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等等?!贝侥教烊A看向她,她才道,“你的方子,我記著?!?/br> 慕天華愣了一愣,昨兒他聽白蘇念叨方子跟天書一樣,雖說藥材種類不多,可每樣的份量也都是配好的,難道她連這些細節都記得? 白蘇冥想了一下,繼而又萬分利索地拉開了藥材對應的木匣子,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新的藥包又打好了。 她又扯來一張薄宣,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將她抓的藥和每份藥的量重新寫了下來。末了,她將方子遞給慕天華,道,“藥包掉了,或許方子也丟了。若是再丟藥,你再按這方子去抓?!?/br> 慕天華展開方子,粗略讀著,感覺跟昨日方子確實相差不多。他注視著白蘇,打心里感嘆她的記憶力。 青之也被震驚住了,他湊上前去,盤問白蘇道,“二小姐,所有來抓藥的人的方子,你都記得?” 白芷托著下頜,笑看著眼前的場面。如果她沒猜錯,白蘇必是多留意了這個人的方子。雖說白蘇過目不忘,可方子若沒有走進心里,她一樣是記不住的。昨晚白蘇還裝模作樣地為她的事情著急,原來白蘇自己早就有了情郎了。 白蘇察覺到白芷意味深長的笑容,她一下子明白了這女人心里頭想的東西。白蘇有點著急,聲音不免大了些,“這有什么?很奇怪嗎?” 青之來了勁兒,他還真信邪,他就覺得二小姐是曠世奇才,為了證明他的想法,青之立刻追問道,“那昨兒那個多給兩個銅板的大娘,你說說她的方子?!?/br> 白蘇差點沒背過氣兒去,她心里恨死青之了,這么沒有眼力。 “我沒空理你,公子,該給錢了?!卑滋K怕別人看出她的心思,連忙粗野了起來,對著慕天華的態度就像一個討債的包租婆。 慕天華連忙應了,一手接過藥包,一手去遞銅板。兩個人的兩只慌張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彼此,白蘇像中了邪一般立刻縮回了手。 這下,連青之這個腦筋拎不清的人都看出了慕天華和白蘇之間的不尋常。 慕天華溫文爾雅地后退了兩步,對著三個人道,“告辭?!?/br> 青之一時急了,心想著得為白蘇和他創造機會,于是立刻說出,“慕公子,沒事常來抓藥??!” 此話一出,不止白蘇和白芷大覺不妥,連慕天華的臉上都掛上了黑線。 他低聲應著,“嗯,常來,常來?!?/br> 慕天華走后,青之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語,三個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白芷邊笑邊擺手,打發青之去煎藥,藥鋪里就只剩下姐妹兩人。 “meimei?你的秘密也該告訴jiejie了吧?” “胡說胡說?!卑滋K把裝著新摘的草藥的藥籃子丟給白芷,嗔道,“還不快干點正事?!?/br> 白芷分著新藥,也沒有放過她,“他姓慕?” 白蘇含糊地應了,“恩?!?/br> “皇家姓氏的那個慕?戊庸城西的慕家?” “jiejie,你不是都知道嘛?!?/br> “你說,他們慕家跟皇室是什么關系?會不會是宗親?” “戊庸這里偏僻遙遠,他們哪能是皇室宗親。天底下姓慕的人多著呢?!卑滋K繞出柜臺,走到門前,把門簾子掀了開,又擺好了墻根的椅子。 “不管怎么說,他好歹是戊庸的人,爹是不會反對你們的?!卑总朴悬c悵然若失,她又想著她心里的那位了。 白蘇拗不過jiejie,只好轉移話題,“趙家公子是什么來歷,jiejie可知道?” 白芷急了,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生怕隔墻有他們老爹的耳朵。 “我只知道,他是隨軍來的,具體的我還沒問?!卑总茊≈ぷ?,“我倒希望,他能一直在這兒駐扎下去?!?/br> 說話間,一個病患進了屋子,白芷和白蘇這對兒姐妹立刻忙了起來,男人的事情也都統統拋在了腦后。 這邊慕天華攥著墨跡還未干透的藥方子,剛走到白家藥堂的院子里,迎面就遇上了白老爺。 白璟認得他,兩個人便寒暄了起來。 白璟見他手里有個方子,不像是他給開過的那張,于是詢問起方子的來歷。慕天華一五一十地將剛才抓藥的過程都說給了白璟,還不忘贊嘆白蘇記憶超群的本事。 白璟聽聞此事,臉立刻拉的老長,他冷冰冰地從慕天華手里拿過藥方,看著上面白蘇的字跡,心里頓時竄起一股火氣。 慕天華察覺到白老爺不尋常的反應,立刻追問原委,“可是方子不對了?” 白璟搖搖頭,“都對了,就是這方子?!?