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書愕然中忙向兩人行禮。

    月桐苦澀道：“劍書jiejie，你的簫聲和康哥哥的有點像，我還以為康哥哥回來了?！?/br>
    劍書看向月桐身旁的蕭逸之，怔怔難言。她與蕭逸之的簫都是三夫人教的，吹奏起來自然有相似之處。

    蕭逸之輕嘲道：“天下簫音大同小異，你別一聽到簫聲就胡思亂想?！?/br>
    月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眸光旋即黯淡下來：“少莊主請先回吧，我想在湖邊坐坐?！闭f完不再理會蕭逸之，在湖邊坐下。

    蕭逸之的喉嚨抖了抖，像是有什么說不出，又咽不下。他微微猶豫，向劍書使了眼色，快步向竹林深處走離。

    “月桐姑娘，秋夜天氣寒涼，別在外待太久，會傷身子的?！?/br>
    “劍書jiejie，你夜深時分吹簫，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劍書澀澀一笑：“奴婢沒什么心事，奴婢好久沒吹簫，怕生疏了，就練一練?！?/br>
    “我好久沒聽到康哥哥的簫音了。我以后還能再聽到嗎？”

    “奴婢不知。月桐姑娘，或許康公子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不辭而別?！?/br>
    月桐把臉靠在雙膝上：“我爹娘走了，許許多多叔叔走了，哥哥不知身在何處，又沒找到外公，連康哥哥也不理我了。所有人都離開我，所有人都不要我！”她的身子漸漸顫抖起來，隱隱的低泣飄渺在寂寥的夜幕中，酸人骨，痛人心。

    “那你就要自怨自艾？”嘶沉的聲音從竹林中傳出“至少你還有你的哲安叔叔。這世上身世可憐的人多得是，就算是劍書，小茹也是孤苦無依才會被賣進鳴月莊。你與她倆比一比就知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千辛萬苦從月氏逃出難道是為了自憐自悲？深夜在外吹風，吹病了我還要花銀兩為你醫治?！?/br>
    月桐驟然站起，怒視竹林深處。滿懷的悲傷霍然燒成了滿腔怒火：“少莊主，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不會多花你一分一兩?！?/br>
    竹林中傳來淡淡的冷哼：“快回房睡覺，打起精神把琴棋文書練好?？腿诉€在等著繡圖?！?/br>
    月桐向竹林無聲地拳打腳踢，大叫：“我一定把琴棋文書給練好，不會丟少莊主的臉?！苯型甏蛲旰?，氣沖沖地跑離。那一抹仿若還蕩漾在空中的悲慟，那一道還掛在臉龐上的淚痕，在她飛奔而去時，消散于無形。

    蕭逸之從竹林中走出，遙望著遠離的身影，神色喜悲莫辨。

    “劍書，月桐留在莊中時，不要再吹簫?！?/br>
    ***********************

    秋風颯颯，秋意深深。湖中的蓮花已凋謝，只剩下依舊青翠的荷葉點綴湖中透出的蕭瑟。月桐捧著竹簡來到雅亭，一邊看竹簡一邊暗暗地期待康哥哥會不會在下一刻出現。每聽到從曲橋傳來腳步聲時，月桐都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地暗念：康哥哥?？上?，每一次睜眼時，她都失望了。

    “月桐姑娘，少莊主請你回房?！毙∪愦掖叶?。

    月桐秀眉一蹙，悻悻道：“他又想做什么？前日不是考我‘莊子’，對我冷嘲熱諷一番。小茹jiejie，你這少莊主是不是以羞辱人為樂??？”

