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那樣堅定的語氣,沒有半分猶豫和懷疑。原來,哪怕遺忘了整個世界,她對他那份深藏于心的戀慕與信任還是不曾消減半分。既然如此,就算不能將她徹底醫好也沒什么吧?只要她還喜歡他,他們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相依相守,直到白頭。李琦心中一陣感慨,忽聽門外響起腳步聲,隨即傳來孟婉溫柔恭謹的聲音:“公主,這里就是小女紫芝的房間,盛王殿下正在里面……” 不待她說完,房門就已被人推開。咸宜公主儀態萬千地款款走進門來,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臉上,略帶幾分輕蔑與敵意,仿佛看著當年在延慶殿不小心打碎她新婚賀禮的那個小宮女。 ☆、第231章 金針(下) “阿姐,你怎么來了?”李琦忙起身相迎,見武凝香也跟在咸宜公主身后走進門來,便也隨口招呼一句,“武姑娘也來了?” 咸宜公主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紫芝,淺淺一笑:“聽說裴氏病了,我來看看她。正好凝香meimei也閑來無事,就隨我一起來了?!?/br> 李琦哪里相信她會對紫芝那么好心,只是笑道:“阿姐今天倒是難得清閑,多謝你和武姑娘記掛著了?!?/br> 武凝香忙走上前來見禮,抬眼看清紫芝的容貌,心里卻是驀地一驚。那日在咸宜公主府飲宴,盛王一定要從楊嬌鸞手中買下遍體鱗傷的阿五,原以為他這么做只是為了幫自己解圍,如今看來竟是另有原因。原來,阿五與這裴氏女竟生得這般像……一個已被廢黜的孺人,如今又傷了腦子,難道還值得他如此用情至深么?她知道,咸宜公主一心想要選自己做盛王妃,可日后若真的嫁入王府,只怕也是寒窗冷壁,夜夜孤枕,最終難免與當初那位杜王妃落得同樣的下場吧? 想到這里,少女心中已是冰涼一片。 見紫芝始終坐著不動,咸宜公主身邊的一名侍女不悅地蹙眉冷斥:“大膽,見了公主為何不拜?” 孟婉一驚,忙小心翼翼地替女兒解釋:“公主恕罪,小女腦部中了金針,如今什么人都不認得了,卻不是有意要怠慢公主的?!?/br> 那侍女傲慢地睨她一眼,斥道:“公主讓你回話了嗎?退下!” 久聞咸宜公主驕縱跋扈,不想她身邊的一個小小婢女竟也如此囂張。孟婉臉上訕訕的,只得默默垂首退出房間,臨走前又擔憂地回望女兒一眼,用眼神提醒她莫要失了禮數。紫芝卻被那侍女兇巴巴的態度嚇壞了,抿著嘴唇不說話,只是眼淚汪汪地抓住李琦的衣袍后襟,縮在他身后不肯出來。 能在公主身邊侍奉的仆婢皆是恭謹知禮之人,若非事先奉了主人之命,是絕不敢在外人面前如此放肆的。李琦心知是jiejie有意刁難,回身輕輕拍了拍紫芝的肩,溫言安撫:“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人敢傷害你的。我有事先出去一下,一會兒再回來陪你,好嗎?”說罷轉身就走,對咸宜公主道:“阿姐,有什么話咱們出去說?!?/br> 紫芝卻仍拉著他的衣襟不放,輕聲囁嚅:“說好了,一會兒一定要回來啊……” 李琦頷首一笑:“嗯,一定?!?/br> 他看著她時,目光中永遠帶著一絲溫柔的疼惜。咸宜公主最見不得弟弟這副模樣,沉著臉隨他走出臥房,冷冷道:“裴家人就是如此待客么?既不看座,也不奉茶,反倒把客人從屋子里攆出來,真是不知禮數!” 李琦無奈地沖她笑笑,說:“阿姐,剛才好像是你先把裴家夫人攆出來的吧?依我看,你也該好好管教管教身邊的下人了,在別人家里呼來喝去,成何體統?” 咸宜公主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二十一郎,我勸你一句,與廢黜的側室糾纏不清,對你可沒有半點好處?!?/br> 李琦淡然道:“我會向父皇請旨,娶紫芝為妃?!?/br> “什么?”咸宜公主大吃一驚,側頭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不遠處的武凝香,不禁幽幽嘆了口氣,“二十一郎,你讓jiejie說你什么好呢……凝香meimei是個好姑娘,溫柔美麗,出身又高貴,父皇見了也覺得她不錯,正打算擇個吉日為你們賜婚呢。阿娘在天有靈,若是知道你娶了武家的女兒,一定也會很開心的?!?/br> 李琦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正因為她是個好姑娘,我才不能誤她一生。