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明沅肚里懷得七個月有余,此時走路已是不便了,她嫌轎子坐著顛簸,短短一段路自家走了來,紀舜英倒不知是扶著她好,還是在后頭撐著她好,邁門坎的時候恨不得抱了她過去。 明沅見著這一桌子早就饞了,她懷這胎安穩,除了變著法的想吃新鮮東西,連吐都少有,惡心勁兒一犯,就含一塊酸梅子,再喝口蜜水,又是能吃能睡了。 魚rou蝦rou明洛那兒半點不能碰的,她還叫人拿燕皮裹了小餛飩,日日當和點心吃,燙一把雞毛菜,連紀舜英也跟著她一道吃起來,明沅看不出,他卻顯得臉兒圓了。 碗里碟里剝得嫩玉紅脂,小碟子擺在面前就有七八吃,卻只明洛明沅跟前有,陸允武面前全是小蟹,烹飪的時候里頭加了點鹽,擺上姜絲甜醋,他嚼了一只卻覺得殼比rou多,一面吃一面吐。 惹得明洛笑個不住,抱了虎子叫蟹鉗里的大塊rou,拿筷子點著陸允武:“咱們這兒一個螃蟹值得你那一簍了?!?/br> 專叫鄉人撈來的,還特意多給了賞錢,明沅只淺嘗一點兒,看著眼饞,她近來越發挨不過這饞勁兒,可老話里不許孕婦吃螃蟹,一是怕寒,二是怕生出來孩子吐泡泡。 可她卻知道寒涼的就是蟹肚里一塊,剝了去就行,干脆只要蟹腳,叫丫頭剝了滿滿一碗:“替我拿下去,攤在雞蛋上吃?!?/br> 紀舜英早不奇怪她這些稀奇吃法,蟹餅攤了來,明洛一看也饞起來了,黃澄澄的蛋,紅紅白白的螃蟹rou,鋪了滿滿一層,明沅撕了一半兒分給明洛,卷起來吃了,虎子張了嘴,拉著明洛的手往嘴邊送,啊啊個不住。 連陸允武也扔了那些小螃蟹,先說蒸個二三十只給他塞牙縫的,卻連兩只都沒吃掉,明洛哧笑得一聲,叫廚房把做好的洗手蟹拿出來:“喏,這是小蟹做的?!蹦苋サ舻拇髿ひ呀浫チ?,酒跟醋泡軟了蟹骨頭,他倒一氣兒吃了半盆子。 桌上人吃合歡花浸酒,明沅跟虎子兩個飲蜜水,虎子一個人吃了碟子那樣大的蟹餅,吃得小嘴滿是油,還被陸允武喂了一勺子酒。 明洛吃著螃蟹rou,一只手拿了滿漲漲的蟹鉗,一只手握了酒杯子,她生了孩子又見豐膄,皮子養得白了,抹了口脂吃得面頰飛紅,有了幾分酒意又話多起來:“前兒我去宋千戶夫人那兒可聽見一樁新鮮事兒?!?/br> 她把嘴湊到明沅耳朵邊:“金家才嫁進蜀王府的姑娘,前頭才抬了她進門,后面就有妾等著敬茶,便是妝也該妝上三個月才是,這樣打金家的臉,還發夢要當蜀王世子,真不如秋醉做場夢了?!?/br> 她吃的略有醉態,說起話來也不似平時還知道藏著些,明洛倒并不知道金珠金玉那點糾葛,只金家易女而嫁,外頭總有些風聲,要不然怎么挑了個不相熟的人家把金珠嫁了過去。 明沅吃著桂花糖蓮藕,拿尖頭筷子把藕孔里頭塞的甜糯米挑出來,當米丸子吃:“金家竟也不管?” 明洛吃得醉了咦了一聲:“管什么管,難道嫁了她進去是為著舉案齊眉的?金玉的模樣是不差,可怎么比得外頭那些狐媚子?!?/br> 這個蜀王的小兒子,果然是扶不上臺盤,老子替他鋪了這樣好的路,不管金家如何,總歸嫁了個姑娘進門,再怎么也該把面子做足了,卻連這點功夫都不肯做,還談什么拉攏,難道不成是覺得總歸聯了姻,兩家就算是板上釘釘的同盟了不成? 