    小茹垂首道：“或許少莊主只是想姑娘用心學好琴棋文書?！?/br>
    月桐回到房中時，蕭逸之已坐七弦琴后等著她。

    “劍書已把她會的都教給你了，從今日起，我來教你?！?/br>
    月桐怔了怔，他會彈琴？

    “七弦琴的琴聲細膩含蓄，平和沉穩，不僅看彈奏者的技法，更是看其心性與曲意的共鳴。你基本的技法是有了，但對曲意的摸索，對曲意與琴音的融合還遠遠不夠。接下來要教你的不再是技法，而是曲意，琴意。能不能領會就看你自己的修為了?！痹挳?，手指在琴弦上一揮，琴聲飛揚，琴音中飄蕩起回旋往復的吟哦，讓人聽得心頭隱隱酸痛。

    月桐心中一癡，他的琴竟然彈得這么好，和康哥哥的簫音相比起真是不相伯仲。這是一首母后曾唱過的曲子，月桐禁不住隨琴聲輕唱：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br>
    以前不懂這曲子的意思，如今，想起父王母后，他倆雖不能‘與子偕老’，卻終究生死相隨，真真正正地做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br>
    聽到月桐的歌聲，蕭逸之的手抖了，琴音戛然而止。他冷清的聲音中有微不可察的輕顫：“我來教你彈琴，不是來聽你唱曲的。下次我彈曲子的時候，不希望在有其它聲音打擾。曲子我彈完了，你能體會就看你自己的造化?！闭f完站起大步離去。

    月桐張大嘴，無法置信地看著他離去。他的背影，好似攏在一團厚重的迷霧中。

    月桐在看竹簡時，劍書送來午膳。月桐看著劍書，輕輕問：“劍書jiejie，你跟著少莊主多久了？”

    “八年了!”劍書悠悠道。

    月桐憐惜地看了看劍書：“你要侍候一個這么喜怒無常，斤斤計較的少莊主，真是難為你了?！?/br>
    “月桐姑娘，其實少爺并不全是你看到的那樣。少爺的娘親三夫人出身不好，少爺又是排行最小的，大夫人和大少爺一直對他倆百般刁難。三夫人走時，少爺才十歲。三夫人走后，大夫人和大少爺更是變本加厲。我那時也還小，不明白為什么少爺無論是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吭聲，原來老爺沒幫少爺說過話，所有事情都是要少爺自己一個人扛?！眲秸f越忿忿不平“文叔說，老爺是為少爺好才這樣，但也太殘忍了。記得有一次，大夫人說少爺做了什么錯事，罰他在下雪的冬夜里跪了一夜?！?/br>
    “啊，那他爹爹也不理會？”月桐不可思議地問。

    “沒有。少爺之后受了重風寒，病了五天五夜。不過就越來越得老爺重用。文叔說要擔起大任，必要受盡磨練。只是，少爺就漸漸變得讓人難以捉摸?！眲朴频?。

    月桐托著腮，喃喃道：“原來他也受過苦。是不是苦受多了，個性也古怪起來？我在莊中那么久，沒見他笑過一次。他苦頭吃多了，也一個心思的讓我吃苦?！?/br>
    劍書無奈輕嘆。

    *****************

    還有十日就到中秋了，劉蔓和蕭勝之不等過中秋匆忙離開。蕭逸之面子上挽留了幾句后就為他們安排好馬車。蕭勝之一行人在湖邊偶遇月桐，蕭勝之看見她嬌顏欲滴的模樣，心癢難當。雖然蕭逸之早就明言，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他還是禁不住yin心暗發：“姑娘，真巧啊。上次有點小誤會，還請姑娘多包涵。還未請教姑娘貴姓芳名”

    看見蕭勝之，月桐份外氣惱。有蕭逸之在，本不敢發火，但想到劍書說過的話，月桐柳眉飛揚：“我一個山野丫頭，名字不提也罷。不過我看蕭大公子喜歡沾花捻草，就要小心一些帶刺的野花，一不小心被刺到了，又不小心掉到水里那可就糟了?；蛘呤挻蠊涌梢韵蛩鼘W一下水性。它叫做癩蛤/蟆?！痹捦?，洋洋得意地哈哈一笑，轉身飛奔離去。

