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妻子的一封郵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標題是“unsere kinder”（我們的孩子）。郵件并無正文，只有一個圖片附件。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首先，“kinder”應該大寫。作為不萊梅一所語法學校的老師，海倫娜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其次，他們之間一般會用親昵的“die affen”來稱呼他們的孩子。

    當他試圖打開附件時，系統提示他文件無法讀取。

    他沿著狹窄的通道向下走去。船員起居區正對著不停旋轉的船殼，其目的是為了最大化地模擬重力。約翰森的門開著，一如既往。

    “晚上好，約翰森?！蔽指駹栒f。所有船員的作息時間一致，現在已經快到睡覺時間了。

    “哦，你好?！奔s翰森在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

    “我有個電腦問題，”沃格爾解釋道，“能勞駕你幫個忙嗎？”

    “當然?！彼f。

    “現在是你的私人時間，”沃格爾說，“也許明天你當差時更方便一些?！?/br>
    “現在就可以，”她說，“出什么問題了？”

    “是個文件，一張圖片，但我的電腦讀不出來?！?/br>
    “文件在哪兒？”她一邊敲著鍵盤一邊問。

    “在我的共享文件夾里，文件名是‘kinder.jpg’?！?/br>
    “讓我看看?！彼f。

    她的雙手在鍵盤上舞動著，屏幕上的窗口飛快地打開關閉?！翱隙ㄊ莻€壞的jpg字頭，”她說，“很可能是在下載的時候損壞了。讓我用二進制編輯器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

    幾秒鐘后，她說道：“這不是jpeg文件，而是個ascii文本文件?？瓷先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過，似乎是一堆數學公式?！彼肯蚱聊?，“這些你看得懂嗎？”

    沃格爾彎下腰去，看著文本?！翱吹枚?，”他說，“這是為赫耳墨斯設計的航程機動，叫‘里奇·布內爾機動’?！?/br>
    “是什么？”約翰森問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機動?！彼粗聊?，“這玩意非常復雜……太復雜了……”他突然剎住話頭，“sol549??？”他喊道，“我的老天！”

    ***

    赫耳墨斯的船員們一般會在一處名叫“休閑區”的地方享受片刻閑暇。這兒基本上就是個空房間，有一張桌子和六把椅子。它的重力優先度較低，大體位于船體中部，大概有0.2個g。

    無論如何，這里足夠坐下所有人，讓他們仔細思考沃格爾的發現。

    “……在這之后，任務將在211天后進入地球軌道?！蔽指駹栕詈笳f道。

    “謝謝你，沃格爾?！眲⒁姿沟?，在這之前，她已經在沃格爾找她時聽過一遍了。但約翰森、馬丁尼茲和貝克是第一次聽到，她給了點時間讓他們消化。

    “這真的可行嗎？”馬丁尼茲問道。

    “可行，”沃格爾點頭，“我推算過，數值沒有問題。這是個完美的航線，令人驚嘆?！?/br>
    “他怎么離開火星呢？”馬丁尼茲問。

    劉易斯俯身向前?！坝嵪⒗镞€寫了別的，”她說，“我們必須近地對接一個補給飛行器，而他則必須抵達阿瑞斯4的mav站點?！?/br>
    “為什么搞得這么遮遮掩掩的？”貝克問。

    “根據訊息的說法，”劉易斯解釋，“nasa拒絕了這個方案。他們更傾向于讓沃特尼孤身面對更大的風險，而不是讓我們所有人一起冒小一點的風險。把這塞進沃格爾郵箱的人肯定是個反對派?！?/br>
    “所以，”馬丁尼茲說，“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就是：要不要直接違抗nasa的命令？”

    “是的，”劉易斯確認，“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決定的。如果我們采用這個機動航線，就等于迫使他們發射補給飛船，否則我們必死無疑。我們有機會倒逼他們這么干?！?/br>
    “那我們到底要不要這么干？”約翰森問。