九月里金玉才嫁,到了十月就傳出又有個妾有了喜信來,跟金玉一道懷上了,這里頭的苦楚,不必看她,光是聽都覺得澀。 金玉侍候了個妾當婆婆,看著是王府里的女眷,拿出去怎么上得臺面,她自小受的教養跟這么個歌舞姬出身的婆婆再不相容,眼看著丈夫也是一個調調,明明是王府里出來的龍子龍孫,說話行事卻還不如家里的哥哥。 金珠比她早嫁,卻同她一樣是懷胎,那頭早早走完了禮,她這兒自也有人幫著辦,可甚個事體問一聲那一位,立時辦的不成樣,若是早年家里長輩帶她往王府來走一遭,她也不至于就能覺得這一門是好親事。 蜀王不會放,金大人也不會放,反正不是此就是彼,總歸是逃不掉的,金玉自家咽了這個苦果,家里人還覺著她搶金珠的婚事,有苦說不出,倒是想回娘家的,可她那個婆母自家不是正經的王妃,卻把她當世子妃管,要回娘家再不是那和容易的事兒。 各人辛苦各人知,日子是越過越好,還是越過越歹,端看自家如何行事,吃了蟹rou回去,紀舜英就張羅著給她吃甜姜茶,明沅歪在枕頭上,張了嘴兒等著紀舜英喂,他也醉了,喂了水還知道到外頭洗個干凈,這才進來,抱了鋪蓋鋪到羅漢床上,明沅看他伸手勾一勾。 紀舜英還當她是要茶要水了,湊過來就叫她在面上香一口,兩個湊著眼對眼兒,換了十來個花樣親一回到,這才躺下去睡。 夜里迷迷蒙蒙的,只覺得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睜了眼睛看見大開著窗戶,外頭的月亮大的出奇,又圓又亮,還瞧得見里頭的桂花枝,明沅揉揉眼睛,才要叫紀舜英,月亮里頭那只兔子從桂枝上跳到她身上來,才想著要揪一下兔耳朵,那只玉色的兔子竟鉆到她懷里去了。 醒來早已經天光大亮,廚房里預備蝦仁炒的瓜脯佐粥,爆過的小蝦米,指長的銀魚兒,蟹油熬的醬配著豆腐,玉蘭筍片,三兩瓣熏魚,小碟兒里頭還有一把杏仁核桃。 明沅竟覺得不餓了,拿勺子舀了兩口,今兒又不是卯年,怎么也不是屬兔子的,可既是夢見了,就叫九紅開柜子:“我記著有一對兒玉雕的兔子,把這個拿出來擺上?!?/br> 一面想著那只紅眼睛的玉兔兒,一面摸肚皮,夢日夢月也還罷了,月亮里頭跳出只兔子來又是甚個意頭?她想不明白,采菽卻從匣子里翻了好幾只兔子來,有青玉的有白玉的,還有金打的,明沅想著既夢見了,就全擺出來,還有個燒的水晶硯里有蟾宮折桂,里頭就有只兔子,干脆把它立起來擺在桌上。 等紀舜英回來,見著屋里多了這許多兔子,還當明沅喜歡了這個:“等我叫青松去街上買兩只給你養著?!?/br> 明沅笑一聲點點肚皮:“我夢見月亮里的兔子鉆到我懷里來啦?!奔o舜英把擦臉的毛巾一扔,三兩步奔到她身前,盯著她的大肚皮,抬頭問道:“當真?” 明洛那時候是夢見小馬小羊小老虎,還有夢見在吃柿子桔子的,半點兒作不得真,到了明沅這兒,她一向好睡,夢都不作,難得夢見一個,紀舜英趕緊記下來。 他讀了一肚子的書,才說到兔字兒就從《說文》想到了《禮記》,百般揣摩這夢里的意思,是望月之兔,還是破月之兔,還是忍冬嘴巴快:“有月亮有桂枝還有玉兔,可不就是蟾宮折桂,生個小倌倌,十五做狀元郎?!?