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我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君士坦提烏斯背后隱在暗處的人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覺得一陣陣的天旋地轉。我從未想過,命運之神在對我施以生命中最殘酷的懲罰之后,又會給予我這樣一個不可置信的恩賜。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幾乎懷疑自己又在做夢,心瑟縮著,退而不前。 “阿爾沙克王子……你沒事吧?” 一個聲音驟然將我拽回現實。那面具離得很近,薄薄紅唇微啟。 那雙狹長的美目凝視著我,透過深深眼底,我能窺見里面的自己。我的神色是破裂的,泫然欲泣,像是當年初遇他的那個孩子。 他的睫羽低垂,瞳仁里涌動著什么,如經年蟄伏終要破繭的蛹,振翅欲飛。 我伸出手去,觸碰到他的臉頰,只想抓著他問個所以然。無數的話噴涌到喉口,又被我生生咽下肚去———我看見了背后君士坦提烏斯的臉。 也許是因為有人替我頂了罪,又顧慮羅馬與亞美尼亞間的關系,尤里揚斯離開房間后,君士坦提烏斯沒有繼續為難我。一番虛偽的噓寒問暖之后,臨走前他留下了一個令我措手不及的邀請。 ———今夜,在臨海的皇宮里將舉行一場隆重的晚宴,為我帶著侯任者的頭銜踏上返回亞美尼亞的旅程踐行。當黎明時分,晚宴結束,便乘游船巡回泊在港口,他便要在民眾前,為我施以昨夜在競技場未能完成的加冕禮。 我隱隱有一種風雨欲來的預感,思緒心神卻都系在另一處。 行尸走rou似的穿戴好衣物,一起身,一種鈍麻的疼痛便自下半身襲來。 我忙走到窗前,扯開腰帶,才注意到這身羅馬式無袖長袍有多么過分。它簡直就是一層輕紗,腰間綴著一圈孔雀翎勉強擋住了下半身。 強忍著撕去這身衣服的惡心感,我掀起了衣擺。 大腿上艷色紋身映入眼底,糾纏的蔓藤間隙里,依稀可辨幾處斑駁的紅痕。似被咬吻造成的,一直沿至臀部溝壑。 尖銳的羞恥感扎入膚底,小腹抽搐了起來,我瞬間感到天旋地轉,一手撐住窗框才勉強站穩,手指都在發抖。對我做了這種事的人是誰,昭然若揭。 模糊不清的rou體撞擊聲、鐵鎖搖晃聲、呻吟低喘猶在耳邊揉成一團,令我渾身灼烤似的發燒。我下意識低下頭,抵著墻默默誦念《阿唯斯陀》,可爛熟于心的經文絲毫沒給我帶來平靜,反而加劇了心慌。身后明明空蕩無人,卻似有一具火熱身軀壓著脊背,撫觸親吻著我的全身,一次又一次的侵入。 我的腹下起了可恥的動靜。貼著玻璃的胸膛沁滿汗液,呼吸染出一片白霧。 幻覺愈來愈強烈,愈來愈真實。我抬起手臂,一拳將玻璃砸得粉碎。 晶亮的碎片飛揚四濺,侵蝕周身的感覺也隨之煙消云散。我拾起一塊碎片,將長發齊頸割去。注視著鮮血一滴滴到窗檐,仿佛看見母親泣血的雙目,我胸中氣血也一陣陣上涌。 在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侵犯了。 即使那個人是…… 牙關發出崩裂的響聲,我卻一點不覺疼痛。 “你還是想起來了?!北澈髠鱽硪宦曪柡瑹o奈的嘆息。 我一把捏緊手中玻璃,警惕的回過身去。 霍茲米爾不知何時推門走進來的,已來到我跟前。他的黑眼珠里透出一種憂傷,更加重了我的恥意。為什么這種事還會有其他人知道? “來看笑話嗎?”血沖腦門,我冷冷的擠出幾個字,越過霍茲米爾走向門外。