    大家齊刷刷地看著劉易斯。

    “我不想撒謊，”她說，“我真心想這么干。但這個決定沒那么簡單。這個方案是nasa明確否決的，我們這是活生生的叛變。這個詞我不是隨便用的?！?/br>
    她站了起來，繞著桌子緩慢踱步?！拔覀冞@么干的先決條件是所有人都同意。在你們回答之前，想清楚后果。如果我們搞砸了補給飛船對接，所有人都得死。如果我們搞砸了地球引力加速，也都玩完。

    “就算我們每件事都做得完美無缺，也要將任務期延長533天。533天未經計劃的太空航行，會發生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飛船的維護工作將是個麻煩事，有可能出現我們修不好的損傷。如果這個損傷是致命的，我們都得死?！?/br>
    “把我算上！”馬丁尼茲笑道。

    “悠著點，莽漢?！眲⒁姿沟?，“你我都是軍職，很可能我們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軍事法庭。對于其他人而言，我估計你們再也別想上天了?！?/br>
    馬丁尼茲靠在墻上，雙臂交叉，露齒而笑。其他人則沉默下來，思考指揮官方才的一席話。

    “如果我們這么干，”沃格爾說，“在太空里待的時間就會超過一千天。對于一輩子來說，這也足夠了。我不需要再上天了?！?/br>
    “聽上去沃格爾也同意了?！瘪R丁尼茲的嘴咧得更大了，“當然，我肯定是要去的?！?/br>
    “我們就這么干吧?！必惪苏f。

    “如果你認為可行，”約翰森對劉易斯說，“我相信你?！?/br>
    “好的，”劉易斯說，“如果我們下決心這樣做，要準備些什么？”

    沃格爾聳聳肩?！拔覍⑿潞骄€輸入，然后執行，”他說，“還有什么？”

    “遠程超馳，”約翰森說，“它的功能在于對飛船進行托管，以防我們都死了，或是別的意外發生。他們可以從任務控制中心接管赫耳墨斯?！?/br>
    “但是我們人在船上，”劉易斯說，“不管他們干什么，我們都能取消掉，對嗎？”

    “不，”約翰森說，“遠程超馳的優先權比船載控制要高。它默認災難發生，來自飛船的控制指令已不值得信任?！?/br>
    “你能把它關了嗎？”劉易斯問。

    “呃……”約翰森考慮了一下，“赫耳墨斯有四臺冗余飛行電腦，每臺連接三套冗余通訊系統。只要任何一臺電腦從任何一個通訊系統接收到一個信號，任務控制中心就能接管。我們不能關掉通訊系統，否則就會失去遙感和制導，更不能關掉電腦，因為需要它們來控制整個飛船。我必須在每個系統上單獨關掉遠程超馳……它是cao作系統的一部分。我必須從代碼層面……我想我能做到?！?/br>
    “你確定嗎？”劉易斯問道，“你能把它關掉？”

    “應該不是太難?！奔s翰森道，“這是一個應急功能，并非安全程序，它并不能免受惡意代碼的攻擊?！?/br>
    “惡意代碼？”貝克笑了，“所以……你打算當黑客？”

    “沒錯?！奔s翰森回他一個微笑，“我想是的?！?/br>
    “好的，”劉易斯說，“聽上去我們可以這么干。但是我并不想面對面給大家壓力。大家再等24小時。在此期間，任何人都可以改變主意。只需要私下告訴我，或是發郵件告訴我，我就會終止這個方案，也絕不會告訴其他人是誰決定退出?！?/br>
    大家都走了之后，劉易斯又單獨待了一會兒。她看到他們臉上都掛著微笑，四個人都是如此。離開火星后這么久，他們終于回歸了原本的個性。她心里很清楚，沒有人會改變想法。

    他們將會回到火星。

    ***

    人人都知道，布倫丹·哈齊很快就要當任務的頭兒了。

    他在nasa這個大型官僚機構里的升遷速度已經達到了極限。此人以工作勤奮著稱，在所有下屬眼中都是一個技能與領導力俱備的強人。

    布倫丹在半夜1點到早上9點之間負責任務控制中心，在這個崗位上表現優異將確保他得到下一次晉升。已經有傳聞指出，他將擔任阿瑞斯4任務的候補航控，并有可能在阿瑞斯5計劃里當頭兒。

