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阿芊站在石階下恭敬地施了一禮,賠笑著問:“不知兩位娘子有何吩咐?” “你去廚房吩咐一聲,叫人送一壺桂花酒過來,再拿幾樣時新的瓜果點心,動作麻利些,別讓我們等太久?!痹S倩趾高氣揚地吩咐著,又對紫芝說,“你去吳娘子閣中,叫侍女取一件披風送過來,記住是要吳娘子常穿的那一件,用孔雀羽織的,別拿錯了?!?/br> 府中繡房為紫芝趕制的新衣還未裁完,如今天氣漸冷,她穿的皆是以前從宮里帶去白鶴觀的秋衣,式樣簡素,故而許倩竟誤以為她是府內侍婢。紫芝正不知該如何答話,阿芊已經賠笑著替她解釋道:“許娘子怕是誤會了,這位裴姑娘乃是殿下的貴客,殿下特地囑咐留在府里好生調養身體的,怎能勞駕她去做這些事?二位娘子有事差遣,奴婢本不應該推脫,只是奴婢還要貼身伺候裴姑娘,一時也分.身乏術。許娘子吩咐的事情,不如先請別的侍女去做吧?!?/br> “哦?”被一個小小婢女如此忤逆,許倩自覺面上無光,一時卻又發作不得,不禁冷冷地斜睨了紫芝一眼,語帶譏諷,“原來你就是裴姑娘???久仰久仰,今天殿下入宮赴千秋節之宴,姑娘怎么沒跟著一起去呢?” “小女子裴氏見過二位娘子?!弊现ハ蛟S、吳二女盈盈一禮,這才客氣地回道,“我如今身子尚未痊愈,自然不宜出門?!?/br> 吳清越微微含笑,亦屈身福了一福算是回禮。許倩卻恍若未見,只是秀眉一挑,居高臨下地對紫芝說:“原來如此,看來裴姑娘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姑娘一句,既然身體不好就少出來走動,免得有什么病傳染給了別人,平白無故地招人嫌!殿下如此寵愛姑娘,姑娘可不該給他府里添亂才是?!?/br> 親王年歲漸長之后,皇帝皆會依例賜下幾名姿容端秀的良家子入府侍奉,其中出身高貴或是較為得寵的便會被賜予“孺人”或“媵”的封號。盛王自幼極受父皇李隆基鐘愛,所得的美人自然也要比其他兄弟多一些。不過,這十幾位鶯鶯燕燕皆不受寵,入府都半年多了,卻甚少被盛王召見,如今見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宮女大張旗鼓地住進了王府,眾女子難免心中拈酸。見許倩這是擺明了態度要挑釁,一旁的吳清越不禁暗自稱快,卻終是心思細膩不愿得罪人,忙輕輕扯了扯許倩的衣袖,示意她慎言。 沒想到平白無故被人羞辱一遭,紫芝氣得面色發白,怔了半晌才勉強抑住心中怒火,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多謝許娘子關懷。不過,殿下已經為我請了好幾位名醫來診治,想必再過幾日身體就能痊愈了。許娘子若是擔心沾上病氣,躲在自己房里不出來也就是了,免得哪天遇見殿下時也這樣出言不遜,許娘子一人受責也就罷了,別連累得旁人都不好過!” “哎呦呦,裴姑娘這張小嘴兒好生厲害呢!”許倩很夸張地笑了一聲,語氣卻是不屑,“姑娘入府才幾天,就敢大模大樣地端起架子來教訓我了?我好歹出身官宦,如今又是親王之媵、堂堂正正的朝廷正六品命婦,等姑娘哪天也得了冊封,當了個王妃、孺人什么的,再來跟我拿款兒作勢的也不遲啊?!?/br> 阿芊亦是怒氣上涌,一時也顧不得上下尊卑,忿然道:“許娘子,你怎么能這么欺負裴姑娘?若是被殿下知道了,就連我們這些奴婢也要跟著受責的!” 吳清越見勢不妙,忙又拉了拉許倩的袖子,輕聲勸道:“許jiejie,你就少說兩句吧,何苦跟她們一般見識呢?沒的失了咱們的身份……” “怎么,我說的不對嗎?”許倩生性潑辣,一向心直口快,此時根本不理會好姐妹吳清越的勸解,只是嘲諷地對阿芊冷笑,“哼,尊稱你家主子一聲‘裴姑娘’那是給她面子,你還真把她當成個人物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說到底,她不過就是個沒名沒分的宮婢罷了,殿下一時新鮮才把她收在府里,玩膩了就該丟在一邊了,連個侍妾都混不上呢,還真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么?” “你……”紫芝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偏過頭去強抑住淚水,眼睛卻紅得似要沁出血來。