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老周也并不了解詳情,只把剛才跟孫蘭芝說過的話又大致重復了一遍,“靖貴妃娘娘今晚本來好好的,但喝了咱們大少爺的血藥引子之后,不出兩個時辰就歿了!現在宮里正追究大少爺的罪行,估計很快就要發落到咱們白府來了!” 白實文氣得猛砸了一下身前的茶案,茶杯被震得叮當作響,“人血怎么能做藥引子!白璟他這是惹禍上身!” 白實謹總共有兩子一女,次子白瑄,小女白珎。白瑄僅比白璟小四歲,也在太醫院當差,現在他就在白府家里。白珎比較小,正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她大哥出了事,她聞聲后也立刻跑來了正堂。 “爹,您消消氣,當務之急是趕緊想個對策,怎么能周全大哥,周全咱們白家?!卑赚u十分老練冷靜,他試圖安撫白實謹的情緒。 白實文心里清楚,白璟已然難保,他一定要確保白家其余人不受牽連。他知道這樣想,對白璟太過殘忍,可像白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根本顧慮不到每個人的安危。 孫蘭芝強撐著靠在墻邊,她滿臉都是淚水,乞求著白老爺,“爹,您想想辦法,救救白璟吧?!彼膬鹤影讛恳部吭趬?,他看著自己母親哭了,也無法遏制地嚎啕起來。白珎走到孫蘭芝跟前,拉住了孫蘭芝的手,勸道:“嫂嫂你別擔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緊,大哥她不會有事的?!?/br> 白老爺嘆了口氣,又讓老周備了車,帶著白瑄向皇宮趕去。 與此同時,皇宮中也不得消停。靖貴妃驟然薨逝,皇帝龍顏大怒,已經下令叫人去太醫院擒拿白璟。 白璟被兩個禁衛一左一右押著身子,被逼著一步步向凝華殿走去。他的心情沉重極了,他揣度著,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都說太醫院的差事不好當,怎么治病都是罪,稍有差池,腦袋咔嚓一聲就掉了地??磥?,他離這一刻,也不遠了。 正路過太子東宮殿的時候,當朝太子慕安驀然出現在三人跟前。 “你們兩個先退下,我與罪臣白璟有話要說?!蹦桨采斐鰩е逃癜庵傅氖?,為兩個近衛指出方向。 兩個禁衛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本太子的話,你們也想違抗?”慕安抬高了聲音,兩個禁衛立刻退出了數十步開外。 白璟雖在朝中當太醫院的差事,但皇帝和太子兩個人的身體狀況都只有他父親一人經手,所以他和慕安并不相熟?,F在慕安在路上攔下了他,真不知道會是什么事。 慕安帶著白璟來到了僻靜處,他直接了當地對白璟說道:“父皇面前,小王可以保你一命。只是,你也要為我做件事?!?/br> 白璟瞪圓了眼睛,他不知道慕安所謂何事,或許是比掉腦袋更加難過的什么刀山油鍋。 慕安察覺到了他的不踏實,他低沉了眸色,直言道:“你很清楚,靖貴妃家世背景顯赫,父皇只有把她的死都推到你的頭上,才能免于朝廷動蕩。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br> 白璟也意識到了這些,他更感興趣的是慕安還未說出的話。 “你身邊的煎藥宮女如玉,有了本王的孩子。本王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孩子的存在,所以,本王會保你一命,從此,如玉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蹦桨舱f的輕松,就好像這個交易中他是高高在上的那個。 