/br> 為著這句好口采,明沅賞了她一個大紅封,紀舜英就是書讀得太多,到把這個給忘了,總歸是個好兆頭。 明沅本來猜是生個丫頭的,這會兒又覺著約摸是個兒子了,男娃兒的衣裳做的不如女娃兒多,倒是明漪做了兩件來,連采菽幾個都嘆,說八姑娘的針線竟這樣好了,這活計比哪個可都不差。 明洛是未足月就生的,紀舜英怕她也提前發動,下了霜凍了土,灃澤園也不必日日去,他隔得一日就留在家中陪伴明沅,安安穩穩過了年關,元月十六這一天生下個女兒來。 ☆、第396章 湯團圓宵 紀舜英大喜過望,他一直巴望著明沅生個女兒,買了許多女孩兒的玩意兒,連往后要玩的小瓷人兒都收羅了一整套,見著甚個好的就要買上些,紅絨花彩發繩,還有小絹花金丁香銀丁香,回來總不空著手,給明沅的買盡了,就給女兒買。 果然叫他盼了個女兒來,產婆不叫進血房,可哪里了攔得住他去,閃身進來先看明沅,她是頭胎,折騰了兩天一夜,紀舜英在外頭早就等得發急,隔著窗子跟她喊話,里頭的丫頭婆子聽了俱都發笑。 明沅見過許多回生產了,自蘇姨娘生明漪起,到明洛生二胎,她都見過幫過手,到自個兒要生,水一破就知道是要生了。 她身子越發沉重,算著日子要生了,也不出去吃宴了,連明洛來請也不曾應,只在家里過元宵節,紀舜英怕她不能出去看燈悶得慌,在小院子里頭掛滿了燈籠,因著府上有喜,送來的燈籠多是娃娃樣的。 絹扎的白胖娃娃,跟年畫上一樣,有踩著魚抱著魚的,還有一男一女團團坐著的,明沅看了直笑:“這有甚個好看的,倒不如扎些葡萄石榴燈來?!?/br> 冬日院里無花無果,便扎了滿院的彩給她看,下人丫頭各得兩套新衣,又多領一個月的月錢,產婆穩婆也得回家過節,紀舜英時時盯住明沅這個大肚子看,她吃著元宵,才咬了一口玫瑰餡的,面上神色不對,紀舜英趕緊扔了碗:“可是要生了?” 穩婆才歇了一個新年,年初五還來拜過年,得虧著沒出門去看燈,叫下人急趕著拉了來,還喘著氣呢,屋里頭已經鋪設好了,連廚房的湯面都做起來了,她坐下喘口氣兒,紀舜英還只催她。 “大人休急,這會兒才破水,有的好等呢?!狈€婆也是熟手了,看著明沅倒安心躺著,浴房里還燒直水來,知道她還要泡浴先笑了:“太太走動走動是好的,洗浴便罷了,這腿兒也邁不過浴盆去?!?/br> 她平日里洗澡就難,可一想要捂上一個月不能動,還是叫丫頭燒了水,讓兩個力壯的婆子抬她進去,浸在熱水里倒覺得肚子了受些,不獨洗了身子還把頭也給洗了,拿香胰子洗了個干凈,從頭到腳搓了,躺在羅漢床上烘頭發。 穩婆嘖嘖稱奇:“再沒哪家的娘子還想著這個的,娘子要是餓就多吃些,等會兒才有力氣?!?/br> 明沅不必她說,元宵宴才剛吃了一半,拿小碟子分出菜來,烤的魚rou蝦rou獐子狍子,去了殼骨,明沅竟全吃了去,白玉鴿蛋吃了兩三個,這才覺得飽了,等著肚皮里發動。 屋里燒得炭火,她就穿一件單衣,到外頭丫頭都換過一輪了,這才覺得疼起來,她在里頭吃得飽,紀舜英卻甚也沒吃,桌上菜也沒人撤,干在屋子外頭踱步,熱的連斗蓬都穿不住了,等聽見里頭叫一聲疼,他扒開了芭蕉葉立在窗底下:“怎的了,這是怎的了?” “哪有生孩子不疼的?!鼻嗨牲c了桌上的菜:“爺好歹吃些墊一墊,看著天兒還早呢?!