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然而和賀槐生這不到十分鐘的碰頭,一天之內就在酒店里被人杜撰出了數個版本。 夏蟬所經之處,總有人欲蓋彌彰地移開視線,卻又在當事人尚未走遠之時,難抑興奮竊竊私語。 夏蟬一貫不在意別人怎么議論,但如今是多事之秋,人人都藏好尾巴專等對手露出馬腳。這事兒放在平時也沒人在意,但現在若被有心之人拿去在領導跟前嚼兩句舌根,夏蟬的去留問題恐怕更要撲朔迷離。 夏蟬不免有些不忿,心道怎么凡事沾上賀槐生就得倒霉。 好在舊歷新年很快到來,阻止了這事兒進一步發酵。 夏蟬年過得索然無味,例行一頓年夜飯,初一去廟里燒香。 周蘭誠誠懇懇捐了香火,一求簽也不過“中平”。她心里不忿,回來不免又要念叨。 人都愛跟紅頂白,早年周蘭風光的時候,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都要過來巴結沾光。一朝落魄,不落井下石都已算有良心。 初五,謝星洲離開崇城飛帝都。 夏蟬躊躇半夜,還是早起乘車去機場送行。 謝星洲腳邊立一只三十寸的大箱子,這就是所有行李了。 “你稍等,我先換登機牌?!?/br> 夏蟬點頭,立在一旁。 謝星洲穿了件黑色大衣,版型很正,當年打完折也要四位數,是她給他買的。他似乎比年前最后一次見面時憔悴,望著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 夏蟬心里難受,摸了摸口袋,想起機場禁煙,只得作罷。 謝星洲辦完登機手續,回身看她,“到旁邊坐會兒?” 游客往來不息,人聲嘈雜,兩個人并肩坐著,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寒暄。 最終,還是謝星洲先開口,“年過得怎么樣?” “沒什么意思,和以前一樣?!?/br> “周阿姨呢?” “天塌下來她都沒事?!?/br> 謝星洲想笑一笑,沒笑出來。 沉默漫長而尷尬,最終夏蟬受不了了,站起身說:“你該過安檢了,幾點的飛機?” 謝星洲也跟著起身,“嗯,時間差不多了?!?/br> 夏蟬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到帝都了報個平安?!?/br> 謝星洲點了點頭,但卻站著沒動。 夏蟬退后一步,“一路順風?!?/br> 謝星洲笑了笑,笑容卻是疏淡,“坐飛機不能祝人一帆風順,不吉利?!?/br> 夏蟬沉默。 謝星洲看著她,“照顧好自己,有時候別那么任性,煙也別抽……” “謝星洲,”夏蟬抬眼,聲音清冷,“這話你沒資格跟我說了?!?/br> 謝星洲立時一怔。 夏蟬又退一步,“你知道我這人性格,該說的話那天都說完了,還有一句我忘了說,”她平靜得看著他,“我做事從來不后悔,也不會給人后悔的機會?!?/br> 謝星洲嘴里發苦,最后卻是笑了笑,“……好?!?/br> 夏蟬站在原地,看著謝星洲的身影通過了安檢門,這才轉過身。 而謝星洲卻在此刻回頭。 夏蟬穿著黑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大紅的圍巾,格外扎眼。 謝星洲站在那兒,半晌沒動,直到那抹火似的紅色消失于視野的盡頭。 夏蟬腳步飛快,直到出了航站樓方才停下。 昨天雪才停,空氣很冷,她在風中立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打開所有的社交軟件,將謝星洲的聯系方式刪得一干二凈……緊著是電話號碼、短信、照片。 那天在飯桌上,她陪他喝了四瓶啤酒,畢生的話都說盡,唯獨沒有一句挽留。 崇城留不下他,她更做不到。 此刻,她忍不住轉身又往里面看了一眼,然而目之所及只是锃亮的玻璃窗,行人往來,穿梭其間。 她往旁邊退了一步,靠著門口的柱子,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燃。 一下抽得急了,嗆得她眼淚都咳出來。 正這時,她兜里手機震了一下。 掏出來一看,一條微信:夏小姐來送朋友? 夏蟬急忙四下張望,卻見身后大廳的落地窗前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躊躇著該不該上去打個招呼,賀槐生已朝著大廳門口走來。 