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決兒說的對?!卑赚u贊同,他還沒想這么多,確實有些疏忽。 這番話過后,白珎才將注意力轉到白瑄的這兩個孩子身上。白決是個面容清朗的公子,笑容和煦,聽他的話就知道他是個心思細密的人;白泠眉目間格外像年輕時候的孟清,少許嫵媚,是個美人胚子。方才進來的時候,白泠生疏之意格外明顯,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 少許琢磨過后,白珎詢問道,“決兒該到了入職太醫院的年齡吧?”她雖離家多年,但白家的規矩她還是記得的。白家的兒子,都要做好繼承白家衣缽的準備,在適當的年齡入職太醫院??上О赚u到現在只有一個兒子,如此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白決的肩上。 白決慚愧笑了,孟清插了一語,“這孩子本該今年春天入外教習(1),不知怎么,該報名的時候人消失了,偏拖了一年。眼下看來,只得明年了?!?/br>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只側耳傾聽的白泠輕笑一聲,“哥哥還不是為了躲避某個人么?!?/br> “長輩面前,你也胡說?!卑讻Q瞥了一眼meimei,目光并沒有責備,一看便知是兄妹間的玩笑。 白珎淡笑出來,“二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瞧決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們家后繼有人?!?/br> “現在還看不出來?!卑赚u撫了撫手掌,口上謙虛,心中卻悄上一絲安慰。他確實滿意于白決,在他看來,白決有習醫天資,又加上他的教導,年紀輕輕已然小有所成。唯獨今年錯過入習太醫院一事,讓白瑄好一陣頭疼。醫官不比別的,須得經過層層選拔,每年最終脫穎而出的屈指可數的幾人才能入職太醫院。有些年份,學苗不好,全軍覆沒在教習中的情況也經常出現。 幾個人一言一語的搭著,氣氛不熱烈,也不冷清。過了好一會兒,白珎準備告辭離開,白瑄欲留下她進餐,卻被她婉拒?!斑M來二殿下身子不是很好,各餐都要我親自照應些才放心,小妹就不多留了。日后再來看望爹和二哥?!?/br> 白瑄也不去多想白珎的話是否只是推脫,他點了點頭,一家上下簇擁著白珎,將她送出了府外。 戊庸城里,白家藥堂。 白蘇在陽光下出神了許久,許多事情堆積在她的心頭,漸漸都縷的清晰了。她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父親的用心,這種感悟就像霹靂一般,晃的她腦中一陣透亮。她沒再繼續坐在白璟的身后記錄藥方,而是從內屋里頭搬來了一些椅子,安排那些看上去十分乏力的病人坐了下來。她逐一詢問著每個排著隊的病人,問他們有無不適,有無什么需要。仲春之末的日頭雖不毒辣,也足夠熱度,她只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會兒,便滿頭是汗了。 白璟有些后悔方才給白蘇的那一巴掌,畢竟打耳光不比打手板,太傷自尊,白蘇也不是他親生的。不知道好面子的白蘇現在是不是難受了,他關心著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就看到白蘇忙碌的身影。 白璟無動于衷的垂下目光,又專心給病人瞧起病來。正在被他診脈的一個中年男子開了口,“你的這個閨女心地好,方才我在外頭口渴不得了,她還給我打了水來?!?/br> 白璟淡語,“沒什么,是她該做的?!?/br> 大約兩個時辰過后,黃昏來了,天邊的云朵燒得通紅,最后一個抓藥的病人才離開。白璟起身,也不顧還在院子里收拾椅子的白蘇,先一步繞出正堂往處所走去。哪知白蘇見到白璟起身了,就一溜煙地跑了過來,一臉笑意的樣子就仿佛白璟不曾打過她一般。 “爹,我有個想法?!?