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哼”少年冷哼了聲,隨手丟開了書,書卷碰著茶盞乒乒乓乓的落在了地上,茶葉沫子濺了一地,書上的字跡也被茶水氤氳開來,依稀可以看出是《詩三百》,不知是那里說錯了話惹得殿下不高興了,那宮人誠惶誠恐的跪下。 極好?對身邊的下人都極好,卻敢和他冷言冷語?楚顏才有些緩解的臉色再度繃了起來,皇姐還真是厚此薄彼呢! “那個叫竹韻的呢?”楚顏冷眼瞧著宮人收拾好地面又奉上一杯新茶。 “竹韻姑娘也被趕出了芳華殿,會被分到哪里現在還不知道?!?/br> “嗯”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少年低頭道“你退下吧?!?/br> “是”那宮人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只是耳邊忽然聽見殿下似乎有些苦惱的喃喃自語“皇姐身邊的宮人是不是該換上一換了?!?/br> 日漸西垂,滿池碧荷都籠罩在薄暮霞光之中,凋謝的花瓣隨著流水而去,風中隱隱有荷香苦澀。謝謙之獨坐在窗下,看碧荷搖曳,心中一片安寧平和。 是因為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是因為承認了自己心中的那個人,不再躲閃逃避,他才能獲得此刻的平靜吧。把一個人放在自己心上,未必如他所想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至少這顆心被填滿,充實,不會再抓心撓肺的去逃避那個事實。 “公子!”書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謝謙之徐徐轉過身子“進來?!?/br> “公子,相爺叫您過去用晚膳?!睍匝凵衿婀值亩⒅x謙之,公子怎么會……不應該呀,昨晚宮里到底出了些什么事呢? 謝謙之疑惑抬頭,既不是逢年過節的,家中也無大事父親怎么會讓他過去?再看看舉止都有些不自然的書言,不免多問了一句“還有什么事?” “呃,公子,今日宮中譴了一個宮女來,現下管事的正在等您的吩咐呢,您看看……”書言頗有些為難道,無緣無故的怎么會送個宮女給公子呢,他書言服侍公子這么多年,除了一個背信棄義的王家姑娘,公子他可沒有沾花惹草的習慣,呃,難道是公子他被王家姑娘給刺激了,一改往常的脾性,禍害啊禍害!他潔身自愛的公子啊。 這廂書言還不曾哀嘆完,那邊謝謙之的眉頭是越皺越深,心中不好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那宮女叫什么?” “梅香”書言回道,謝謙之此時的臉色是真真難看了起來,梅香,靖安居然把梅香送給他,明知道梅香對他抱著不該有的奢望竟然還是把梅香送到他的身邊,靖安你怎么能…… “公子?”書言是當真給驚著了,自家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現在臉上的憤怒卻是絲毫不加掩飾,難道公子和那個姑娘真的沒什么?那沒事靖安公主送個丫頭來做什么,這不是毀了公子的清名嗎?而且公子也是,怎么似乎一碰上那位公主殿下的事就變得特別奇怪呢。 “公子,管事還等著您吩咐呢?”書言硬著頭皮回道。 “一個丫頭,自然是該做什么做什么了,還用得著我吩咐嗎?”謝謙之口氣冷淡至極,沒有留絲毫余地。書言想起剛剛看見的那位姑娘的神情,心中暗暗唏噓了一番,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咯。 偌大的桌子只有四個人就坐,謝謙之這頓飯吃得是食不知味。 “謙之,明年的文舉準備的怎么樣了?”謝相突然開口問道。 “回父親話,孩兒尚在苦讀,不敢松懈”謝謙之放下碗筷,低頭道。 “二哥的才華還有什么好擔心的,爹你也真是瞎cao心”謝弘不在意的打趣道“我看與其cao心這個,還不如和娘去商量商量哪家的姑娘不錯,明年給二哥來個雙喜臨門才好?!?/br> “你這小子才闖下了禍,現下又不安份了是吧”謝夫人笑罵道“你二哥最是有分寸的,倒是你,整日里胡鬧,我看才真要找個媳婦好好的讓你收收心?!?/br> “謹謝不敏!“謝弘急忙答道,一副避之不及的耍寶模樣讓身邊布菜的婢女強忍住笑意。 “那個宮女是怎么回事?”謝相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口氣卻有些重“王家姑娘的事確實是委屈你了,你娘這些日子也在cao心你的婚事,你做事素來是最有分寸的,莫要因小失大?!?