她一拂衣袖轉身就走,卻恍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憤怒,正是因為心里明白,許倩的話雖尖刻無禮,但十中八.九都是事實——論身份,她只是一個因罪入宮的官奴,比之尋常宮女還要卑微一些,又如何與那些尊貴的大家閨秀、朝廷命婦相比?這些日子李琦固然待她極好,然而父母親人遠在千里之外、生死不明,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心中縱有天大的委屈,又能如何呢? 阿芊忙匆匆追了上去,好言勸道:“姑娘何苦與她們生氣?她們不過是閑極無聊,見殿下對姑娘比對她們好,心里嫉妒罷了。姑娘若是心中有氣,只要等殿下回來跟他提上一句,許娘子她們自會有苦頭吃?!?/br> 紫芝沒有說話,良久才漸漸放慢腳步,抬袖拭了拭眼角淚痕,望著碧空中展翅飛過的一只孤鴻,若有所思。 . 暮色漸濃,一彎初升的殘月靜靜掛在天邊,明輝流蕩,向人間灑下淡淡清光。 李琦才一踏進朗風軒的大門,就聽阿芊把今日遇到許倩和吳清越的事說了一遍。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府中還有“許娘子”這一號人物,努力回憶半晌才勉強有些印象,神色漸漸冷了下來,淡淡吩咐道:“你去找馬總管,讓他從這個月起罰去許氏半年的薪俸,得空時再去提點一下那幾個不安分的姬妾:若還想在這里平安終老,凡事就給我拿捏好分寸,否則,別怪本王做事不留情面?!?/br> “是?!卑④访泶饝?,目光觸到他眼眸深處的冷厲鋒芒,心中亦是一凜。 李琦轉身走進內室,只見那女孩兒正坐在妝臺前對著銅鏡發呆,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用金簪撥弄著燭心的火焰,挑下一段凝固的燭淚。燈燭閃爍的光影下,她的側臉顯得有些蒼白,那纖柔的背影是如此落寞,單薄得令人心疼。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溫和地喚她:“紫芝?!?/br> 早已從銅鏡中看到他進來,紫芝用手匆匆拭去眼角淚痕,這才抬起頭來對他勉強一笑,柔聲道:“殿下回來了?!?/br> “嗯?!崩铉⑿χ谒磉呑?,與她閑散地聊著天,“今天父皇下旨,晉封劉淑儀為正一品華妃,梅妃江氏卻被貶為才人打入冷宮,以后這宮里除了太真娘子之外,就該是華妃娘娘一枝獨秀了?!?/br> “娘娘是好人,得到封賞也是應該的?!弊现サ故钦嫘臑閯⒊焊吲d,微微濕潤的眸中也閃過一絲明亮的神采。二人隨意聊了幾句,她忽然想起適才碧落請托的事情,略一猶豫,還是試探著開口:“殿下,今天碧落姑娘來找我,想讓我替她在你面前說個情,能不能不要逐她出府?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該隨便插手府里的事,可是,碧落姑娘也著實挺可憐的,我心中一時不忍,就答應她先試著跟你說一說……” 李琦聽了只是微微笑道:“你都答應了,我還能說不行么?” “真的?”紫芝頗有些意外,忙驚喜地站起身來向他道謝,然而她眼瞼處的紅腫尚未褪去,那笑容便也顯得有幾分蕭索。 李琦含笑拉她坐下,用食指輕輕一刮她的小鼻子,調侃道:“你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見了我又要哭么?” “沒有?!弊现サ皖^,試圖裝作若無其事,“人家……人家明明是在笑?!?/br> “心里不痛快就直接說出來?!弊⒁獾脚貉壑械难z,他忽然也覺得有些難過,“這樣悶在心里,會生病的?!?/br> 她只是低頭一笑:“我沒有不痛快?!?/br> “還想騙我?你的那點兒小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崩铉焓州p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笑嘆,“其實,你完全可以任性一點啊?!?/br> 紫芝霎時怔住了,手中的金簪錚然墜地,打破了秋夜的寧靜。只因這一句話,故作堅強的她終于敗下陣來,唇角的笑容漸漸消失,低頭間,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淚光閃現。 “還在生我的氣么?”李琦輕輕握住她的小手,聲音溫和,“那些人都是父皇所賜,我也沒辦法,只能留下她們。不過我向你保證,以后,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br> 紫芝俯身拾起墜落的金簪,再開口時,問的卻是與此毫不相干的事:“我這么久都沒有回去,公主會不會不高興?” “當然不會?!崩铉⑿χ参克?,“每次我去白鶴觀的時候,靈曦都會向我問起你,反復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好像生怕我會欺負了你似的?!?/br> 紫芝釋然一笑,然而眉目間的落寞卻是越來越深,低聲喃喃:“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一陣子……我就該回宮了吧?” 他一笑,語氣有些霸道:“沒我的準許,你回得去么?” 她訝然抬頭,有些不敢確定他的意思。窗外清甜的桂花香隱隱襲來,短暫的沉默里,她幾乎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砰砰聲。 “既然你不喜歡那里,就別回去了?!彼麥睾偷匦α艘幌?,那笑容中蘊藏的光華似乎能照亮整個黑夜,然后輕輕執起她的雙手,語氣鄭重而溫柔,“紫芝,我娶你?!?/br> ☆、第101章 孺人 待箭雨停歇之時,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從樹叢中飛身掠出,右手執劍,左手則拿著一個式樣奇怪的武器裝置,類似于弓弩,卻又比尋常的弓弩要小巧、靈便許多,只需輕輕一按機簧,便可以將內置的暗器迅速彈出——適才那些金燦燦的小箭就是由它發射而出,顯然其威力不可小覷。 那人身輕如燕,幾步就掠到了李琦與蕭逸峰面前,目光睥睨,看向他們時,宛如屠夫看著砧板上待宰的魚rou。他頭戴風帽,臉上又嚴嚴實實地蒙著一層黑紗,旁人根本無法看清他的容貌。不過,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身為刺客體格卻并不魁梧,與尋常男子相比,甚至都顯得有些過于瘦弱了,只是他武功極高,那一身利落的箭袖短打倒也因此襯得他英氣勃勃。 這刺客的眉眼很清秀,額頭處露出的皮膚光潔如瓷,而且仔細一看就能發現,“他”的脖頸處并無喉結,顯然不是男子。 “是個女人?!笔捯莘宓驼Z一聲,想起那日被鳳娘派來刺殺他的女殺手,不禁心有余悸。 而眼前這位女刺客的武功似乎要更高明一些,以一敵二依然顯得十分輕松,出手也極為狠辣,每一招都快如閃電、兔起鶻落,直欲取對方性命。幾番交手之后,李琦察覺出這女刺客乃是沖著自己而來,于是尋了個機會擋在蕭逸峰面前,對他沉聲道:“快,你帶靈曦先走!這里我來應付?!?/br> “殿下!”蕭逸峰心中一熱,反倒猶豫著不肯自己先行離開。 “少廢話,快走!”李琦厲喝一聲,神情焦灼,“我還能撐一陣子。這里離月輪峰不遠,你速速去白鶴觀找羽林軍左郎將裴修,讓他趕快帶人過來?!?/br> 蕭逸峰回首向馬車處望去,只見那車夫和馬匹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卻不知車內的太華公主是否也被流箭所傷。他心中驀地打了個激靈,于是再不敢耽擱時間,當即策馬飛奔至車前,用長劍挑開簾子,對馬車中的靈曦喊道:“快,跟我走!” “逸峰!”靈曦面露驚喜之色,連忙依言跳下馬車。 “來,上馬!”蕭逸峰收劍入鞘,俯身抓住少女細嫩的小手,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馬背上,不待她坐穩,便用力一甩馬鞭,縱馬疾馳而去。 “公主,公主……”紫芝從馬車中急急追出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霎時間,心中忽涌起一陣被遺棄的委屈。 她只是公主身邊一個小小的侍婢,盡管甚為得寵,卻依然渺小得總是被人忽略掉,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自然不會有人甘冒生命危險來保護她。