/br> 白璟頓下腳步,示意她說下去。 “每天來我們白家看病的人很多,隊伍排的很長,這當中有很多不妥之處?!卑滋K一本正經起來,“來排隊的人里面,一半病患,一半常人。病患分輕重緩急,常人是幫家中的病患抓藥,一般來說不會太急,太急就會直接請郎中到家中看病。那些病比較重又比較急的病人應當分列出來,由爹把握,優先醫治。其余那些病情輕緩的人還有正常人都照常排隊。我瞧著,有些病人因為排隊太久,身子更加虛弱無力,這對爹的診脈準確度也會造成影響?!?/br> 白蘇一字未停頓地說完了她的想法,思路清晰流暢,白璟一直垂眉仔細聽著。末了,他緩緩問道,“輕重緩急的區分是什么?什么樣的病算是嚴重的,什么樣的又算是輕微的?” “這——”白蘇覺得父親問的問題十分古怪,急病就是急病,一看就能看出來,哪還需要說這么明白…… 白璟見她語塞,又追問道,“那些被你劃為病情輕緩的人,你如何保證他們在排隊的時候不會生出怨言?難道他們就不覺得自己的病是嚴重的嗎?排隊,大家只認定一個理兒,就是先來后到,你如何能安撫那些人的不滿情緒?更何況,很多嚴重的病起先的癥狀都是輕微不適,你又如何識別?” “我——”白蘇愣住,她完全沒想到父親指出的這一點,虧她還以為她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呢!一時間面上如火在燒,簡直可以與夕陽云霞相比,她深覺自己無知極了。是啊,從部分人的角度來看,她的辦法的確好??闪硪徊糠秩说男乃?,她完全沒有照顧到。 白璟見她似乎陷入了怪圈里,有些不忍,道,“把你上午記錄的冊子拿來給我看看?!?/br> 白蘇應了一聲,低沉著情緒,將宣紙冊子遞到了白璟的手里。白璟隨手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掃了幾眼,而后合上。白蘇還等著父親又會有什么責罵或是挑剔,哪知道卻聽見白璟道,“回去準備一下,一炷香后,提著藥箱跟我一道去小根子家吧?!?/br> 白蘇愣在當場,父親這是什么意思……之前還不許她從醫,為了小根子的事情還打了她一巴掌的父親,怎么突然讓她跟著他去出診了……如此意外讓白蘇好一陣子錯然,畢竟白璟都沒讓一直名正言順習醫的白斂和白芷隨他出診過。她還沉浸在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喜里,就聽得父親又道,“還愣著什么?藥箱準備的細致些,小根子他娘得了癰疽,發于足心,你對癥備藥?!卑篆Z挽起袖口,不再多留,大步邁開率先走出了正堂。 “癰疽——小根子的娘竟然得了癰疽——”一陣憐憫攀上心頭,白蘇只覺心口一酸,思及方才對小根子態度那么差,她愧疚不已。她記得很清楚,醫書上說“癰發于足上下,名曰四yin,其狀大癰,急治之,百日死?!保?)小根子家那么窮,想來是沒錢急治的,說不定已經惡化。意識到這一點的白蘇立刻不再耽誤,她走進藥鋪,仔細認真準備起了和治療癰疽有關的藥材。 青之正在藥堂整理,白蘇進來后,他關切地詢問起來,“二小姐怎么準備起藥箱了?” “爹讓我隨他出診一趟,青之你幫我看看,調理癰疽的藥材是不是這些,有沒有遺漏的?!卑滋K邊說著,邊拉開對應的藥箱,將所需的藥材取了出來,分類擺在籃子里。 青之由衷的為她高興,雖然他想不明白白老爺怎么就同意白蘇從醫了,“二小姐你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br> 白蘇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聽聞青之的話后,她想起了白芷。白芷還被父親鎖在自己的閨房里,連天日都不得見,何況云開月明。她嘆了口氣,掏心窩地對著青之說了句,“青之,那日你提親,我私心里還是有些希望爹同意你們的?!?/br> 青之苦笑了一下,“過去了的事,二小姐就不要再提了。我本就無福,也實在配不上大小姐?!?/br> “你這就是胡說了。你是我們的家人,還有自家人配不上自家人的道理?” 