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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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生倒沒有特別高興,怔忡了好一會,猶豫該不該收下這份禮。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沈灝會在這時送她一間鋪子。一方面,她確實需要銀兩周轉,收了鋪子,半個月后老夫人的壽禮就能有著落;另一方面,她又怕欠他人情,想了一夜,決定還是去趟沈府。 這是她第二次主動上門,恰逢沈灝在正堂招待客人,一屋黑壓壓的人頭,個個正襟危坐,禾生跟在裴良身后,聽他通報一聲“衛姑娘又來了”,滿廳堂的人都看過來,她根本無處閃躲。 裴良說:“我先領衛姑娘去別院?!币馑际亲屗鹊戎?。 沈灝起身,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變化,步伐穩健,跨過人群,徑直朝她走去。到了跟前,他先看她一眼,眸子又黑又亮,閃過一絲狡黠,很快又恢復如初。 忽地轉身向眾人鞠一禮,語氣不疾不徐,恰如其分:“沈某有要事,先行告退,今日之事,改日再議?!?/br> 眾人哄然,沈灝頭也不回,領著禾生往前走。 她跟在后頭,低埋著腦袋,不知走出多遠,路越來越窄,她只專心盯著腳下,以防他突然停下,不小心又撞了上去。 走到路盡頭,沈灝問:“再走回去么?”也不問她上門所為何事。 禾生抿嘴,擺手:“不了。就在這里說?!?/br> “哦?你要說什么?”他假裝驚訝,眼神定在她的臉上,饒有興趣。 每次見她,她面上隱藏的細小情緒都不一樣。但唯一不變的,是她搓著衣角的緊張感。 來之前,禾生在心底練習了很多遍,然而真正面對他時,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又蔫掉了。說出的話跟蚊子嗡嗡叫一般:“你到底圖什么?” 語速又快又輕,沈灝離得近,聽清楚了卻不回答。 禾生又問一遍。 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施舍,他先前故意接近她,現在又送她鋪子,單單一句豪爽大方,決計是解釋不過去的。 她已是十六的女子,多少知道點男女之間的事,說她自作多情也行自以為是也成,有些話,無論如何,得說清楚。 “你覺得我能圖什么?”沈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話音落,跟前人一反常態踏上前,一張小臉皺巴巴,像是經歷了七十二重苦難一般,吐出十個字:“你是否對我有非分之想?” ☆、第16章 沈灝撇開眼,難得地沒有看她。掖著雙手,把玩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地答:“你覺得有就有,覺得沒有那就沒有?!?/br> 他的聲音很清冷,像是初春時分破冰的水,寒冽而透亮,聽不出什么波瀾起伏。禾生腆臉,攏起下嘴唇,縮了縮脖子。 道邊中滿柳樹,彎彎的柳樹垂葉倒掛,朝氣勃勃的綠,被風一吹,簌簌作響。樹一棵連著一棵,樹葉扶搖聲一片接著一片,攪得人心里煩悶。 若他語氣尋常些,就當他是認了,偏偏他聲音冷得很,讓人難以揣測。他若是在嘲諷,她便順勢賠禮,認下自己的自作多情;若不是,事情就難辦了。 他從望京而來,通身氣派看著像是有幾分權勢之人,這些日子接觸下來,更是覺得他陰晴不定,并非和氣之人。