    劉蔓聽得目瞪口呆，鳳眼怒張：“這是哪來的野丫頭，一點規矩都不懂?！?/br>
    蕭逸之淡然道：“大娘都說了，既是野丫頭，又怎么會懂規矩?！甭犞琅f飄蕩在空中的笑聲，望著那一抹靈巧的身影，他嘴角泛起了淺淺的笑意。

    ☆、第12章 我為何不敢？

    月桐沒再見一向侍候她的小茹，問了換來侍候她的丫頭才知小茹和劍書要練舞。新來的小丫頭沒有小茹精伶，對月桐很畏懼。月桐忍不住問：“我又不會吃人，你為什么這么怕我?！?/br>
    小丫頭怯怯道：“姑娘是我是莊里的貴客，我怕自己冒失，得罪了姑娘，會被文叔轟出莊去?！?/br>
    月桐柳眉蹙起：“我是莊里的貴客？”

    “文叔吩咐過，一切用度要依姑娘的喜好安排。姑娘不喜苦辣，喜甜，每日廚房都會用上最好食材為姑娘準備菜肴。如果姑娘讀書晚了，就要安排清潤的湯羹，如果姑娘彈琴練字累了，就要安排滋補的菜肴。我記得有一次姑娘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肚子痛，少莊主親自去廚房責問廚娘。之后姑娘的膳食用度都要文叔查看過后才能送給姑娘。姑娘喜歡淡黃色，淺綠，不喜歡墨黑，暗灰，所有衣服被褥都不可用姑娘不喜歡的顏色?！毙⊙绢^小心翼翼道“我很害怕記不住姑娘喜好，姑娘一生氣，我就要被罰?！?/br>
    月桐腦子亂哄哄，托腮看竹簡，看了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好煩??！”她大叫一聲，擱下竹簡，向哲安房間走去。

    “叔叔，你的腿好些了嗎？”

    哲安正撐著拐杖慢慢在園子中走動。他放下拐杖，慢慢地走幾步，欣慰地點點頭：“好多了。今天可以不用拐杖慢行，大夫說再調理三個月應該可以行走自如?！?/br>
    “太好了。這臭莊主總算沒有食言?！?/br>
    哲安輕笑道：“怎么，他又難為你了？說你寫字丑，還是撫琴差？”

    月桐揚眉道：“他現在才不敢再說我什么糟差丑俗呢。我昨日才與他下一盤棋，他要三十手才贏我?！?/br>
    哲安笑道：“我還真佩服這少莊主。王上王后都沒辦法要你學的才藝，他卻在短短幾個月逼你學會了。小月兒，這少莊主臭得好??！”

    月桐愕然地盯了哲安半晌，不能置信地踱腳嬌嗔道：“叔叔，你竟然說這臭莊主好。他哪里好了？逼我學這個，學那個，又總是出言羞辱我。要是在月氏，我早就要父王把他痛打他一頓，再和老鼠一起關起來?！?/br>
    哲安微笑道：“苦口良藥，逆耳忠言。好與不好不能只看表面。我觀察了幾個月，這少莊主并無惡意歹念?；蛟S他真心欣賞你的繡功，想要你再為他繡一幅驚天動地的繡圖才會咄咄相逼?！?/br>
    月桐擠眉弄目地琢磨好一會兒，恍然大悟道：“看來我的繡圖在大漢很值錢，我是他的大財神，這臭莊主才會以貴客相待?！?/br>
    腦子里的迷團散了，月桐的身子輕了。她蹦跳而回，聽到一間廂房傳出琴音。她好奇走去，踮腳從窗戶看入，小茹和劍書正隨琴音起舞。只聽小茹一聲慘叫，倒在地上，手緊握腳踝，臉色痛苦萬分。月桐急忙推門而入：“小茹jiejie，你怎么了?！?/br>
    “你是哪來的小丫頭，這豈是你可以隨便進來的地方？”