青之不再多言,他打量起藥箱里的二十余味藥材,“癰疽的藥方差不多應該就是這些了,二小姐所想比我周全?!?/br> 在青之確認后,白蘇才放心著合上了藥箱。臨走前,本想再安慰青之,但她又擔心失言,想著日后和他再好好聊聊,所以最終還是沉默著走出了藥鋪。 ☆、第34章 風雨伊始 殘陽如血,落日已經隱沒一半,白璟和白蘇兩人步履匆匆。白蘇跟在父親的身后,被父親的沉默所感染,她心中悄上一絲緊張。他們穿過一條條街巷,腳下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泥濘,白蘇不得不一邊扶好藥箱一邊提起裙擺。 白璟似乎沒顧慮那么多,他的黑緞靴上已經濺上了好多泥點。白蘇體恤父親辛勞,晚飯都不能按時吃,就要出診。她想著應該先了解一下小根子他娘的情況,一會兒才好幫忙,便開口問道,“爹,小根子的娘病了多久了?” “少說也有兩個月了?!卑篆Z鎖起了眉頭,自然而然地展開話題道,“小根子找上我的時候,他娘已經病了一個月了,所以現在情況不是很好?!?/br> 白蘇沉默了下來,她知道小根子根本付不起藥費,爹還為了他娘如此無怨無悔的出診,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胸實在太過狹隘。她反思了許久,而后才道,“爹,您之前說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沒有從醫的素質,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白璟掃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等著白蘇繼續說下去。 “我太急功近利,只想著掌握高超的醫術,卻不知真正的醫術是一顆仁愛的心?!卑滋K的語氣十分謙卑,白璟聽后心中稍有一些欣慰,但他依舊嚴肅,“路還長著?!?/br> 白蘇默然下來,仔細品味父親在這簡單的四個字后所蘊含的寄托。父女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很快就來到了小根子居住的地方。 小根子住的這里有好多窮人聚居,房舍破敗,有門沒窗戶的,一間又緊緊挨著另一間,兩個房子中間只留一人寬的窄路。這窄路兩邊的墻壁上掛滿了青苔,滑膩膩的滴著水,若不留神,就會蹭的一身臟綠。戊庸這幾日明明沒下雨,這邊的地上卻積滿了臟水,一腳踩上去,一個泥坑出來,臭水也濺的哪都是。偶有風吹來,陣陣異味也隨之而來,白蘇強忍著干嘔,被眼前的這些景象完全震驚住。她知道小根子家里窮,但萬萬沒想到竟然能窮到這種地步!說白了,這種環境,和她在大戶人家看到的豬圈相差無異。 小根子沒在家里,正好在外頭別人家混飯吃,他遠遠的看到了白璟,立刻胡亂塞了幾口粗面餅后迎上前來。 “白老爺,白蘇姐?!毙「訐狭藫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是麻煩你們了——” “你娘呢?我來給她好好瞧瞧,這樣才好給她開方子?!卑篆Z開門見山,他著實擔憂病人的情況,下午的時候聽小根子描述,他娘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光靠小根子模棱兩可的描述根本沒法開方子,這也是他會來出診的原因。 小根子一顛一顛地走在前頭引路,白璟和白蘇跟在他身后。三個人繞來繞去,總算到了小根子的家。然而,還沒等他們進去,白蘇就率先注意到了幽幽暗暗的房子里頭,有兩只腳晃晃蕩蕩地懸在半空…… “??!”白蘇失聲尖叫了出來,她捂住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聽聞白蘇這聲尖叫,小根子和白璟都立刻發現了吊在房梁上的女人身體。兩個男人立刻跑上前去,齊齊抱住了小根子他娘,將她從繩扣子上救了下來。白蘇呆立在門口,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她看著小根子他娘被放到了地上攤著的破草席上,一張臉紫紅紫紅的,腳下愣是挪不動步子。