她自認無德無能,唯一的好處便是不挑剔易滿足,要說得了他的傾慕,只怕真會嚇死。 事情是她挑出來的,自然得由她圓回來。在心里預演一遍,假裝開玩笑的口吻,跳出一兩步跺腳,手心放在腹部,前俯后仰晃著身子,笑聲有些僵硬:“騙到了?哈哈哈哈?!?/br> 冇眼小心翼翼看他,正好接住他居高臨下拋過來的眼神,看傻瓜一般。禾生不笑了,嘴角一斜,打算破罐子破摔,囫圇將話帶過。 “喏,鋪子我不能要,但我可以作為掌柜替你管理,我雖不怎么識字,算賬還是會的。明細不會看,但算數卻從未出過錯,每月給我十……二十兩銀子即可?!彼跉?,紅著臉將話說出,市場買賣尚且還價,她先抬高價,總是沒錯的,就是顯得臉皮厚了點。 沈灝踱步,蘇繡紫蟒金鑲邊的錦靴踩在青花石鋪成的小道上,鞋面上沾染幾道泥印,因心神有些恍惚,步子不太穩端,鞋底帶□□點水漬。 她可能覺得剛才的報價太過高,試圖增加籌碼,自顧自地說起自己算賬的厲害。沈灝聽在耳旁,并不覺得煩,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就只聽到她聲音嗡嗡混成一團,一溜煙往腦袋里鉆。 “我想收你進府,不知這算不算非分之想?” 耳邊似有東西轟地一下炸開,攪得人耳鳴發昏。這下是真嚇著了,半晌回不過神,費了好大勁才從嘴角擠出一抹笑:“沈公子,方才玩笑話而已,怎么還接起腔來了?” 她太高估自己,自以為問清楚就能及時撇清,卻不想,真正挑明時,她還是有些承受不住。倒不如藏著掖著不動聲色的好。 沈灝正色,眸子微斂,看她一張尖尖小臉,嘴唇咬得通紅,腮幫子憋著一口氣,搓衣角的手愈發抓緊。摁住扳指的手戛然而止,從袖子低下伸出來,拾起她細細白白的手,道:“你我都知不是玩笑話,既已挑明,就藏不回去了?!?/br> 禾生縮手,被他牢牢扼住手腕,抽不出來?!拔也幌矚g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我們之間,絕無可能?!?/br> 沈灝冷笑一聲:“你不喜歡我,又有何妨?嫁娶之事,不稱心的多了去,多你這一樁也無妨?!?/br> 他目光堅韌,明晃晃的白光照在臉上,面部線條棱角分明,側著臉瞧,光影淡了他半邊臉,比之平時,眉間淡漠柔化不少,卻因為嘴角這一勾笑,顯得意味不明,神秘莫測。 真是倒了個大霉。怨只怨自己腦子不清醒,挑開了這人的本來面目,現在要挽回,卻哪還有余地?往后退,使出吃奶的勁試圖掙脫禁錮,伸出另一手去扼他腕處,掙扎一番后,終是失敗。 哪有這樣的,難道他還想強娶不成!眼睛忽閃忽閃,氣急攻心,眼看著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濕了眼角,沾了睫毛,一時沒兜住,水豆子簌簌地往下掉。 沈灝愣住,怎么就哭了?下意識伸出一只手去為她擦淚,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抓住細白藕腕不放。 她的臉蛋撲撲熱,手指碰到的地方,又軟又嫩。眼淚蘸到指甲尖,蓋過月牙白,順著纖細的骨節往下,落到手心,明明溫熱適宜,卻又覺得燙手。 禾生晃著臉避開他的手,眸里是濕的,心里是火的,緊著一口小碎白牙張嘴就要咬。他不閃躲,擦了淚,被她咬住,反而往嘴里送。 禾生本來只是做做樣子嚇他,現如今真逮著反倒猶豫了。咬還是不咬?往輕了咬還是重了咬? 沈灝松開眉頭,笑她:“多大點事,這么大人了還哭鼻子,羞不羞?”說罷,收回手,將她放開,將貼身的手帕掏出來遞過去:“擦擦?!?/br> 禾生立馬站出一米開外,遠離著他,擦了眼淚又擤鼻,隔空將弄臟的手帕往他身上砸,他反應快,一下便閃開了。 