    月桐回望，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美婦瞪著她，對視的一瞬，美婦的眸子浮出驚艷之色：“喲，好俏的姑娘?！?/br>
    “你是誰？小茹jiejie腳扭傷了，你還不過來幫忙?！痹峦┼恋?。

    “我叫蕓娘。你是什么人？可知少莊主有令，這舞房是閑人禁入?！?/br>
    “我是莊里的客人，小茹是侍候我的丫頭，她受傷我當然要管?！痹峦┻呎f邊拿紗帕為小茹擦汗。

    蕓娘‘噢’了聲，既是小茹親自服侍的，那必定是莊里的貴客。蕓娘倒了杯茶，給月桐送去。月桐接過茶，要喂小茹喝。小茹本想推避，但拗不過月桐，只好把茶喝下。

    蕓娘柳眉一揚，哪有客人給奴婢喂茶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千金？”

    月桐頭也不抬地為小茹揉腳踝：“我叫月桐，我不是千金?！?/br>
    “那你在鳴月莊是為少莊主做事？都做什么事？”

    “我幫過他繡圖，現在在學琴棋文書?！?/br>
    蕓娘一愣：“你在鳴月莊學琴棋文書？那何人教你？”

    “很多人教我??！劍書教我彈琴，小茹陪我練字，文叔教我下棋，少莊主偶爾教我彈琴?！?/br>
    蕓娘駭?。骸澳闶钦f蕭少莊主親自教你彈琴？”

    “對??！”月桐輕描淡寫，蕓娘驚云色變。

    當小茹和劍書疲累地坐在榻上回氣時，蕭逸之和文叔走了進來。

    蕭逸之看見月桐，微微一怔，望向蕓娘：“舞練得如何？”

    蕓娘猶豫半刻：“小茹和劍書勉強可跳完嫦娥奔月，但還要繼續練習?！?/br>
    蕭逸之冷眉一緊：“那為何坐著？”

    月桐急道：“小茹的腳踝受傷，劍書也累壞了，你就別逼她倆練了?！?/br>
    蕭逸之冷目掃過劍書，劍書的心抖了抖，硬撐起來，輕聲道：“奴婢不累!”

    蕭逸之坐在榻上，淡漠道：“那就跳吧!”

    琴音一起，劍書微顫的身姿隨琴音起舞，傾盡全力，卻是身影搖晃，腳步不穩。琴音一落，她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蕭逸之厲聲道：“蕓娘，這就是你教出的嫦娥奔月“

    蕓娘急忙跪下：“奴家已盡力了?！?/br>
    小茹和劍書顧不上腿腳發軟，下跪叩首：“奴婢該死，有失少莊主所托?！?/br>
    “我要的不是你盡力，我要的是有人把舞跳好。有失所托，那鳴月莊也不再是你們可以留下的地方?！笔捯葜曇舻?，卻讓人不寒而栗。

    三人臉色驟變。小茹和劍書面容慘白，雙眸含淚，不斷向蕭逸之磕頭：“奴婢該死，請少莊主恕罪?！?/br>
    月桐看得氣急敗壞：“少莊主，你也太不近人情，她倆拼了命去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么可以就這樣把她們趕走？”

    蕭逸之沒看月桐，依舊淡泊地注視著蕓娘三人：“在鳴月莊中，沒有什么苦勞。她們事情沒辦好就不配留在莊里?！?/br>
    月桐火冒三丈，陡然眼珠子轉了轉：“你是說只要有人把舞跳好，可沒說要誰跳？”

    “不錯！”

    月桐娥眉一挑：“那我來跳。蕓娘，幫我更衣?！?/br>
    所有人大愣，蕓娘急道：“月桐姑娘，你跳過嫦娥奔月？”

    月桐理所當然道：“沒有。剛才看小茹和劍書跳了幾次，我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