白璟正在不住地按著小根子娘的前胸助她呼吸,他需要幫手,回過頭卻看到白蘇錯愕的樣子,“白蘇!愣著干什么!快去打開窗子!” 白蘇恍如大夢初醒,她立刻按白璟的吩咐做了。小根子家的窗根本稱不上是窗,只是墻上鑿了洞,然后拿棉紙糊了上去,只透點光,根本不透風。白蘇只能“呲啦”一下將一整張棉紙扯了下來,上面的灰塵立刻隨風撲到了她的臉上,嗆得她好一陣咳嗽。 小根子跪在他娘僵硬的身體跟前,兩只眼窩里不住地滾下淚水,他哭的安靜,靜到絕望。 “別擔心,你娘氣息尚存,不會有事?!卑篆Z不善表達,但這句話就是他給小根子的最大安慰了。小根子無法控制淚水,他的嘴角不住抽搐,說出來的話也一頓一頓的,“白老爺,白蘇姐罵我罵的對,我根本不是人,您對我和我娘有如此恩德,我卻——” “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卑篆Z神情淡然,他有條不紊地吩咐道,“你娘足心生的癰破了,需要清洗,你去打點干凈的水,切記,一定要是干凈的水?!?/br> 小根子大力點頭,他重復了一遍,“我記住了,我得去外頭別人家找干凈的水?!?/br> 聽聞此話,白璟終究還是未忍住鼻尖的酸楚。他明明已近天命之年,更是經歷過許多生死病痛,對一切都該看的淡然。然而小根子家連一口像樣的水都沒有,他實在不敢去想小根子平時都是靠喝什么水為生的。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白璟才停下手上的動作,這時候小根子他娘雖然還在昏迷之中,但呼吸已經平緩了許多,面色也正漸漸恢復正常。白璟嘆了口氣,對白蘇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過的就是小根子這樣的生活。家里沒有一個銅板,吃飯靠乞討,生病的家人沒法照料,只能瞪著眼睛看至親至愛之人死去。小根子的娘想來一是無法忍受疾病的困擾,二是不忍見自己成為小根子的累贅,才會上吊自盡?!?/br> 白蘇怔怔立在小根子他娘的身前,出神的目光盯著地上這個凄慘的女人,心中的撞擊感就如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一般,難以形容。是啊,她看不到的悲慘太多太多,她概念中的醫者,不過就是體面地提著藥箱、為病人診脈開方的醫者罷了。她終于意識到,憑她的人生經歷,使得她對醫者的認知還遠遠不夠。救死、扶傷,不是所有的死亡和傷痛都發生在四腳離地的床上。 暫不去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替小根子的娘醫治,白蘇理了理思緒,終于找回了狀態。她蹲在女人支著的兩腳跟前,認真觀察起她腳底的癰腫狀態。 白璟望了她一眼,而后問道,“你說說罷,該開什么方子?!?/br> 白蘇點頭應了下來,她長舒了一口氣,讓自己進入狀態。在仔細打量過疵癰之后,白蘇又移步去觀察了女人的面色,繼而扶起女人的手腕,凝神切脈。一番有條理的診病之后,她垂眉開始分析道,“所謂癰疽,因寒邪侵于經絡之中,引血凝澀;血凝澀,則不暢通;血液不通,衛氣就會歸往其處而不能返,形成癰腫。寒氣若化為熱,熱勝,就會使肌rou腐爛;肌rou腐爛,則化為膿;膿液不能瀉出就會傷及筋骨;筋骨被傷,則骨中空,膿液堆積,血液壞損虧虛,最終導致經脈敗露,惡氣傷及五臟,人死亡?!保?) 白璟點了點頭,“那么針對她的情況,你開什么方子?” “癰腫瘡毒屬熱病,應用藥性寒涼的方子來解??煽紤]具有涼血止血、清熱解毒之效的梔子,與生地、側柏葉、丹皮等配伍;或使用有清肺潤燥、生津解渴之效的天花粉,搭配沙參、麥冬、知母。因為她的癰腫已經潰膿,與連翹、蒲公英、浙貝母等同用,效果更好。此外,為解瘡瘍潰,可用生石膏打碎適量生煎,敷于潰處?!保?) 白璟凝神聽著,時而點頭肯定,在白蘇說完后,他挑不出什么錯誤,“既診斷出來了,方子也下了,這些藥材你可都帶來了?” 