    “航控，?！彼亩溊飩鱽硐?。

    “請講?！辈紓惖せ貞?。雖然身處同一個大廳，但他們始終通過無線電來聯系。

    “有來自赫耳墨斯的非計劃狀態?！?/br>
    由于赫耳墨斯仍在90光秒之外，即時語音通訊顯然不切實際。在離地球足夠近之前，除了媒體關系，赫耳墨斯仍然依靠文本進行通訊。

    “收到，”布倫丹說，“說來聽聽?！?/br>
    “我……我看不懂，航控?！被貞吆芾Щ?，“這并不算是狀態，只有簡單的一句話?！?/br>
    “什么樣的話呢？”

    “訊息如下：‘休斯敦，以下是諫言：里奇·布內爾是個錚錚鐵骨導彈人?！?/br>
    “什么玩意？”布倫丹問，“里奇·布內爾是哪根蔥？”

    “航控，遙測?！庇袀€聲音說。

    “講，遙測?！辈紓惖さ?。

    “赫耳墨斯偏移航線?！?/br>
    “，提醒赫耳墨斯已偏航。遙測，準備校正航線——”

    “不行，航控，”遙測控制人員打斷了他，“這不是偏航，而是他們主動調整了航線。測量儀器上傳數據顯示，他們有意進行了27.812°的旋轉?！?/br>
    “搞什么鬼？”布倫丹一下子變得結巴了，“，問他們在搞什么鬼?！?/br>
    “收到，航控……信息已發出，最快回復時間為3分4秒?！?/br>
    “遙測，這有沒有可能是測量儀器的誤報？”

    “不可能，航控。我們同時在用衛星中心對他們進行追蹤，觀察位置與航線變化吻合?！?/br>
    “，打開日志文件，查看之前的航線偏移記錄，看一下這么大的航線改變是不是因為有人下了指令，只是沒有告訴我們而已?！?/br>
    “收到，航控?！?/br>
    “制導，航控?！辈紓惖ふf。

    “說，航控?！敝茖Э刂迫藛T回應道。

    “馬上研究一下，在還有機會回到原航線之前，他們在新航線上可以待多久，到何時何地他們將再也無法進入地球軌道?！?/br>
    “馬上著手，航控?！?/br>
    “有沒有人能查一查這個該死的里奇·布內爾到底是誰？”

    ***

    米奇一屁股坐進特迪辦公室里的沙發，把雙腿蹺在面前的咖啡桌上，微笑著看著特迪?！澳阆胍娢?？”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米奇？”特迪質問他。

    “做什么？”

    “見你的鬼，你很清楚我在說什么?！?/br>
    “喔，你是說赫耳墨斯叛變？”米奇無辜地說道，“對了，你想想看，用這作為電影片名還真不賴，赫耳墨斯叛變，這片名真是絕了?！?/br>
    “我們知道是你干的，”特迪厲聲說，“雖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們知道是你把航線機動發給了他們?！?/br>
    “也就是說你沒有任何證據?！?/br>
    特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沒有，暫時還沒有，但我們正在下功夫找?！?/br>
    “真的嗎？”米奇說，“這真的是我們目前最值得花功夫做的事情？要我說，眼下我們有一個近地補給飛船要計劃，還要幫助沃特尼前往斯基亞帕雷利，我們要cao心的事情多得很?！?/br>
    “你說得不錯，我們的確有一大堆見鬼的事要做！”特迪怒容滿面，“你的小把戲玩完之后，我們現在必須把現狀硬吃下來?！?/br>
    “只有你覺得這是個把戲，”米奇伸出一根手指，“我估計安妮會跟媒體通報，我們現在選擇了這條有風險的機動航線，她絕口不會提什么叛變?！?/br>
    “當然，”特迪說，“否則我們豈不是跟白癡無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