下肢不巧傳來的一陣酸麻,讓我的步伐蹣跚,幾欲跌倒,被他堪堪扶住了身體。 “這不是最糟糕的,孩子!”他攥住我的胳膊,用力很大,“你得想辦法將他留下的邪物……” “王子殿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耳畔低語,讓我沒有聽清后半截。我疾步走到門口,被迎面而來的人緊緊攬入懷。 伊什卡德沒有被我牽連出事,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原本以為那個替我頂罪的刺客是軍團里的成員,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出現連伊什卡德也沒料到。就在他們已經做好劫人的準備時,卻得知了我被放出的消息,便趕了回來。 他問我有沒有受刑,我沉默不答,選擇了隱瞞。 顯然最可能的是,那個上門認罪的家伙是尤里揚斯安排的。 伊什卡德帶我離開人多眼雜的地方,將我拉到一個花園里的隱秘處。也許是見我臉色難看,他竟沒有為我一時沖動造成的巨大過失而譴責我。我正疑惑著,便等來了一句簡單而明確的命令———我們今晚就動手,刺殺君士坦提烏斯。 使命感加諸心頭,我這才魂歸體殼,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 今晚是個最好的時機。在一艘游船上,遠離羅馬城內的禁衛軍,在人們戒備松懈的歡慶之夜,沒有什么比這個地點更適合行動了。塔圖他們在暗處,我和伊什卡德則在明處,里應外合。一旦計劃順利完成,大海就是我們最好的退路。 逾水遁逃,于我們而言輕而易舉,伊什卡德也已通知了人在海峽對岸接應我們,一抵達,便馬不停蹄直奔泰西封。 在我昨夜身陷囹圄之時,一切都已悄然準備就緒。 “用什么?” “毒?!?/br> 伊什卡德交給我一枚華麗的純金手環。 它鑲嵌著幾個紅瑪瑙的凹槽里有小機關,藏著黑曼陀羅里提取的劇毒,遇水即溶。只要小小一粒,就能帶著讓人愉悅的幻覺死去,悄聲無息停止呼吸,與睡著無異。只要設法下在飲食里,或者劃破他的皮膚,便大功告成。不需要更多的技巧與陰謀,爛攤子是留給羅馬人自己收拾的。 但我的預感隱約告訴我,這次行動不會如計劃那么順利。 霍茲米爾所說不會假,君士坦提烏斯是個很謹慎的人,連常年出入他寢宮的人都無法謀殺他,我很懷疑我們有多大的勝算。 空氣里漂浮的不安因子使我焦慮,我摸了摸那粒毒寶石。 伊什卡德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手環,抓住我的手腕,扣緊了。他的手指有很厚的繭子,力度滲透到我的骨頭里,有點疼,“非到有十足把握,你不要動手,由我來。寧可放棄任務也要保全自己,明白嗎?” 他著意強調了最后幾個字。我愣了一愣。以往作為上級,伊什卡德從不會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們名曰不死軍,卻是不折不扣的死士。 ☆、第60章 【lx】 他著意強調了最后幾個字。我愣了一愣。以往作為上級,伊什卡德從不會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們名曰不死軍,卻是不折不扣的死士。 “放棄?” “是的。如果君士坦提烏斯發覺,你就立即跳海逃走,不遠處有船,會將你接走,不要管其他任何人?;蛘?,你現在離開更好?!币潦部ǖ鲁聊磕曃?,一字一句答得異常篤定,似乎渾然不覺這句話在我們身上有多不可思議。 