出了宮闈。她們伺候的不好,太子殿下怎么處置都是應該的?!闭剖鹿霉寐曇羝狡?,可背后的鮮血淋漓卻叫人心驚不已。東宮殿的舊人估計到死都忘不了那個血色的夜晚,一早,人命就像朝露一樣逝無蹤跡,而太子殿下,依舊是那個文雅少年。

    “都死了嗎?!本赴侧?,像是穩不住身子一樣愣愣的坐回軟塌上,心中不祥的預感得到了進一步證實,哪怕她再不敢相信,再不愿承認。

    不,不會的,他們是一母同胞,阿顏只是偏執了些,只是依賴她一些,和上一世一樣的,只是因為藥是她親手送上的,便一聲不吭的走上了絕路,是這樣的。

    “殿下……”掌事姑姑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以頭觸地,回稟道。

    “錢蕓錢姑娘被杖殺了,方才錢家來人接,一條席子裹了送出去了?!?/br>
    “你說什么!簡直荒唐!”靖安陡然抬眼,目光鋒利的猶如剛出鞘的刀。

    “老奴句句屬實,豈敢欺瞞殿下?”掌事姑姑知道消息時,心中的驚懼哪里會比靖安少呢。

    “我何曾說過要杖殺她,何人虛傳我令!”錢蕓那張嘴固然可惡,可還沒到需要賠上性命的地步。

    “不曾,老奴問過了,說是太子殿下所命,下人不敢違抗,老奴不敢妄動,只將人拘押,怎么處置,還請殿下示下?!?/br>
    這一句不亞驚雷了,震得耳朵嗡嗡作響,腦子里一片空白,靖安整個人都亂了。

    阿顏!阿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他是儲君,一言一行都需謹之慎之的儲君啊!一日登基便是萬民之主,這樣的草菅人命,怎能不惹朝野詬病。

    “殿下,要告知皇后娘娘嗎?”掌事姑姑見靖安久久不曾說話,一時也有些急了。

    “誰敢?”靖安雖是心亂如麻,一聽這話聲音本能的冷硬下來,微微闔目,咬了咬牙,似是做出了一個極艱難的決定。

    “姑姑,傳我的話。錢蕓莽撞,殿前失儀,藐視皇家,雖心存好生之德,仍感圣人之教,但尊卑有別,不懲無以服眾,責令杖殺!”靖安目光鋒利,左右人說她喜怒無常,頂多再加一句秉性暴戾,出爾反爾,不仁而已。

    “殿下!”掌事姑姑不贊同的喚道,殿下是要議親的人啊,此時正應當像鳥兒愛惜羽毛一樣愛惜自己的名聲啊!

    不想再聽她多說什么,靖安揮手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扣押的那些人,通通封口,趁夜送出去吧?!?/br>
    掌事姑姑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了,殿下說的和她想的不是一個意思吧,應該不是吧。

    “要做的不留痕跡,悄無聲息……和錢蕓一樣送出去,知道嗎?”燈火下,女子臉上一片決絕。

    “姑姑,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鼻蓛憾肆艘瓜?,剛進寢宮就遇上神色呆怔的掌事姑姑,這可真是難得,姐妹們私下里都是掌事姑姑連剛睡醒都是精明干練的。

    聽巧兒這么一喚,那姑姑才算回神,訓斥了句:“還不快端進去,也不怕涼了?!?/br>
    “是?!鼻蓛弘m好奇,也知道什么該問,什么該三緘其口,笑著福了福身,也就進去了。

    掌事姑姑長嘆一口氣,心中不知是喜是憂,夜寒涼,想起接下來要做的事,夜又何其長。

    “殿下,今晚是山藥紅棗粥,你嘗嘗可喜歡?!?/br>
    “嗯?!本赴矐寺?,可只動了幾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殿下這是怎么了,難道還為謝公子生氣么,可明明從東宮殿出來的時候還好啊,哪像這會兒,整個人都灰敗的如同墻頭的一抹涼月光。

    巧兒拿起梳子,輕手輕腳的卸下靖安發上的頭飾,手觸一處輕柔,那牡丹似是亦知時日無多,開的盛極,做盡了浮華姿態,美的叫人心生不忍嘆息。

    “太子殿下真是費心呢!”花瓣輕顫,巧兒取下牡丹,放在梳妝臺上。

    那紅色搖曳成她眼里的一抹血光,靖安拿起那株魏紫,只覺艷的肅殺,那色澤像是凝固了的血液一般,一旦沾染就再有洗不掉了,就像她手上了結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再也干凈不了了。

    無所謂了,反正她回來,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干干凈凈的活著,通向帝位的道路原本就是鮮血和頭顱鋪就的,是她欠了阿顏的,有報應就只管沖著她來。唯一讓她驚懼的只有少年沉黯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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