白蘇立刻搬來藥箱,將藥箱蓋子打開,里面整整齊齊排著各種和治療癰疽有關的藥材。白璟只掃了一眼,大概就知道白蘇已經想了周全。 不一會兒,去外面提水的小根子也回來了,清洗過后,白蘇將生石膏也煎了好,為小根子娘敷在了化膿潰瘍的患處。從頭至尾,白蘇一直全神貫注,白璟默默地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回想起白蘇小的時候,聰穎的她過早就顯現出過人的天資。白璟心中歡喜,卻始終礙于太子的原因沒有讓她習醫。他深知這個社會上,醫者的地位很低,就算會得到人們的尊敬,也不過只是尊敬而已。所以,在他嚴厲痛斥小白蘇偷學醫術之后,小白蘇傷心地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天,他的心也跟著隱隱作痛。他甚至幾度在想,如果白蘇就是自己親生的女娃兒該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將她培養成再出色不過的醫者了。 白璟的心中一陣唏噓,他靜靜望著還在忙來忙去的白蘇,竟有種放下心來的感覺。不管他怎么阻攔,執著又倔強的她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蘇兒,你又杵在這兒做什么,還不快回自己的房間去讀孟子! ——爹,我想聽你講醫書,我想跟哥哥jiejie在一塊兒。 ——你為什么總是對這些藥材念念不忘的,非要知道它們的用處。 ——爹你不覺得這些藥材很可愛嗎,明明自己都沒了生命,枯枯干干的,卻能救活那么多人的性命。 【備注】 (1)癰疽之癥的描述出自《黃帝內經》。 (2)藥方來自各種查詢,確實是諸多治療癰疽的辦法之一,但只從清熱瀉火角度出發治療,比較片面,不能當做真的藥方。 ☆、第35章 長兄為父 白璟安頓好小根子的娘之后,又仔細叮囑了小根子看好她,小根子萬分感激的謝過了。白蘇將相應的藥材都按分量配好了,服用的辦法也告訴了小根子。小根子眼眶里一直濕濕的,在白蘇臨走前,他垂頭道歉道,“白蘇姐,之前的事情都是我錯了,小根子保證以后再不會做那種沒人性的事兒了?!?/br> 白蘇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身板,一雙黝黑的手臂像樹枝一樣從破爛的袖管中戳出來,她心中一凜,想說的話都堆在了心里,最終只囑咐道,“好好照看你娘?!?/br> 離開小根子家后,父女倆沿原路返回,免不了又要穿梭在泥濘中。剛走出這片窮僻的地方,白蘇跺了跺腳,想清清鞋底。就在她無意間駐足的間隙,她竟瞥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蘇立刻向白璟身后躲了一下,這個小舉動做出后她又不免自嘲,自己又不是做了虧心事,怎么就怕了他了?然而她還是有意隱在了白璟身后,邊小心走著,邊暗暗盯著不遠處的慕二公子。 他來這里做什么?他們家在城西,且不說這里與城西相去遙遠,單單就貧窮和腌臜來說,他這種在品川閣享受的富家公子哥也不該出現在這里啊。白蘇十分疑惑,出神的當口,慕云華已經拐過一個轉角,走的遠了。他并沒有看見她。 慕云華回到家中的時候,正趕上家里人一同吃晚飯。他先換了身干凈柔軟的長衣,才回到正堂。坐定后,主位上的老爺慕長業抬眉看了他一眼,自然問道,“又在外一整天,你去哪了?” 慕云華簡單答道,“一直在品川閣喝茶?!?/br> 同在席位之上的還有兩兄弟的兩個姨娘,二姨娘黃氏,三姨娘鄭氏。他們家里還有四姨娘蔣氏,蔣氏的幼子近來染了風寒,蔣氏挪不開步子,一直在內庭里照料,所以就沒來一同進餐。黃氏是個喜歡攙和的人,別人說話總想著搭上一句,這不,慕云華方說完,她便笑意盈盈道,“二公子就是會享受,日子總是有滋有味的?!?/br> 慕天華不喜歡二姨娘,他見她如此奚落自己的弟弟,有些不悅,但沒有發作,“云華,飯后一同對弈吧,上次輸你后總是手癢癢,等著一雪前恥呢?!?/br> 慕云華淡笑了開,答應了下來。