掃了眼地上躺著的帕子,沈灝目露嫌棄,抬頭再看,她提著裙角一步勝三步,小跑著往府外跑,生怕被人追上。 沈灝垂下視線,沉默半晌,俯身拾起窩在草叢里的手帕。這么丑的繡工,她竟沒有認出來,枉費她在船上繡了那么久,竟連自己的繡品都識不得。 帕子被眼淚和鼻涕沾濕,沈灝動作一滯,眉頭微攏,終是將手帕收好。 · 第二日裴良上門拜訪,因著昨日的陰影,禾生躲在院子里不見他,知道他是為沈灝而來,故意讓翠玉在前門堵著。 偏偏衛林來了,大咧咧地順帶捎了裴良一程,人到了院子,衛林也在,禾生只能裝作尋常模樣。 裴良將沈灝的話一字不落轉告:“我家公子說了,鋪子既然已許給姑娘,斷沒有收回的理,姑娘要也罷,不要也罷,橫豎是姑娘的?!彼D了頓,語氣緩和些,勸道:“衛姑娘,實不相瞞,我家公子性子倔,你今日再說句不要,明日他就能派人把鋪子給拆了。你就當行行好,收下罷?!?/br> 衛林訝異:“怎么,你不想要?你不要我可要了啊?!闭f罷就要去拿鑰匙和賬本。 裴良樂得將東西拋給她,堂姐妹關系好,衛林收下了,就相當于禾生收下了,他也好回去交差。 衛林勸她好好收下鋪子,列舉出一大堆的好處,說到最后嘴皮子都干了,臨走前還不忘說待日后禾生開鋪子賺了錢就要傍她大腿做個小富婆。 禾生想了想,也是,都巴巴地送上門了,她若再不收,倒顯得做作矯情。尤其是經歷了昨日那件事后,她更要挺直腰桿向他表明,她壓根就沒有受影響。 都不在乎這個人了,還在乎他說的話作甚? 禾生哼唧一聲,往后一躺準備小寢片刻。腦子里空空的,明明有了困意,卻怎么也睡不著。 抽手捏了捏耳朵,側過身換了個睡姿。周圍的聲音變得格外響亮,雀兒在枝頭上嘰喳,腦海里忽地一閃過沈灝皺眉抿唇的冰冷模樣,身上困意又去了大半。 皇土昭昭,只要她咬著不松口,他總不至于強娶硬搶。退一萬步,他若胡來,敢毀她清譽,望京衛府第一個不答應。衛府的二少奶奶,豈能再嫁他人?生是衛家的人,死是衛家的鬼,臨行前衛二奶奶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這樣一想,禾生放輕松些許。一個經商之人,即使再有權勢,他能大得過望京大府? · 脂粉鋪萬事俱備,只差選個良辰吉日開張大吉。禾生去鋪子里看過,沈灝將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進貨的渠道和取貨的鏢局,全部妥當,她真真正正是做個甩手掌柜。 開張當日,沈灝并未前來,囑咐裴良送去賀禮,算是已表心意。禾生并未在意,他不來更好,來了反而尷尬。 鋪子請的伙計很勤快,不到一會的功夫就將客人伺候得心滿意足。和衛府關系稍好的幾家都來了,知道是衛家堂姑娘的鋪子,沒有不捧場的。 衛府人幾乎全部都來了。衛林最是熱情,鼓足了勁拉攏,凡是上門的,她恨不得讓人家滿缽而歸,買得越多越好。 宋瑤買了許多胭脂水粉,專挑貴的買,除卻宋家備好的賀禮,另外再加了支金鑲玉步搖。她是個慢性子的人,輕易不與人結交,因著衛林的關系,加之禾生確實性子極好,是個值得往來的好友。既送了步搖,便是將她看作自己人了。 禾生今日算是在城里正式拋頭露面,特意選了件水紅色的短褙子配嫩黃色綠枝繡花的裙子,襯得人精神十足卻又不扎眼。 一天下來,收入甚豐,趁熱鬧勁漸漸散去,店里只?;镉嬕约耙粌蓚€客人,禾生拿出算盤,挨著她唯一認識的幾個大字,撥弄合算。 一算,便是大半鐘頭,到了打烊時分,伙計關了門,她仍意猶未盡,站在門口等衛家的轎子來接。 “衛姑娘!”旁邊有人喊她,禾生順著聲音看去,宋武之邁著步子正朝她走來。 ☆、第17章 禾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上午宋武之已經來過,不是走了么,怎么這會子又來了? 