放棄,在軍人的字典里跟投降一樣恥辱。 這不會是王命,這只是伊什卡德的私心。因為這種私心,他失去了最起碼的對我的信心,把我看成了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弱者。 “放棄?現在離開?”下腹隱隱作痛,似在提醒我身為一個弱者的證據,我驀地有些惱怒,“在行動開始前就說這種喪氣話,真不像你,伊什卡德?!?/br> “昨天………” 我渾身僵硬。 “昨天……我以為失去你的時候,都差點瘋了。阿硫因,我想保護你?!?/br> 伊什卡德抬手似要梳理我的發,手卻微微一僵,轉而拂去我肩頭的碎發。 “別像以前那樣對我,我不是過去的我了?!?/br> 我退后一步,想起當年初進阿刺莫忒的訓練場的時候。伊什卡德總是在過于嚴酷的訓練對我施以援手。我的同伴嘲笑我是娘娘腔,直到我拒絕他的任何保護,獨自捱過所有考驗,才得以讓眾人刮目相看。 也許,他舉薦我做軍長,無非也是為了將我放在身邊,以另一種方式保護罷了。我感激他,愛戴他,尊敬他,卻惟獨承受不起這份摻雜了可憐的愛。 伊什卡德在樹影中凝視著我,墨色眼底斑駁一片。他擒著我的手腕,體溫透過我的衣物滲過來,目光落在我身上,神色掠過一絲黯然:“我在泰西封第一眼就迷上你了。阿硫因,不論你變了多少,我都不會放手,把你讓給任何人,哪怕那個人是國王陛下?!?/br> 我搖了搖頭,退后幾步,想起當年與他初遇的情景。 我膽怯地蜷縮在貨物中間,灰頭土臉,狼狽不堪。養父騎著高大威武的軍馬,伊什卡德跟在他身后,少年英姿,氣宇軒昂。命運的馬車本該載我奔赴奴隸市場,讓我像墜入茫??嚯y之海的一粒砂,伊什卡德將我篩了出來。 若不是他那時駐馬凝望,養父斷不會注意到我。那時也像此時一樣是個傍晚,殘陽如血,紅得叫人目眩。我被養父一手拽上馬,又扔到伊什卡德懷里,他一路快馬策鞭,帶我一腳踏進泰西封巍峨的城門。 假若不是早一些遇見弗拉維茲,也許伊什卡德會被我當成救世主,興許會演變成他渴望從我這獲得的感情。 但假如永遠只是假如。我永不會再依賴任何人的保護。 “對不起。伊什卡德,我不是阿爾沙克?!蔽疑钗艘豢跉?,一字一句的說道。 剛移開視線,余光就掃見不遠處的樹影間,立著個鬼魅似的人影,似乎已佇立在那了很久。 他的手中擒著一朵艷紅的異花,摘下一片花瓣入嘴,目光灼灼的望著我,似誘惑又似等待。 我呆在那兒,只覺他手中攥握的好像不是花,而是我自己。一陣風拂過林間,樹影搖曳,花瓣漫天飛舞。他披著晚霞,風姿絕美,與記憶中的人合為一體?;秀敝g,我似逐風捕夢般,不由自主的向他走去。 “阿硫因!” 背后響起的一聲低喝使我如夢初醒,腳下絆到石子,我跌得半跪在地。頃刻下身隱隱的鈍痛變得清晰,仿佛被剝光了衣服,難以言喻的羞恥襲遍周身。 “離他遠點?!币潦部ǖ聦⑽乙话炎?,不知是對誰警告。我脖子僵硬,臉燙得猶如炭火,仍止不住被一種強烈的情緒所控,抬頭望向前方的人影。 面具下的紅唇深深勾起,仿佛愉悅到了極致。 他盯著我,退了幾步,身形緩緩隱沒在宮殿的陰影里。 落日沉入海平面時,大片大片的鳥群宛如陰翳從皇宮飛向大海。我們也跟隨赴宴的貴族大臣們如鳥群一般前往那臨海的華美殿群。 圍繞著皇宮的護城河有閘口直通大海,金碧輝煌的游船便停泊在閘口的拱形大門內,被一艘艘花舟眾星拱月似的簇擁著,像一座飛向天堂的夢幻之舟。 在宣布上船前,所有人都聚集在這座濱海的皇宮里,正舉行著具有羅馬特色的面具舞會。