/br> “是,孩兒知道了?!敝x謙之的神情仍是再恭謹不過,但細看來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僵硬。 “嗯”謝相應了聲,目光也轉回正幸災樂禍的謝弘身上“還有你,別忘了明年的武舉,你可是押上了自己的命!” “是是是,兒子知道了”謝弘點頭如小雞叨米,一如平時打算插科打諢的混過去卻聽見謝相忽然說了一句。 “靖安公主的婚事看樣子是準備定下了,明年的杏林春宴怕是要熱鬧了,你自己多上些心?!?/br> 靖安公主嗎?謝弘難得認真的思考著,他的婚事拖到如今已經是托了他大哥的福了,京中適齡的女兒家多半已嫁做人婦,其余的一個個十三四歲的他可真是下不去手,如果是靖安公主的話,想起那個半嗔半怒的女子湊合著過日子說不定也不錯,謝弘并不是太排斥的爽朗一笑,再沒有答話了。 謝夫人不免欣慰的笑了笑,其樂融融之下,也就沒有人注意到此刻謝謙之的神情。謝弘,改變了前世的命運之后,父親竟打著讓他尚公主的念頭嗎?可是謝家已經有個皇子,卻讓謝家的嫡子求娶太子的胞姐嗎,父親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謝謙之一時猜不透,也沒有心力繼續往下猜,他全部的心神已經落到了靖安的婚事上,明年的杏林春宴啊。他是想一步一步的慢慢來,可是已經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了,哪怕她對他還抱著未知的敵意,他也必須步步緊逼了。 ☆、第三十三章 伴隨著王儉太傅的一聲下學,凌煙閣里的哄笑之聲瞬間被引燃。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謝弘捂著眼睛拍桌怒道,這個該死的袁向松,打哪不好偏要打臉,真是丟死人了。 “哈哈,謝弘你這回是又碰上袁家的兩兄妹了?”張鵬遠不厚道的又開始揭謝弘的傷疤“今年這是第幾次了,打不過就躲嘛,沒事還送上去給人教訓,你這才消停了幾天啊?!?/br> “你懂什么,人家這是兄弟情深?!蓖躏@拍拍謝弘的肩膀調笑道。 “滾!”謝弘一抖肩膀把王顯的手震下來“躲什么躲啊,本來就不是我大哥的錯,我憑什么要躲著他們袁家啊。那個袁向松,有本事當著我大哥的面說那些話去,小爺我就是看不慣怎么的了?!?/br> “可你大哥耽誤了袁家姑娘這么多年也是事實啊?!睆堸i遠撇撇嘴,謝弘一看他那副抱著手臂事不關己的模樣,心里就火大了,卷起身邊的一本書劈頭蓋臉的丟過去。 “那能怨我大哥嗎?我就不信他袁家暗地里就真的清清白白?!敝x弘挑眉道,只是原本瀟灑自如的動作如今怎么看怎么猙獰“再說了,袁家又不是不能退婚,是他們自個兒要耽誤的,這可怨不了旁人?!?/br> “這么看袁家的姑娘對你大哥也是一片癡心了,她十六歲跟你大哥定的親吧,你大哥走了有三年,算起來那姑娘都二十了,便是退婚了,再想尋著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我看懸!”王顯搖搖頭,臉上盡是惋惜之色。 謝弘聽他這樣一說,臉上的忿忿不平也漸漸消退了幾分,隨手將東西一收拾“我去太醫局里看看,要是看到我二哥,就讓他先回去吧?!?/br> “去吧去吧,頂著這么張臉出去不定得嚇壞多少小姑娘?!睆堸i遠擺擺手“至于你二哥,剛看到和太傅去書房了,等他回來囑人跟他說一聲就是了?!?/br> “知道了,你下去吧”聽了下人的回話,謝謙之點頭應道。 “來看看,這是不是你要的書!”王儉捻著胡子將手中的書卷遞給他,謝謙之含笑接過看了,點點頭連聲道謝。書房里卷帙浩繁,書目眾多,若不是王儉,只怕得一番好找。 “謝弘又跟袁家的小子打架了?”王儉邊整理書案上的卷籍邊笑道。 “老師也不是不知道,何必多次一問呢?!敝x謙之無奈搖頭,謝弘的性子這兩年算是收斂了許多,可一旦碰到袁家少爺用他大哥說事,整個人就像被點燃的炮仗一樣。 “這倒叫我想起你大哥了,可惜當初挨揍的啊可一直是袁家的小子!”王儉打趣道。 “嗯“謝謙之應了,正想告辭,突然被王儉翻出一張紙吸引了心神“這是……” 不由自主的伸手將那張紙抽了出來,熟悉無比的字跡,端正的衛夫人簪花小楷,一筆一畫盡得精髓,可是不該啊。 “靖安公主上次罰抄的論語,不是沒寫完嘛,前幾日補上來的?!蓖鮾€并無看出他的異樣,仍是笑道“雖說殿下有時是胡鬧了些,不過近來確實懂事了不少啊,不說其他,這字便是突飛猛進了,若不是親眼看她寫出,我都要疑心她找人代筆了。