這時候,慕長業倒是借著黃氏的話多說了句,“云華,喝茶是好,就是別太無所事事了?!痹谀介L業的心里,長子慕天華是個勤勉的孩子,雖然屢次犯他規矩,讓他不悅。而次子慕云華,就總有那么一點點讓他琢磨不定。別說其余人了,連他這個做爹的,都不敢說了解慕云華。慕云華對此也心知肚明,他一直低調地過自己的生活,也不希望這種生活被別人打擾。被父親責備無所事事也沒什么,他覺得沒必要解釋也懶得解釋,便也就一笑而過。 “大哥,品川閣是什么地方?好玩嗎?婉婉也想去?!避浥磁吹穆曇魪纳韨葌鱽?,慕天華低頭看著meimei慕婉,伸手撫了撫她扎著羊角辮的頭發,道,“婉婉想吃好吃的了?大哥改日就帶你去?!?/br> 慕長業總共有五子一女,除卻天華云華之外,二姨娘膝下有兩個兒子,年齡皆不到束發,三姨娘只有一女,也就是現在這個才不過八歲的慕婉。再一個兒子就是蔣氏的幼子了。慕婉自小就經常跟在慕天華身后,慕天華也喜歡孩子的童趣,一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就會帶上慕婉。 “婉婉,別胡鬧。你大哥事情多,不要總是纏著他?!比棠飳⒛酵裢约旱纳磉厯Я藫?,給她的碗里添了一勺滑蛋,喂她吃了下去。慕婉的小口被飯勺堵了住,什么也說不出,只能乖乖聽話。 “天華能有什么事,婉婉想出去,就讓天華帶著她?!蹦介L業開了口,他骨子里極疼他唯一的女兒。 三姨娘解釋道,“天華平日看書勤勉,我這不是怕婉婉耽誤他工夫嘛?!?/br> 慕天華本來的笑意都漸漸淡了,他越來越清晰地體會到三姨娘刻意流露的距離感。他大概懂了為什么慕云華總是不喜歡參與家事,家里面這幾個姨娘總是口蜜腹劍,凈說一些讓人摸不清頭緒的話。 你言我語間,慕云華率先放下了筷子,他沒吃多少,只是有點厭倦這樣的氛圍。走出正堂后,他一個人沿著青碎花石鋪就的小路,繞到了后院的池塘跟前。池塘底部灑著一些五彩斑斕的鵝卵石,白天里頭,陽光照在水面上,波光跳動,會襯得這池水格外粼粼汀汀。然而此刻,夜幕席卷之下,水中倏然來往的錦鱗也看不真切,倒顯得了無生機。 慕云華靜靜佇立在池邊,今夜天上無月,夜色顯得更加濃重,將他孑然的身影重重包裹。 他沒來由的回想起過去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張姒總是蹲在池邊抱著他,母子倆一同在遮天蓮葉之下尋找戲水的錦鱗。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父親迎娶二姨娘的時候,他就不甚歡喜,總覺得父親對不起母親。后來,母親先走了,三姨娘、四姨娘卻都陸續進了門,他愈發覺得這個家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會對這幾個姨娘如此反感,對母親無比懷念,其實是因為張姒離開人世的慘狀,只有他一個人看了見。 在他的記憶中,那陣子母親一直在服藥,病情似乎有了起色。直到她最終臨走之前,氣色也都保持的不錯,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對的征兆。同樣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家里其他人都去吃飯了,慕云華卻不想離開母親身邊。母親一直清醒著,撫著他的頭發,慢聲慢語地給他講故事?;馉T跳動,年幼的云華只覺得眼皮沉沉,很快就朦朧睡去。然而,就在他剛入夢鄉的剎那,身下的床開始了一陣劇烈的抖動。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噩夢,等發覺真相的時候,他才驚恐地睜大雙眼,只看到身旁的母親面色發紫,渾身不住的抽搐,枕邊已經濡了一灘唾沫。慕云華被嚇傻了,他哭喊著,娘,娘,娘你怎么了。然而張姒最終還是沒能醒過來,她的抽搐只持續了片刻,便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