/br> “白小姐天資不凡,將來定是出類拔萃的郎中?!?/br> “不會的?!卑篆Z斬釘截鐵,他把方子還給慕天華,也沒再多說,就匆匆跟慕天華告了辭。 慕天華愣在原地,他沒想到白老爺子這么奇怪,莫非是白蘇不討老爺子喜歡?他邊思忖著,邊踱著步子,心里總有一層不祥的預感,總覺得他這番話怕是要給白蘇惹上麻煩了。 果然,白老爺三步并做兩步,怒氣沖沖地向后屋藥鋪子走了過去。 “白蘇!”這聲音就像晴天滾雷一般,驚得藥鋪子內的白蘇和白芷渾身一抖。 白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連忙攔住白璟,“爹你別氣,是我叫白蘇在這兒幫忙的?!?/br> 白蘇就站在柜臺旁邊,她不知所措。多年來,雖然白璟千百般阻撓她學醫,他的嚴厲她也見識多了,可白璟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嚇人。 “爹——” “拿戒尺來!”白璟怒在當頭,他也不顧藥鋪內還有抓藥的病患,徑直走到白蘇跟前,劈頭蓋臉地訓斥道,“你是郎中嗎?!你看過病嗎?!你憑什么給病人開方子???!” ☆、第6章 用心良苦 白家藥鋪里,戒尺拍打手心的聲音十分響亮。白蘇死死咬住牙關,痛,她卻不想叫出聲來。 “爹——蘇兒也是好心,況且她記著藥方子,不然也不會給客人開出來?!卑总瓶粗滋K瞬間紅腫起來的手,心疼極了。 “她是僥幸記對了!若是記錯了,病人那邊如何交代?!”白璟越想越氣,他的手上又加大了勁兒,“醫術不夠就想治病救人,這根本是害人!為父不是沒說過,為父一直都在跟你們強調!” 白蘇噗通一生跪了下來,“爹,蘇兒知錯了?!?/br> 白蘇一跪下,白璟登時就心疼起來,他猛地摔了戒尺,長嘆一口氣?!耙院笪也粶誓阍龠M藥鋪子一步,回你的房間!” 白蘇跪地不起,她低著頭,淚珠子已經掉到地上綻開了花?!暗?,你打我罵我教訓我,我都受著。唯獨這個,蘇兒不能接受?!?/br> “你要氣死我!”白璟的胡須都一顫一顫起來,他趕緊撫著胸口,給自己順氣。 “爹,我替白蘇答應了,我這就帶她回房去?!卑总婆赂赣H再度爆發,想先消了父親的火氣,以后的事兒以后再商量。她過去想扶起白蘇,白蘇卻還是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白芷也急了,但她也知道白蘇就是這個性子,她認準的東西,誰都別想讓她放手。白芷常常覺得,他們三個孩子,大哥白斂跟小妹白蘇都是犟脾氣,兩個人像極了父親。因為白璟心里頭也有自己認準的理兒,那就是懸壺濟世,救人醫人斷斷不能害人。 “我想不明白,我從五歲開始就想不明白,為什么哥哥jiejie都可以學習醫術,唯獨我不可以?!爹,我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是不是白家的人?!” 白璟氣得忍不住揚起右手,然而,他根本下不去手,只是火氣一時旺了起來。末了,他無力地垂下手臂,轉身走出藥鋪,落寞的背影留下低沉的一句:“十八年前,我究竟造了什么孽?!?/br> 白蘇的眼淚決堤出來,她體會不到白璟這句話中深深的痛苦和無奈,她以為白璟是后悔生下了她這個不孝的女兒。 白家的高墻里,白璟、孫蘭芝和如玉一致對當年的事情守口如瓶。白斂當時不過四歲,幼年的記憶也不甚清晰,他只記得他們一家輾轉了很久,才來到戊庸這個新家。他們兄妹三人,對十八年前那一碗血藥引發的家變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曾經位至正三品,是太醫院的副提點。他們也不知道,父親立誓不要回去的京城,恰是他最魂牽夢縈的故鄉。 “蘇兒,聽jiejie話,咱們先出去好不好?”白芷還是用力將失神的白蘇拉了起來,她替白蘇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又理了理她的衣襟。 “白蘇——”慕天華放不下心,還是回到了藥鋪,沒想到一到門口就看到了這么狼狽的場面。他見白蘇獨自受著苦,心里莫名一陣揪痛。 “白老爺,方子是我執意讓白蘇開的,您不要怪罪她?!蹦教烊A攔住了剛離開藥鋪的白璟。 “這是白家的家事,慕公子你不要管?!卑篆Z擺擺手,他不想聽旁人為白蘇開脫,也未顧什么禮節,徑直走開了。 慕天華嘆了口氣,他走進藥鋪,立在白蘇跟前,滿心都是愧疚,“抱歉——”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非要假裝丟了藥包,白蘇也不會遭遇這樣的事情。慕天華越想越氣自己。 