阿姐,你明知道我對武姑娘沒有感情,你這么做不是害了她嗎?” “父皇年紀大了,卻還沒糊涂,怎會允許堂堂親王娶一個癡癡傻傻的罪人為妃?”咸宜公主冷笑一聲,質問道,“那裴氏到底有什么好,她都這樣了,你還一心只想娶她?她若當真做了王妃,豈不是讓整個皇室蒙羞?” 李琦也毫不示弱,道:“她現在這個樣子,我更不能丟下她不管。若是父皇不許,那我寧可終身不再娶妻,只要能守著她?!?/br> 咸宜公主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問:“二十一郎,你寧可抗旨?” 李琦堅定地點頭道:“對,寧可抗旨?!?/br>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咸宜公主惱怒地一拂廣袖,揚聲道,“凝香,我們走!” 次日下午,三名太醫到裴家來為紫芝拔除金針,不料卻令她頭痛欲裂,再度昏迷不醒。太醫們也都慌了,又是施針又是用藥,折騰了一日一夜仍是不能讓她蘇醒。李琦幾近絕望,然而眼見裴氏夫婦整日以淚洗面,只得自己振作起來繼續想辦法。此時蕭氏兄妹也已返回長安,蕭景云與裴宗之婚期將至,遠在營州的父母蕭縝與慕容馨也趕到長安來,參加女兒的婚禮。蕭縝雖然一直不太贊成這門婚事,但見女兒心意已決,也只得勉強同意。慕容馨精通醫術,在遼東一帶素有“女神醫”之稱,聽說紫芝的病情便親自到裴家來為她看診。 一室靜謐,所有人都注視著那為紫芝診脈的纖纖素手,目光中滿是希冀。 須臾,孟婉試探著問:“怎么樣,這孩子可還有救?” 慕容馨點了點頭,徐徐道:“我曾經在一本醫書上看過,古時候吳越之地的巫祝傳有一種‘金針秘術’,把金針放在特制的藥水里浸泡過,刺入咽喉可使人瞬間斃命,若是刺入頭部幾處要xue,則會封鎖人的記憶。裴小娘子這種情況與之非常相似,若想救她,就必須用人血做藥引?!?/br> 李琦頓時松了口氣,道:“這也容易,用我的血就好?!?/br> “不是什么樣的血都行的?!蹦饺蒈皡s嘆息著搖頭,肅容道,“這血雖然只需幾滴,卻必須要從人的眼睛里取出,而且血的主人不能因此有一絲怨氣,用作藥引方才有效。只是如此一來,取血之人必會盲了一只眼睛,取血的過程也要承受極大痛苦,又有誰甘愿為別人做此犧牲呢?” “我愿意?!泵贤褚Я艘а?,目光灼灼,“只要能救我女兒,一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慕容娘子,請你一定要醫好紫芝……” “不行!”裴宗之忙攔住她,“阿娘,紫芝若是知道你為了她這樣,她會生不如死的!” 孟婉掩面而泣,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不這樣又能如何?難道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女兒這個樣子,我受不了……” 裴宗之亦無言以對,只能與父親裴珩一起好言寬慰著,一時卻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房間內愁云慘淡,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用我的血吧。只要她能好起來,讓我做什么都愿意?!?/br> 眾人驚而回顧,只見武寧澤正靜靜站在門口,一襲青衫磊落,雙眸平靜無波。 ☆、第232章 深情 武寧澤將目光越過眾人,對李琦微微一笑:“殿下,我能與您單獨說幾句話嗎?” 李琦點了點頭走出房門,問他:“你可想好了,真的愿意為紫芝犧牲這么多?” “是?!蔽鋵帩膳c他在庭院中并肩而行,聲音非常平靜,“一直以來,我都想為裴娘子做些什么,可惜我只是一個內臣,什么都幫不到她。如今看著她這個樣子,我心里真的很難受,倘若犧牲一只眼睛就可以治好她,我真的心甘情愿。反正在這世上我已了無牽掛,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快樂?!?/br> 李琦似乎很是猶豫,想了想嘆息道:“紫芝與你相識多年,一直視你為至親兄長,若是知道你為她犧牲這么多,她會很傷心的?!?/br> 武寧澤道:“那就請殿下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永遠不要讓她知道?!?/br> 李琦猜到他是想事成之后離開長安,終生不與紫芝再見,沉默半晌,方才開口問他:“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武寧澤止步向他鄭重一揖,道:“若是殿下能賜臣自由之身,臣愿回到故里開一家小小的書館,傳道授業,著書立言,也不枉活此一生?!?