身著華服的人們各自戴著掩面的飾物,在豎琴弦樂的伴奏中,或談笑風生或翩翩起舞,有的甚至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便放浪的互相親熱起來。 空氣中彌漫的危機感被掩蓋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盛況之下。 在樂聲里間或響起的短促鳥鳴使我知曉,他們已經混了進來,這是我們常用來傳遞訊息的信號,非一般人能聽的出來。 小心翼翼的掩住臉上的面具,我在人群中搜尋著君士坦提烏斯的身影。他的雅座在宮殿的一個高臺上,被垂下的紫色帷幕包圍著,可當我走近那兒,卻看見那把純金打造的羅馬式躺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侍從站在兩旁。 他還并沒有上船來,望了望四周,我愈發肯定了這一點。 我的目光聚在那侍從手里的牛角杯處,心里咯噔一動。他總會回到那把躺椅上的,那是羅馬皇帝權力的象征。也許能趁他沒回來前,在那把躺椅的遮陽篷上動什么手腳———就像尼祿對他的母親干的那樣。 忽然間,周圍傳來一片浪潮似的歡呼聲。我循聲望去,發現閘口處的游船徐徐駛近,它寬闊的甲板搭建的像一個舞臺。奇裝異服的人們站在上面,打扮的像《荷馬史詩》中描繪的的古希臘人,圍繞著一個奇特的木馬型的道具起舞。 我看了一會,發現他們在表演特洛伊的傳說,那便是羅馬人建城的起源。我隱隱覺得幕富有毀滅與新生含義的戲劇,在影射暗示著什么。 天色漸漸全暗下來,四周的燈火陸續亮起,我趁著晝夜交替的昏暗,謹慎的靠近那架躺椅,觀察著它的構造。躺椅上方的篷子懸掛著金珠串成的流蘇,尖尖的頂上鑲著一個巨大的寶石十字架,看起來非常沉重,卻只用幾根繩索和一個滑輪便能固定住,可見羅馬人對機械工程學確如傳說中那樣深有研究。 我一眼便看出,那種構造就類似于羅馬戰車上固定機弩滑索的裝置。幾年前,養父在東方戰場上與羅馬軍團交手時,曾擄回過那么一架,供軍方仿制。 只要破壞那個滑輪,讓它在固定時間落下,便能制造一場意外,也許還用不著下毒。 將腕上的一根細鐲取下來掰直,我敏捷的轉到躺椅被帷幕遮擋的一側,將已經變成一根金屬絲的鐲子扎進了滑輪軸心,挑斷了其中一根繩索。遮陽篷輕微的晃動了一下,沒有大的動靜。我有些緊張的看了看頭頂。 不出意外的話,只要拔掉鐲子,繩子就會因承受不了重量而斷掉。 這篷頂會從天而降,砸在君士坦提烏斯那高高的冠帽上。這樣想像著,我竟莫名感到一絲痛快。 并非是全出于使命感,還有一種恨意。他的手上染滿了弗拉維茲家族的鮮血,將他深深推進了深淵。這恨意什么時候扎根進我心底,我竟毫無察覺。正如他就離我就近在咫尺,而我渾然不知。 穩住襲擾心頭的一陣悸動,我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悄然離開躺椅背后,混入人群之中。面具很好的減輕了我對這種場合的不適,眾人皆辨不出彼此,我也不用披著“王子”的偽裝虛以為蛇。 “你剛才去哪了?”伊什卡德舉起一個酒杯,裝作與我碰杯。 “沒什么,做了點小手腳,以防萬一沒機會下毒?!?/br> 我假作啜了一口酒,又小心翼翼的吐回杯子里,目光不自禁的在人群中徘徊著??释蹲降侥硞€人,卻又比如臨大敵更心慌。明明未曾飲酒,看到那一抹站在濱水露臺上的身影后,呼進嘴的空氣都似在發酵,在胸腹五味雜陳的翻涌。 ”到我身后去,君士坦提烏斯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