奔o舜英旁的吃不下去,還是采菽端了rou元宵出來,說是明沅叮囑了要他吃的,他這才扒了一碗。 又想著去告訴明洛陸允武一聲,夜里過了才去報,急得明洛早飯也不吃了,兩個小的都沒帶,轎子也不坐了,出了門就往這頭趕。 紀舜英請了假,明洛進來的時候就嗔他:“表哥真是的,這樣大的事兒昨兒就該來知會一聲了?!崩搜绢^一通問,里頭穩婆按了肚皮,已經快要生了。 這個快要,又等到傍晚,虎子吵著要娘,明洛這才回去一趟,太陽下去月亮上來,紀舜英又是一天沒心緒吃喝,還是明沅想吃rou元宵了,煮了一鍋給他也端出一碗來。 將將吃了八個,里頭一陣陣吵鬧起來,經了一夜又一個白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當天掛得那樣大的月亮,里頭一聲哭,紀舜英抖的都站不住。 里頭穩婆報一聲喜又道:“是個千金?!边@聲說的便不怎么響亮,可才說完,外頭都是恭喜聲,紀舜英想要個女兒,哪個不知道。 紀舜英還怔著,叫這一聲聲的恭喜給喊醒了,進了屋先看明沅,她早累睡了,連是男是女且還不知,才聽見一聲哭,穩婆說是個手全腳全的,立時昏睡過去。 紀舜英咧了嘴巴笑個不住,孩子已經洗得干干凈凈的,裹在襁褓里頭,眼睛沒睜開,乖乖睡著,才生下來的孩兒,哪里瞧得出長相來,他卻覺得自家的閨女生的就是好,長眉毛大眼睛,瓜子臉小酒窩,怎么看怎么喜歡,抱在手里就不肯放。 等明洛再回來知道孩子已經生下來,跌了足:“早知道就不該管那小子?!敝郎藗€閨女越加起勁了,她自生了虎子就想要個女兒,盼到如今,自家沒得,明沅得了也是一樣,伸了手就要抱,抱了就不肯撒手:“姑娘家就是香?!?/br> 奶娘抱了去吃第一口奶,明洛跟了去,紀舜英守了明沅不動,伸手摸了她的眉毛額頭,伏下去香一口,手搓熱了伸到被子里握了她的手,在她手掌心里搔了搔,輕聲告訴她:“咱們有個女兒啦?!?/br> 陸允武回去沒見著媳婦,不必下人說也知道她必在明沅這里,一手拎了兒子,進門就看見門口懸了玉佩,知道是弄璋,還當是生了個小子,丫頭抿了嘴兒笑:“老爺說了,作甚女兒就是瓦,兒子卻是璋,咱們家的姑娘是寶貝?!?/br> 差點兒就去弄一塊琉璃燒的瓦來掛著,還是明沅醒了嗔他一句胡鬧,掛起香帨來,街坊四鄰才知道這家子是添了個女兒的。 沈同知的夫人帶著可思一道來賀,一籃子紅蛋喜糖,還有染好的花生喜果:“我怕你這兒沒個年長的,這些來不及料理,替你先辦了,可思總歸叫你一聲干娘,就當是她這個干jiejie給meimei預備的?!?/br> 可思看著孩子又不敢抱,說小meimei生的漂亮,可不是漂亮,養得去了紅,雪白白的小人兒,明沅能吃能睡,肚里的娃娃也白胖,這會兒眉毛還淡,眼線卻長,看著就知道是大眼睛,還生得一個小下巴,是個小美人胚子。 孩子生下來都有小名,明沅想了一會,因著是吃rou元宵的時候生的,臉又生的這般圓,只一個下巴長得尖,倒過來可不就是搓了尖的rou元宵,干脆就叫她元宵,元宵抝口,還有叫湯圓的。 宅子里頭已經叫開了,沈同知夫人一聽便笑了:“這金花生倒不該打,該給她預備個金元宵才是?!