只是今年這禍事也是一樁接著一樁,聽說公主今日玉體抱恙,又告了假?!?/br> 不該啊,這雖然是靖安的字跡但絕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手指和目光頻頻流連在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跡上,謝謙之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雖說謝弘并不是個拘泥小節的人,可頂著這樣一張臉確實也嫌丟人,看見路上無人就以袖掩面快走一陣,碰上人多那就是一番好躲了。如此這般躲躲藏藏、磕磕絆絆,到太醫局那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偏巧還趕得不是時候。 “這是怎么了?”看著以往熱熱鬧鬧的太醫局今日竟然這般規整,謝弘隨口問了下身側的藥僮。 “靖安公主抱恙,這會兒正在正堂呢?!碧t局里的藥僮顯然是和謝弘很熟了,看了看他掛彩了的臉“謝少爺要是沒什么重傷,就和上幾次一樣直接去拿些活血化瘀的藥膏吧?!?/br> “哎,什么叫沒什么重傷啊?!彼@么說那謝弘可不依了,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怎么,公主殿下來了爺就不是爺啦!要說公主殿下也是,抱恙的話宣太醫去芳華殿不就行了,沒事興師動眾的來太醫局做什么!” “這小的可不知道?!彼庂讚u搖頭,繼續忙著搗藥“不過聽師傅說,當初那一劍沒要了性命已經是殿下福大命大了,但是留下了不少后遺癥,有個三病兩痛是再正常不過的了?!?/br> “哦”謝弘的臉色變得有些訕訕,一張青青紫紫的臉看起來分外糾結,那一晚的事情雖然說就這么掀過去了,可在他心里終究還是一道過不去的坎,總覺得欠了人什么。 “去,上次用的什么藥這次還給我拿點來?!敝x弘敲敲藥僮的腦袋,他應該去問候下吧,都到了這里了不去問候下實在不像樣子吧。讓他二哥知道了,估計又會說他目無尊上了不是? “恭送公主殿下”太醫局的人滿滿當當的跪在了兩邊,謝弘一個閃身躲在了人群后面,看向慢慢跨過門檻的靖安。樣子確實憔悴了,眉頭緊皺,難道真的有什么后遺癥之類的?太醫局這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燕窩人參鹿茸緊著上啊。 謝弘這邊想得入神,竟也忘了行禮,他個子又高,突兀的站在那里靖安想不注意都難。 “謝弘?”對著那張青青紫紫的臉,靖安辨認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的喚出他的名。 謝弘的袖子都已經舉起來了,此時也只好訕訕的放下,袁向松,咱倆的梁子結大了! “謝弘參見公主殿下,殿下金安?!?/br> 桌案上平鋪著三頁紙,空氣中似乎還有墨香在隱隱流淌,桌案前的人維持著一個姿勢不知呆了多久。 這些字都是靖安寫下的,一張是去年的,一張是方才從老師手里抽出來的,還有一張在這具身體的記憶里是親眼看她寫下的。 “公主的字寫得倒是極好?!?/br> “想來公主也是愛字之人,習之不易?!?/br> 他當時是這樣說的吧,謝謙之細細回憶著,重生時他只被那句庶子沖昏了頭,現在細細回想,靖安實在有太多的不妥。 這樣的字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習得,沒有數年的功夫絕不可能得其風骨。 是這個靖安不同于他記憶中的嗎?是如同謝弘、王婉的命運一樣被改變了嗎?可是…… 謝謙之的目光定格在第一張紙上,明明去年,靖安的字還是難看之極的。 謝謙之隱隱想到了些什么,卻又搖搖頭,眼里一片復雜之色。 宮人們雖然是遠遠的跟在身后,可謝弘臉上到底還是有幾分難堪,一片青紫里透著幾分緋色,靖安覺得她如果再看下去,保不齊連他的耳根都能紅透了。 “咳!”謝弘握拳干咳了一聲,才問道“殿下的身體聽說抱恙,現在好些了嗎?” 靖安停下腳步,疑惑的看向他:“我無事,倒是你,真的不進去讓太醫看看?” “不用,這點小傷,嘶……”謝弘剛想咧開嘴笑笑,嘴角一抽就痛得不行了。 “是袁向松打的?”靖安想了想,記憶里也只有這個人和謝弘一直不對盤了。 “怎么連殿下也知道了!”謝弘揉揉臉,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的氣索性就豁出去了“誰讓他總是說我大哥壞話的,這親事能怨我大哥一人嗎?袁家姑娘是耽擱了年華,可我大哥和自己愛的人卻天人永隔了,袁向松總是一副債主的樣子誰受的了??!