夏蟬急忙掐了煙,又別過臉去抹了抹眼角,待賀槐生走到跟前,她已回復平日慣常冷靜的模樣,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賀先生?!?/br> 賀槐生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回市里?送你一程。 夏蟬一時躊躇。 她自然不是擔心有人搬弄是非,酒店那些人即便再手眼通天,也管不了她私底下與誰接觸。 然而她篤定自己的判斷,賀槐生這人能夠隱忍自安,城府必然很深。她自認區區一個酒店服務生,對賀槐生毫無作用,那年會那晚他主動搭訕,又屈尊點煙,其動機就格外讓費解。 夏蟬想了想,最終搖頭,“謝謝賀先生好意,不麻煩了,我坐地鐵回去?!?/br> 賀槐生看她說完,目光緩緩上移,忽然張了張口,啞聲問:“……你怕我?” 夏蟬愣了一秒才把這話反應過來,她還是不習慣賀槐生開口說話,其聲調別扭不說,語氣也讓人不適。 夏蟬搖頭,仍是客套解釋:“機場地鐵線很方便?!?/br> 賀槐生看她一眼,低頭打字。 賀槐生打字極快,與他交流基本沒有明顯的冷場感。 不過一瞬,微信里就跳出來回復:我一個裝瘋賣傻的人,不值得夏小姐如此戒備。順路而已。 夏蟬一震,差點驚叫出聲。 賀槐生卻是神色平淡,朝著前方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夏蟬強抑心中激蕩的情緒,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跟著賀槐生一道走了。 她得搞清楚,賀槐生怎么會知道她這句評價。 陳蓉說的?還是那天他碰巧也和別人在私家菜館里吃飯? 然而這回賀槐生自己開車,夏蟬自然沒機會與他進行交流。一路沉默,夏蟬坐在副駕駛上如坐針氈。 很快開進市區,賀槐生又執意要將她送回家。 夏蟬留了個心眼,讓他在離家還有一條街的地方停了車。 趁著下車的時機,夏蟬飛快喊住他:“賀先生?!?/br> 賀槐生目光停在她唇上。 然而夏蟬猶豫片刻,卻是無法開口。本就是她在背后說三道四在先,莫非還能反過來指責人家偷聽? 她定了定心神,“謝謝你送我一程?!?/br> 賀槐生搖頭。 夏蟬頓了頓,拿上包開門下車,“下次見?!?/br> 心里卻想,可別再讓她見到他了。 這人簡直幽靈一樣,哪兒哪兒都能碰到,還是揀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夏蟬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賀槐生的車已經開走了。 與此同時,她包里手機突然振了一下。 賀槐生發來的:與其貿然行動,不如按兵不動。 夏蟬皺眉,回復:賀先生是不是發錯了? 那邊沒再回復。 “裝瘋賣傻”這四字刺一樣扎在心上,讓夏蟬坐立難安。想了想,她還是找了個機會給陳蓉去了個電話,然而她旁敲側擊一通,絲毫沒聽出來陳蓉與賀槐生私底下有分毫的交情。 如果不是陳蓉說的,那就是賀槐生恰好那天也在。但他自己聽不見,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 那人會是誰?那個中年男人,還是另有其人? 她又把賀槐生發的那條微信看了一遍。 按兵不動,按兵不動。 再不動,她這飯碗就別想繼續往下端了。 年后恢復工作,酒店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走廊上隨意遇上的兩個人,那眼里一霎交匯的目光都能演出一場宮心計。 夏蟬一面cao心工作,一面還得應付劉弘毅一日比一日更加露骨的暗示,簡直疲于奔命。 趁著元宵放假的時候,夏蟬將傅如玉和陳艾佳約出來吃飯。 夏蟬和陳艾佳在約定地點等了快二十分鐘,傅如玉才匆匆趕來。她穿著的羽絨服和雪地靴,臉上夾了副墨鏡,碰頭后先道了聲歉,卻是聲音沙啞。 陳艾佳問:“感冒了?” 傅如玉搖頭。 陳艾佳看她一眼,“也沒出太陽,戴墨鏡做什么?!闭f著伸手便要替她摘下來。 傅如玉急忙偏頭去躲,“別……” 沒躲開,墨鏡下一雙眼睛腫得核桃一樣。陳艾佳大吃一驚,再看她臉頰,厚厚一層粉底,堪堪遮住底下幾道紅腫的指印。 陳艾佳當即怒了,“誰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