/br> “生有七尺之形,死為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崩铉p輕頷首,看向他時目光真誠而感激,“這樣的生活或許真的更適合你一些,以后我每年都會拿出自己的一半俸祿,算是為你著書辦學盡一份綿薄之力。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開口,我先替紫芝向你說一聲‘謝謝’了?!?/br> 說罷一斂袍袖,亦拱手向他深深一揖。 “殿下切莫如此!”武寧澤忙側身避開,伸手去扶他,“殿下不必言謝。只希望殿下能一生一世好好待她,讓她幸福?!?/br> 李琦鄭重頷首:“放心,我一定會的?!?/br> 待眾人散去后,武寧澤悄然走進紫芝的臥房,靜立床前,滿心眷戀地最后看她一眼。李琦自然沒有跟進去,站在廊下等待時,忽然想起那年杜若在武寧澤房中搜出的紫芝小像,畫中的女孩兒嬌憨可愛,栩栩如生,作畫之人所傾注的深情顯而易見……從深宮到王府,從王府到白鶴觀,這個溫文儒雅的宦官一直在她身后幾步之遙默默守護著,不曾靠近,也從未遠離。究竟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心甘情愿地默默付出這么多? 生平第一次,他內心深處對一位內臣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紫芝猶在昏睡之中,渾然不知即將面臨的永別,容顏靜好,宛如嬰孩。武寧澤垂目凝視她許久,唇邊漸漸化開一抹溫柔笑意,伸手輕輕撫了撫她散在枕邊的烏發,又幫她仔細掖好被子,然后轉身默默離去。燦爛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她恬靜的睡顏上映出柔美的光暈。依稀想起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悠然立于回心院的小窗之下,看那粉衫鬟髻的小宮女從滿園鳥語花香中走來,身姿輕盈,笑靨如花,仰起小臉兒甜甜地喚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的記憶。 武寧澤微微一笑,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涌起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她痊愈之后能順利地想起所有往事,唯獨把自己忘記。 永別了,紫芝…… 人生之路漫漫,希望你能和所愛之人一起永遠幸福地走下去。 . 無愧于“女神醫”的名頭,慕容馨果然醫術高明,取了人血做藥引配好湯藥,喂紫芝服下后病情便漸漸有了起色。這日黃昏,紫芝醒來時目光不再迷惘,打著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便對坐在床邊陪伴自己的人微微一笑,輕喚道:“二十一郎……” 李琦狂喜地拉住她的手,問:“紫芝,你能認出我來了?” 紫芝似是無力說話,只微笑著輕輕“嗯”了一聲,眸中光華流轉,無限溫柔。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李琦幾欲喜極而泣,“你出門這一趟受了多少罪,以后再也不許自己出去亂跑了,知道嗎?” “嗯,知道了?!弊现ス怨缘卮饝宦?,忽見他手背上有幾道凝固的血痕,顯然是被指甲抓破所致,一時心疼不已,又驚又怒,“是誰這么大膽,竟然敢撓你?” 李琦故意含笑問她:“你說呢,是誰膽大包天地敢動手撓我?” “是……是我撓的?”紫芝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一臉歉疚。 “不只是我,望舒來看你的時候也差點被你撓傷。你知道自己撓人時下手有多狠嗎?他一見你那架勢,立馬就被嚇跑了?!崩铉浇且还?,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哼,撓得好,看那小子以后還敢不敢打你的主意!” 紫芝這才漸漸回想起病中之事,不禁有些尷尬地紅了臉,囁嚅道:“對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到你們的……” “沒事,早就不疼了?!