蹦蔷褪遣粠Щǖ慕鹎蛄?。 明沅聽見笑一回,看看女兒圓團團的模樣,點了她的小鼻子:“元宵好,多團圓呢?!睖珗A張了嘴打個小哈欠,嘴唇淡淡的,抿一下圓臉就皺起來,倒不像湯圓像個湯包了。 元宵湯團混著叫,只紀舜英叫她子悅,說一回,底下的丫頭就竊笑一回,這分明就是說給明沅聽的。 做月子不能洗澡,明沅怎么挨得過去,捂著被子一兩天也還罷了,屋里頭又點著香,大冬天怕凍著孩子還燒了炭。 明沅是堅持開了窗子通風的,哪怕只開一條縫,屋里換過氣,再把孩子抱進來,天天拿滾熱的巾子擦身,頭發是沒法子了,只好一把盤起來,梳個光溜溜的髻。 她身上的衣裳日日換,吃著米酒水下惡露,又吃黑魚湯收斂傷口,拿魚湯燉了雞蛋,倒上點香麻油,這個又軟又易克化,比旁的更能吃得下去。 她生了個女兒的事報到金陵,黃氏生生松得一口氣,這些年紀舜華死活不肯定親,她怎么磨都無用,磨得厲害了干脆就住到書院不再回來,他中了秀才,后頭的舉人卻沒中,同紀懷信說了不想再考,黃氏一聽就又躺倒在床上。 她既病了,紀舜華總要來探病,還試得湯藥溫熱,喂她吃藥,黃氏卻道:“我要你這番孝順有何用,你只一心讀書,能出仕當官司,就算是孝敬我了?!?/br> 紀舜華捧了湯碗半晌不說話,隔得會子,輕輕嘆了一聲:“我總歸是不孝的?!辈豢寂e是不孝,不作官是不孝,不娶她看中的人當娘子,又是不孝,這么算下來,黃氏樣樣不順心的事,都能歸到不孝上頭。 紀舜英考中了也是不孝,得了魁經又是一樣不孝,娶了明沅是不孝,進了門又成了皇后的妹婿又是不孝,這回生了女兒,倒是孝順的了。 她捏了信紙笑得幾回,叫下人預備了幾件小衣裳,還有穿耳朵的金丁香,手上帶的小手鐲小腳鐲,還包了個大紅封去,對著菩薩上了好幾回香,算是還愿的。 自明沅有孕的消息傳回家來,黃氏那香燒得更勤快了,不獨燒香還許愿,只要明沅這一胎是個女兒,她就給菩薩塑金身。 隔得這么遠了,心里還沒放下來,只要她過得不如意,黃氏自個兒就如意了,她把這喜信兒整個府里傳一回,夏氏知道她的心意,卻不免在心里譏笑她,皇后娘娘肚里這個才是要緊的,明沅生個什么,紀家都得當個寶來看。 可黃氏如今也只有這點子事能開心一場,開心完了又憂愁起兒子的婚事來,紀舜華不肯娶親,也不是誰都不肯要,他心里想的還是徐家那個姑娘。 連紀懷信都已經點了頭了,總歸這個兒子不比長子有出息了,紀舜英如今就是五品的通判,等三年下來一升,說不得就能升到四品的知府上去,管著一府,最少也有七八個縣,紀舜華可連一個舉人的出身都沒考出來。 在他眼里都是兒子,又有甚個分別不成,總歸享福的是他,何必執著于嫡庶,本來紀舜英就是長子,該挑了家里的擔子的,一個有了出息,幫襯著另一個也就罷了。 可黃氏想的又不一樣,她聽見紀舜華這一句話,當即落淚,扯了他的袖子把藥碗打翻在毯子上:“我這是為著甚,這半輩子的辛苦,還不如全喂了狗去?!?/br> 這嗓子一喊,人半傾出來,拳頭落到紀舜華身上,對著他又打又罵,哭訴自家辛苦,恨不得從初嫁前說起,罵了曾氏又罵紀懷信,只眼前這一個兒子,竟還不如她的意。 