打量著那背后的齷齪事沒人敢說就當沒發生啊?!?/br> 靖安本是在靜靜聽著,這段往事她上輩子也有耳聞,謝弘的胞兄,謝家的嫡長子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自請離京,那袁家姑娘也倔,硬是拖著不肯退婚,惹來她好一頓唏噓??陕犞x弘這樣一說,心里卻有些不舒服起來。 “你看見了嗎?”靖安注視著他,很認真的問道。 “什么?”突然聽見她說出這樣一句話,謝弘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般反問道。 “你看見袁姑娘動手殺那個女子了?還是,你有證據證明是袁家做出了這樣的事呢?”靖安冷冷說道“只因為那個女子處于弱勢,袁姑娘處在強勢,那么無論她出什么意外都是袁姑娘的錯嗎?” “既然你兄長另有心儀之人,那為何還要定下婚約?為何不和袁家姑娘說清楚?” “如果是在定下婚約之后才遇見那個女子,為什么明知道自己有婚約在身還要陷進去?如果那個死去的女子對你兄長而言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就應該主動去退婚才是,不要跟我說世家聯姻,利益攸關。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他自己不遵守規定,那付出代價也是應該的!” “你兄長應該怨恨的是他自己,是他毀了兩個女子的一生?!?/br> 這樣說似乎也有道理???原本謝弘心里就有些不舒服,這會兒是更難受了,嘴上卻還是不服輸:“可我大哥當時已經決定將那個女子送走了??!” “這么說的話她就是在你大哥的庇護下出的事了?!本赴怖湫Α斑B自己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卻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我看袁向松罵得挺對的?!?/br> “哎!”謝弘指著靖安想說些什么,又像是被哽住了一般說不出來,被她一瞪,就訕訕的收回手指了,目光一轉,不經意間卻看見了灌木叢中的一角熟悉的衣擺,謝弘愣了愣才喚道“二哥?” 靖安也是一驚,耳邊是輪椅滾動的聲音,謝謙之的身影不疾不徐的出現在視線里,他看著自己,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探究和銳利。 不是沒有聽過靖安對袁謝兩家婚事的評價,只是那時的靖安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番話。 “謙之,這事除了袁家還有誰會去做,那袁姑娘真的是太卑鄙了,可惜了一對有情人就這么活生生的被拆散了,你大哥真可憐?!?/br> 謝謙之清楚的記得靖安是這么跟自己說的,可如今呢,她說的是“既然你兄長另有心儀之人,那為何還要定下婚約?為何不和袁家姑娘說清楚?”她說的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他自己不遵守規定,那付出代價也是應該的!” 每一句聽在他的耳朵里,說的是他兄長卻又不全然是他兄長。 靖安,難道說……那些字跡反復在他腦海里浮現,他心中的念頭正在一點點清晰,他的手幾不可見的在輕輕顫抖,神情也越發的凝重,盯著靖安沒有一刻放松。 他在想些什么?靖安被他盯得心里發毛,不自覺的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怎么了?”謝弘以為她身子不適,急忙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謝謙之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起來,盯得靖安都覺得胳膊上隱隱發熱,一揮手掙脫了謝弘的扶持,謝弘這才反應過來“謝弘冒犯了?!?/br> “呵,你們謝家是一點都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嗎?你不參拜我姑且不計較,謝公子雖然有腿疾可是手沒廢吧,竟然也忘了見禮嗎?”靖安還在為方才下意識的退縮而惱怒,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帶著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