白璟略加思索一下,慕安是在兩個月前剛剛被冊立太子的,他又有兩個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的皇弟,而且慕安還未冊立太子妃,如果叫人知道慕安占有了宮女,那對慕安來說將是非常大的打擊。宮女可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慮之后,白璟并未立刻答應,而是要求道:“白璟自身難保,能茍延一命十分萬幸,還請太子也要照顧白家不受我的牽連?!?/br> 慕安見白璟死到臨頭還在討價還價,頓時氣得牙根癢癢,但他又發作不得,只得道:“你知道我若是想殺死如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不想造孽。太醫院里,人人稱道你的醫德,所以,你應該最懂我這么做的原因?!?/br> 白璟依舊堅持,“白家不能有難?!?/br> 太子甩手而去,離去前留下一句:“凝華殿里,本王會保你?!?/br> 偌大的凝華殿已經張羅起了白帳白綢,靖貴妃的遺體就平放在她的寢榻之上,冰冷下去的身體旁依舊是重重的熏香味。 皇帝坐在正堂主位,太子慕安已經先一步趕到了凝華殿。 白璟噗通一聲被人按著跪了下來,他伏在地面上,紋絲不動。 “罪臣白璟,求陛下賜死?!?/br> “你一個人死,也不夠祭奠朕的愛妃?!被实鄣穆曇舯?,天威之下,在場的人都不由得打了寒顫。 “父皇,兒臣有話想說?!蹦桨膊辶艘痪?。 皇帝默許,慕安繼續道:“白家自我朝開國以來,世代就職太醫院,醫術精湛非旁人可比。如今白家出了一個廢物白璟,也并非白家全家之過?!?/br> “太子怎么看?”皇帝見慕安話中有話。 “兒臣認為,處罰白璟及其妻子即可。邊關戊庸十分苦寒,戍邊將士常常疾病纏身。兒臣以為,不如將他發配戊庸,便于為戍守邊關的將士們看病,也算保衛我大慕朝廷,白璟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br> 皇帝贊許地看著慕安,他萬萬沒想到,慕安已經有了為天下考量的悟性。失去愛妃固然心痛,但皇帝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他挪了挪身子,下旨道:“既然太子這么說了,就這么辦吧?!?/br> 白璟從頭至尾都伏在地上,當他聽到皇帝松了口,這才放下心來,手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攥滿了汗。 白璟被押出皇宮的時候,煎藥宮女如玉就守在皇宮門口。她小跑著跟在白璟和禁衛的身后,一道去了白府。 “罪臣白璟,罪臣之妻孫蘭芝,罪臣之妾如玉,罪臣之子白斂,即刻發配戊庸——”悠長的聲音響徹了整條朱雀大街,大街上的人家都隔著圍墻聽著熱鬧。 孫蘭芝雙手托著肚子,十分艱難地跨出了白府的大門。白珎扶著她,滿臉都是淚水。孫蘭芝反倒鎮定了許多,最壞的打算都做過了,死亡她也都打算好了,只是她沒預料到白璟為何有了小妾。 如玉怯怯的躲在白璟的身后,打量著孫蘭芝。孫蘭芝控制著情緒,她在安慰自己,白璟沒有被賜死就是上天的恩賜了。她的手最后覆到剛剛掛好的桃符之上,自語了一句,“今年竟沒了好的兆頭?!?/br> 押著這一家的囚車揚塵而起,白璟最后對白珎道:“大哥不孝,不能當面拜別父親,還請小妹代為轉達。日后不知何時再見,大家各自珍重?!?/br> 白珎哭著點頭,目送著囚車遠去。 遠方,戊庸。 【備注】 1)白珎,珎,zhen,一聲 ☆、第3章 白家藥堂 啟宣五年,邊關戊庸的一家藥堂里,白璟掐著胡須給人把著脈,看病的隊伍排得老長,都擋住了別人家鋪子的門面。