崩铉艽蠖鹊財[了擺手,忽又冷笑,“至于高望舒那小子,被撓了也是活該!” 紫芝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問:“你們倆不會又打起來了吧?” 李琦輕蔑地一笑:“這里可是天子腳下,豈容他在本王面前撒野?” 紫芝這才松了口氣,指尖輕輕撫過他手背上結痂的傷痕,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疼惜,半晌才低低說了一句:“二十一郎,謝謝你?!?/br> “嗯?”他挑眉,不知她為何突然道謝。 “前些天的事,我都想起來了?!弊现ビ行┎缓靡馑嫉卮瓜卵酆?,輕聲說,“我都變成那個樣子了,你還一直陪著我,不離不棄。我撓你、傷你、欺負你,你也不生氣,我變傻了你也不嫌棄我,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這么好,二十一郎,真的謝謝你……” 李琦笑著摸摸她的頭,溫言打斷:“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只要還是那個又傻又可愛的小紫芝,我就喜歡?!?/br> 紫芝嫣然一笑:“二十一郎,你真好?!?/br> “覺得我好,那就以身相許吧?!崩铉σ饕鞯乜粗?,明眸熠熠流光,“那天你說過要嫁給我的,還記得嗎?” 紫芝卻迷惘地眨眨眼睛:“不記得了?!?/br> “哎,你這人怎么這樣?”李琦大為不滿,“明明是你主動說喜歡我,想要嫁給我的……” 紫芝眉眼彎彎地對著他笑,仍是嘴硬:“是嗎?我忘了?!?/br> “忘了?”李琦忽然低頭湊近她,唇邊綻開一抹邪魅而霸道的笑,“那也無妨。大不了本王也仗勢欺人一次,強娶佳人,你又能如何?” 紫芝示威似的伸出兩只小爪子,咯咯笑道:“我能如何?撓你唄!” “你敢?” “撓都撓了,還有什么不敢的?” “啊……娘子,我錯了……” 殘陽將盡,唯余一室笑語歡聲。 又服了幾劑藥,紫芝歇養幾天后便已一切如常。裴氏夫婦對慕容馨千恩萬謝,如期為兒子和新婦舉辦了婚禮。見哥哥裴宗之終于娶得心上人,紫芝歡喜不已,每天在家中圍著一對新人忙前忙后,不亦樂乎。這日偶然閑下來,忽然發現此前一直在裴家照料她的武寧澤不見了,于是問李琦:“對了,小武哥哥呢,你又讓他回王府去了么?” “這一年多來他在白鶴觀照料你有功,我便想賞他些什么,見他思念故里,便賜了些錢放他回鄉了?!崩铉S口敷衍一句,當即轉移話題,“之前你總是亂撓人,我都沒敢讓你去見玉郎,今天咱們回家看看兒子怎么樣?” “好啊好??!”紫芝雀躍著點頭,連忙吩咐家丁去備馬。 冬日里街上行人稀疏,二人親密地共乘一騎,一路有說有笑,甚是開心。行至朱雀大街東第五街時,忽見不遠處一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低著頭迎面走來,清絕秀美,神情郁郁,似乎正在默默垂淚。紫芝覺得這少女似乎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恍然:“你看,那不是前些天跟在咸宜公主身邊來看我的那位姑娘么?她怎么一個人在街上呢?” 李琦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隨口道:“哦,那是光祿少卿武敬一之女武凝香,說起來也算是我的遠房表妹?!钡皖^看了紫芝一眼,又補充道:“不過,我跟她也不熟?!?/br> 紫芝抿嘴一笑:“誰問你跟她熟不熟了?” 說話間三人已走了個碰面。李琦忙勒住馬韁停下,微笑著向武凝香打招呼:“武姑娘,怎么自己一個人出來散心???” “盛王殿下?”與他不期而遇,武凝香眸中似閃過一抹驚喜之色,然而抬頭看見二人親密情形,眼神便又黯淡下來,忙用衣袖匆匆抹去眼角殘淚,恭謹地向他斂衽下拜,“凝香參見盛王殿下?!?/br> 李琦下馬扶起她,好言提醒道:“如今雖是太平盛世,可一個姑娘家終究還是要小心些,出門時不妨多帶幾個隨從,也好保證你的安全?!?/br> 武凝香低眉頷首,細聲道:“是,多謝殿下關心?!?/br> 紫芝注意到她眼瞼紅腫,似是剛剛哭過,可畢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太好過問人家的私事,只好翻身下馬默默立在一旁。李琦與武凝香也沒有太多話可說,正欲告辭離開,卻見長街另一頭有人騎馬風馳電掣般疾馳而來,忙一把將她拉到路邊安全處,沉聲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