白蘇的手心已經滴出血來,慕天華忍不住想伸手去牽她的手,卻被白蘇輕輕一避,躲開了。 “慕公子,就如我爹說的,這是我們家的家事?!卑滋K冷冷的,不給慕天華留一絲情面。 “蘇兒,我帶你去清洗一下。慕公子,你還是先回去吧?!卑总普f著,就扶著白蘇,兩個人一道繞出了藥鋪。 慕天華望著白蘇堅忍的背影,心中漾過一絲道不明的情愫。他想起他小的時候,尤其對兵法韜略感興趣。而他的父親——慕老爺卻見不得他讀兵書。那時候,戒尺就是每天的伙伴。但凡他父親抓到他偷看兵書,都會狠狠抽他的手板,直到抽打出血。他比誰都明白,那戒尺打在手上,疼的卻是心。就好像自己的父親不希望自己優秀,非要自己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 煎藥的屋子里有干凈的水,白芷跟白蘇進去后,青之看到白蘇血淋淋的手嚇了一大跳。 “二小姐,這是怎么了?” “青之,藥鋪子沒人看著了,你去瞅瞅?!卑总平o白蘇拉來一個木椅子,又打發青之去忙了。 青之也不敢繼續問下去,他很聽白芷的話,這會兒就繞去藥鋪了。 “meimei你這是何苦,非要當面跟爹作對。你若是一時順了他,其余的事情往后也不是不能商量?!卑总颇昧烁蓛舻姆浇?,蘸了清水,細致地為白蘇擦起傷口。 “jiejie,你說——”白蘇的目光直愣愣的,手上痛得厲害卻也不叫疼,“爹是不是因為我是庶女,所以處處不想我好——” “胡說什么!”白芷急了,“爹哪里不疼你?我瞧著咱們兄妹三個,爹最疼你!” “他為什么只對我這么兇,為什么不讓我學習白家的醫術……” “他嚴苛,說明他是真心為你好。你看他什么時候說過要給我找好人家這種話?還不是從小都對著你和如玉姨娘念叨著?”白芷從眾多的藥罐子中挑出了跌打藥酒,給白蘇灑在了手上。 一陣鉆心的痛襲擊過來,白蘇終于渾身一抖,“疼——” 白芷用白布條纏住了白蘇的手掌,心里也難受著,“meimei,你就聽jiejie的,這些天別進藥鋪了?!?/br> 白蘇理解白芷的用心,她只好點了點頭。若說這個家里,白蘇這犟脾氣能被誰制住,那就只有她jiejie白芷了。兩個姐妹非一母所出,小時候卻同起同住,就跟兩個用膠條黏在一塊兒的小人兒一樣。別人家嫡庶的斗爭如火如荼,到了她倆這兒,萬事消停。為了這個,鄰里不少人都羨慕白老爺有福氣,有賢惠的正房太太,有達禮的漂亮妾室,還有兩個貼心貼肺的好閨女。 青之拐到藥鋪,看到慕天華還在鋪子里頭,“慕公子還沒走呢?” “我瞧藥鋪沒人看著,就留了一會兒?!蹦教烊A笑笑,有些勉強,他心里頭滿登登的都是白蘇。 青之趕緊謝了,“慕公子真是好人,青之從不看錯人?!?/br> “你們二小姐怎么樣了?你見到她了嗎?”慕天華十分關心,也毫不掩飾自己的關心。 青之嘆了口氣,悠悠道,“方才進屋包扎去了,眼見著都是血。我雖沒見著怎么回事,但猜也猜得出。必是師父又發起狠來,訓斥二小姐了?!?/br> 慕天華點了點頭,“白老爺對自己的女兒如此嚴厲?!?/br> “不止不止?!鼻嘀斐鍪种笓u了搖,“但凡跟醫術扯上邊的事兒,師父的原則強硬著呢?!?/br> “怪不得人們都說,能把人從閻王殿邊上拉回來的,整個戊庸就只有白老爺了?!?/br> 青之想起他的藥還在爐膛上煮著,立刻著急了起來,“慕公子,能不能勞煩您去幫我看看火候?” “嗯?”慕天華愣了一愣,他長這么大,一應的起居都有小廝照顧,他還真沒燒過柴火??纯椿鸷蚴鞘裁匆馑?,火候能吃嗎? “拜托了拜托了,而且白蘇也在里頭呢?!鼻嘀哪X筋又飛速轉了起來,他笑得意味深長,推著慕天華就讓他往里走。 “可——”慕天華想說明情況,轉念又一想進去能見到白蘇,他又改口答應了下來。為了不讓白蘇覺得他太粘人,慕天華裝作一副被青之勉強的樣子,忐忑地踱進了煎藥的廚房。 藥廚里頭飄散著濃郁的藥湯味道,就連四面的泥墻都因為常年浸泡在藥的味道中呈現出一種暗色。文火慢熬的砂鍋里頭,咕嚕咕嚕地響著水聲,一股股白氣騰升而起,襯得這屋子十分幽幽。 “你又來做什么?”白蘇的問話毫不客氣,她捂著手傷站了起來。 “青之兄弟叫我來看著火候?!蹦教烊A依舊笑著,笑容溫溫的,十分和氣。他四下打量著藥廚,看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自然攀談道,“這屋子里,草藥味雖重,聞起來卻十分舒服?!?/br> 白芷見他進來了,琢磨著自己再呆下去就成妨礙了,于是叮囑了白蘇兩句,她就去幫青之的忙了。 白蘇依舊不領情,縱然慕天華怎么自來熟,她都不想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