距離那年靖貴妃的事情,已經有十八個年頭了。 他已不復當年的風華正茂,如今歲數四十有六,快到知命之年了。 他嫻熟地覆上病患的手腕,雙目一閉,腦子里那些醫藥的知識就都浮現出來了。若是留心觀察他,就會發現他的三指尖端起了一層薄薄的繭子。老郎中就是這點好,經驗多到閉著眼睛都能下出□□不離十的方子。 這時候他的藥童,名喚“青之”的一個后生從院門外跑了過來。 “師父,慕家的公子來換藥了,人在外頭排著隊呢?!?/br> 白璟聽了,眼睛也不張開,直截了當地回道:“排著就排著?!?/br> 青之見白老爺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敢反駁,只好自己低聲嘟囔道,“他們慕家在戊庸也是個大戶,我聽旁人念叨,這天底下姓慕的人家多少都跟皇室有點宗親關系,師父你總是不待見人家?!?/br> 白璟睜開眼睛,瞪了一眼青之,喝道:“叫你煎藥,火候看著呢嗎?”青之被唬了一跳,趕緊朝后院溜了開去。 白璟邊看著病,心里頭邊尋思著當年的事。從前在宮里頭伺候慕家的人,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錯誤就丟了太醫的名分丟了自身的性命。不管他多么謹慎,還是因為一碗荒唐的血藥就貶來了這里。他算是伺候夠了慕家的人,姓慕怎么了,該排隊候著就要候著,天底下所有的病患都是平等的。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這才輪到青之口中的慕家公子。 白璟也不用抬頭,就從來人那淡青色繡著金線暗紋的衣服行頭認出他來。他接過舊方子,把了把脈,然后問道:“十日以來可有按時按量服藥?” 慕家公子翻折好袖口,動作十分斯文,“完全依著白老爺的方子,每頓都不曾耽誤?!?/br> “劍傷在肩口,如今愈合的差不多了,適當加以鍛煉,活絡筋骨?!卑篆Z拿起毛筆,刷刷刷就開起了方子,思路沒有任何的阻滯。 末了,他將新方子遞給慕家公子,自己又存了一份放在木頭匣子里。 “多謝白老爺?!?/br> “去后頭屋子里領藥材吧?!卑篆Z十分冷淡,隨手一指,就開始給下一位病患看起了病。 慕家公子握著方子,繞進了白家的藥鋪,一股濃郁的草藥味撲鼻而來。他注意到柜臺后頭站著一個十分秀氣的姑娘,出于尊重,他沒有多看,卻也點頭示意了一下。 “公子把方子給我呀?!惫媚镆妬砣艘粍硬粍?,只好先開了口。 慕家公子稍有吃驚,將方子遞上前去,后又自然攀問道,“我以為是青之兄弟給抓藥?!?/br> “青之煎藥去了,我代他一會兒?!边@姑娘只看了一眼方子,就立刻轉身在滿目琳瑯的藥抽屜跟前啪啪啪地抽開了十余個藥盒子,動作之迅速和嫻熟著實讓慕家公子吃了一驚。 “龍骨五錢,冰片八錢,地榆五錢,五倍子三錢,血竭兩錢,珍珠兩錢。一共十份,每日外敷傷口一次?!?/br> “三七五錢,小薊五錢,紫珠草三錢,蒲黃三錢,槐花兩錢。一共二十份,每日煎煮兩份,分兩次服用?!边@姑娘邊說著邊把稱好分量的藥材分別倒入黃紙里面,又利索地包成小份,拿繩一系,串在了一起。 “姑娘,這些藥材你都認得?”慕家公子接過藥材,終于認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目光中滿是贊許。 “家父行醫救人,我便也習得一點皮毛?!边@姑娘與他對視起來,根本沒有一般女子的羞澀,反倒落落大方。 慕家公子被她的一雙如水華眸吸引了住,一時忘卻言語,半晌才道,“原來是白老爺的女兒。在下慕天華,敢問姑娘芳名?” “白蘇?!彼D手又去接下一個人的方子,挑藥稱藥的動作依舊嫻熟,就好像百余種藥材的位置她都了熟于心。 慕天華掂了掂手里的藥材,也沒有多做停留,心中默念了一下白蘇的名字,隨即旋開了步子。 