紀舜華跪著聽她罵,等她罵的累了,收拾掉碗勺,換了身衣裳,去了西街,今兒十六,該是徐蘊宜出來上香的日子,他就這么守著她,她一回頭就能看見他,三年之約將要滿了。 ☆、第397章 雞湯澆飯 徐家姑娘還穿了一身素,守過熱孝也穿得素衫,一身月白襖子,丫頭拎了個香燭籃子,后頭跟著個老家人,一路往東寺去燒香,徐蘊宜戴了幃帽兒,由著丫頭雇了頂小轎,往東寺二十個大錢,先數出一半來,兩個轎夫抬著走,后頭不遠不近的跟著紀舜華。 她每月十五出來上香,紀舜華必得跟著的,東寺也分得前后,前頭是男香客,后頭是女香客,十五十六人數眾多,棲霞山腳下還有香頭領了香客,一路叩拜著上山去,就為著在棲霞寺里燒上一柱香,若是觀音誕佛誕日越發了不得,擠擠挨挨,肩頭碰著肩頭,腳尖抵著腳尖。 原來徐夫人同東寺的住持倒有些交情,徐家也是應時應節就不少了菩薩跟前這一份香油供果,到徐家只余這兩個女人了,徐蘊宜再去敬香,住持倒為著徐家一嘆,嘆完了便引她到后堂去,抄得會經。 徐夫人眼睛不中用,早早就模糊了,雖也施醫治藥,卻無多大用處,她也不想旁的,家倒了兒子女兒都死了,身邊跟一個庶女,不過是茍且活命,不聽不看不想,只對著菩薩念經書。 嘴里念叨著徐家遭了這樣的難,必是前世不修,活得她們兩個人得替徐家死了的人贖罪,囑咐了徐蘊宜這一樣,她便隔得半月燒回香,給個零星的香油錢,再做上些素果子供到佛前。 這些年紀舜華與她隔得遠遠的相互看一回,寫的信她再不曾回過,可是大丫卻回回能夠出來拿信,春天折了花枝送給她,夏天送了扇面給她,秋日里有栗子柿子,冬天便是炭火木柴。 日日一擔,從沒少過,別個還只當是徐姑娘自個定的,門前原來有人求著結親,后來漸漸知道她的志向,越發冷落,連徐夫人的娘家人也少來了。 久病床前連孝子都少,更何況是親戚,徐夫人家里也怕上門糾纏打秋風,連著節禮送過去,都只覺得是誑著他們加倍送回來,干脆連節禮都少走,只年里送一回,那頭打發幾個錢出來,這些個徐夫人根本不知。 徐蘊宜敬了香,擺上供果,家里做的糯米團子,奉在佛前,大丫扶了她,出了佛堂道:“姑娘,少爺等著呢?!?/br> 原來大丫一直是喊jiejie姐夫的,徐蘊宜怕叫旁個說閑話,這才叫她改了口,她便叫少爺姑娘,兩個原來那般好,就這么做不成親,大丫還替她嘆息一回,收了一回東西,見她不回絕,就替紀舜華說起好話來。 徐蘊宜隔得會子不曾說話,大丫已經扶她穿過門去,東寺里臘梅開得好,一落雪蓋了寺院的金頂,只留下一段黃墻,梅心里盛了落雪,還香得沁人,徐蘊宜身上穿上襖子,兩只手攏在棉手筒里,看見紀舜華穿著藍衫等在樹下。 紀舜華抬頭看她,微微露出笑意來:“你來了?!?/br> 徐蘊宜行的雖慢,卻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去,這些年來都不過遠遠看他一眼,這會兒離得近了,竟有些不像他了,似是小院里頭那頭紀舜華,卻又不全是他了。 紀舜華肩頭落得雪珠,臉上全笑開來,徐蘊宜收了目光,垂下去落到他鞋面上,覺得眼熟,再一看,還是原來她給他做的鞋子,鼻間一酸,輕輕應了他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