宋武之不敢走得太近,離她一丈的距離停下來。方才鋪子人太多,他擠在人群里,只能遠遠地看她一眼,本想趁著meimei買脂粉的當頭,多看她一會,但宋瑤偏生不喜歡讓他作陪。送了賀禮后,就沒有理由多留。干巴巴地等在鋪子外,看人都走光了,這才敢出來和她招呼。 “衛姑娘辛苦?!彼挝渲锪税胩?,才擠出干巴巴的一句話。 禾生福禮,客氣答道:“有勞宋公子掛心?!?/br> 宋武之臉脹得通紅,光是被她看一眼,便覺得要呆滯窒息。胸膛處似鼓錘般咚咚作響,隔著一層皮,一顆心幾乎快要飛出來。 平生學了眾多古今學問,現如今,搜腸刮肚,卻連句閑話都說不出。恨啊,怎么這般無用! 他這邊翻來覆去地愁,禾生卻不以為然,她只覺得奇怪,宋公子的臉火燒似的,是不是生病了? 沉默超過十秒,便顯得尷尬,宋武之暗自掐自己一把,想要逼自己開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膽怯。萬一說錯話了,可怎么辦? “我……”咬牙出口,聲音卻有點發顫,連忙收音。宋武之怨自己沒出息,素日舞刀弄槍,練武時磕著碰著,被刀劃了,都沒當回事,現下,卻因為與人搭訕,而急得滿頭大汗。 禾生只當他是有疾在身,上前問候,“宋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看他面紅耳赤,眼神忽閃不定,喘著大氣,估計病得不輕。 她朝前一小步,宋武之便往后一大步,生怕她離得近,自己真給活生生憋死。禾生以為他生分,垂手站著看,沒有再往前。 眼前有星光閃爍,太陽xue突突地跳,宋武之深呼一口氣,像是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將話擠了出來:“方才宋瑤說想和你一起用晚膳,正好我們家新買了幾株珊瑚盆景,正好接你過府一聚,可好?”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擔心被禾生看穿謊話,紅著臉往地上看。 八尺魁梧的男兒,說起話來細細抖抖的,禾生有些犯愁,衛家的轎子就要來了,現在跟他去宋府吃飯,沒有通報衛家一聲,貌似不太合禮數。 宋武之想起什么,加一句:“我已派人去衛家說過了,衛林也去?!?/br> 禾生放下心來,那看來衛家的轎子不會來,既然衛林也去,那她順便也去看看珊瑚。張嘴剛要應下,余光瞄到宋武之身后有個人影,身姿挺拔,臉板得跟石膏模子一般,隔著好幾米,一道陰冷的視線直直地刺過來。 禾生一悚,莫名其妙緊張起來。想要裝作沒看到,把頭撇過去,暗自祈禱他只是路過,最好直接忽視掉她。 沈灝冷著臉,不急不忙走出來,“宋公子,這么巧?!彼裉齑┮簧碓掳仔y云袍,袖口開得大,衣冠勝雪,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雙手隨意一作揖,明明目光含冰,姿態卻一如既往的優雅。 有些人吶,骨子里帶出的淡然,柔化幾分,便是溫潤如玉般的人物,偏生他斂著張臉,看人時眼神像是扎進身體的針,怎叫人不怕? 禾生不情不愿地問候一聲,他悶著聲,沒有接。 宋武之急著接禾生回去,忙站出來圓場,“沈公子好哇,我與衛姑娘正要回府,現在天色已晚,沈公子可要一同前去用晚膳?” 客氣幾句,想著沈灝定會推辭,依勢來看,沈公子是路過,打過招呼就走,應該不礙事的。 沈灝拉長了音調“哦?”一聲,側頭看禾生,一臉玩味:“我竟不知,你要去宋府拜訪,早些派人知會一聲,也就省得我跑這一趟?!?/br> 禾生訝然,這人說的什么話,她什么時候讓他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