稱藥的間隙,白蘇忍不住打量了一眼慕天華的背影。君子淡雅,溫潤如玉,這八個字驀然在她的心里頭撞了一下。 “二小姐?”青之的聲音在白蘇的身后突然響起,驚得白蘇一跳。 “青之?做什么,藥都煎好了?”她收回落在慕天華身上的目光,又低頭包起了紙包。 “大小姐去哪里了?一早上就找不見她人影?!鼻嘀怖@進了柜臺后頭,幫著白蘇給人抓藥。 “這才半天不見,你就想jiejie了?”白蘇笑了,臉上暈開淺淺的酒窩。 青之慌了神,手里不安地撥弄著草藥,“二小姐,你真會拿青之開玩笑。青之若是惦記上了大小姐,那不得要被師父打斷雙腿?!?/br> 白蘇笑容愈甚,她怎么會聽不出青之話音中的無奈,她拍了拍他的肩,“我爹又不是什么修羅鬼煞,況且,你被他打的次數還少嗎?” 青之被白蘇的話逗笑了,一手去接病人遞來的銅板,粗略撥弄一下,發現多了兩枚。他剛想把這兩枚挑出來,手卻被人按住。一個大娘模樣的人笑呵呵地對青之道,“我的病多虧了白老爺子,多給點是我的心意,你們白家就收下吧?!?/br> “這不成吧,我們從不多收病患的銀子?!鼻嘀€是想將錢還回去。 “不行!大娘我沒什么可給的,兩塊銅板就是我的心意,你們不收,我就不拿藥了?!闭f著,這大娘還真死心眼兒地將藥包丟回了柜臺上。 白蘇趕緊扶住藥包,她將柜臺上的兩個銅板撿了起來,“那行,大娘,我們收下了,您好好服藥啊?!?/br> 大娘點了點頭,“我的病根都落了二十年了,現在身子骨都養好了,上哪去找這樣的神醫去?大娘不騙你,戊庸這地方,從古至今就數你們白家的醫術最高超?!?/br> 待到大娘拎著藥包走出屋子后,青之用手肘碰了碰白蘇,“二小姐,你不怕師父收拾你?” 白蘇知道他是指那兩個銅板的事,她笑道,“她的錢我哪能收呀,都給她塞回藥包里了?!?/br> “郎中,抓藥!”又一個客人進來抓藥。 “來啦!”白蘇樂呵呵地應了,又開始忙了起來。 青之對著白蘇豎了豎大拇指,“二小姐,我瞧著,師父的衣缽將來都得歸你?!?/br> “胡說什么吶?我上有大哥大姐,哪里輪的到我,況且我瞧著爹并不希望我從醫?!卑滋K壓低了聲音,不想讓青之太張揚。 青之心下思忖,他的師父白老爺還確實不喜歡讓白蘇學醫。白家的長子白斂和長女白芷,兩個人自小就跟著白璟研習醫術。白斂是個十分獨立的男子,他不喜歡從醫救人,反倒感興趣于商賈之事,為了這個白老爺沒少責罵他。白芷跟白蘇這對姐妹,雖同父異母,但感情比那些親生姐妹還要深厚。小時候,白芷經常帶著白蘇一起學習醫術,只要被白老爺撞見,白老爺就會把白蘇趕出屋去,沒收她的醫書。 如今,白蘇長大了,她的醫藥知識卻一點不比白芷少,都是偷偷學來的。青之作為白老爺的正經學徒,都自愧不如,他也就十分佩服這個白家二小姐。 青之知道白蘇是白老爺的妾室的女兒,也就是所謂的庶女。他常常琢磨,白老爺是不是因為白蘇庶女的身份才不肯讓白蘇習醫,可他看著,白老爺醫術超群之余還有著不可多得的仁愛之心,他也疼愛白蘇,也不像是嫌棄她。 罷了,青之也懶得想太多他們白家的事兒。他拍了拍衣袖,跟白蘇告了辭,又繞去后屋煎藥去了。 午后的時光過得很快,藥堂里的人也漸漸少了,白蘇閑了下來,就對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藥匣子學習。 她看著赭色木頭上的金色藥名,一一對應著說出藥材的對癥。 “麻黃——平喘,鎮咳,祛痰,發汗,利尿,解熱。連翹——辛涼解表,清熱解毒,鎮咳,利尿。貝母——化痰降氣,止咳解郁……”白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白璟已經來到了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