夕陽下的荒郊危機四伏,手無寸鐵的她怔怔地站在馬兒留下的那灘鮮血旁,聽著不遠處尖銳刺耳的兵戈聲,幾滴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輕喚,望著前方那正與刺客鏖戰的熟悉身影,心,竟奇跡般地安定下來。她開始思考自己的逃生路徑——雙方纏斗正緊,那刺客根本無暇去應付其他人,如果她趁機悄悄溜走,逃生還是大有機會的。只可惜她不認識路,如果貿然獨行,天黑后只怕會在這荒郊野外迷失方向,到了那時候,還不是一樣白白丟了性命? 走,還是不走? “?!彼阅癯了?,卻忽見一支金燦燦的小箭凌空飛來,擦著她的耳垂飛掠而過,錚地一聲釘在了身后馬車的木制車轅上。 耳朵一陣劇痛。紫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觸手只覺一片潮濕黏膩,定睛一看,不禁嚇得臉色煞白,脫口驚呼:“??!天哪,血血血……血!” 幾番激戰,李琦雖不曾負傷,卻也慢慢感覺體力不支,漸漸落于下風。自知久戰之下不是那女刺客的對手,他瞅準了個空當,虛晃一招,便一踩馬鐙向月輪峰的方向飛馳而去,只待那女刺客追擊時與裴修帶來的禁軍侍衛狹路相逢,屆時便可活捉了她。然而還未走遠,就忽聽身后傳來女孩兒凄厲無助的叫喊聲,聲音并不算大,卻幾乎要在一瞬間刺破他的耳膜。 “該死,一句話沒囑咐到都不行……”他低低地罵了一句,神情無奈,“蕭逸峰那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把紫芝也一起帶走嗎?” 他知道,如果現在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無異于將她送入絕境。 只是一剎那的猶豫,李琦便迅速調轉馬頭沖到紫芝面前,一把將她扯了上來,一邊握緊韁繩策馬疾馳,一邊囑咐道:“抓緊我,摔下去可就死定了?!?/br> “嗯?!弊现ン@魂未定地點了點頭,一雙小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隔著衣袍觸到他的體溫時,心中頓覺無限安穩。直到此時她仍不敢相信,如他這般尊貴的人,竟真的會為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宮女罔顧自己的生命,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將她置于他的保護之下。 正如一直以來他給她的感覺一樣——那樣溫暖的安全感,哪怕下一刻即將死去,她也覺得此生無憾了。 女刺客奮起直追,速度之快簡直要超出了人類奔跑的極限,手中的袖珍弓弩不斷射出金燦燦的小箭,如連珠炮一般射向飛馳的黑駿馬。小箭一支一支地釘在馬腿上,剎那間鮮血迸流,馬兒痛得揚蹄嘶鳴一聲,終于無法忍受這箭雨的猛烈攻擊,身子劇烈地顫了幾下,倒地不起。二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紫芝嚇得驚叫一聲,還未緩過神來,身子就已被他用手臂牢牢護在懷中,墜地時并未傷到分毫。 李琦迅速扶她站穩,冷靜地說:“別怕,躲在我身后?!?/br> 紫芝乖巧地退后一步,打算盡量不拖他后腿。 女刺客冷冷地看著他們,眸中忽然掠過一抹奇異的笑意,仿佛是勝券在握的獵人并不急于動手,反而要饒有興致地調戲自己的獵物一番。她一手cao縱著弓弩,一手悠閑地把玩著佩劍,眸光冷定而自信,可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卻像是一個貪玩的孩童。李琦揮劍格擋著漫天箭雨,體力漸覺不支,無意中竟露出肋下空門,頃刻間只見黑影一閃,那女刺客瞬間又飛掠到他面前,長劍在手,攻勢凌厲。 劍尖離他的心口只有三寸! “啊——”紫芝低呼了一聲,驚惶之下幾欲閉上眼睛。然而剎那間,忽有許多珍藏于心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些與他有關的溫馨往事,如陳年的書卷般緩緩展開,揮之不去,余韻悠長。 那個風雨凄凄的中秋夜,她在雪柳閣中險些遭受凌.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是他用那溫暖而不帶絲毫*的擁抱,瞬間撫平了她心底的累累傷痕;梅花飄雪的時節,是他與她并肩坐在梨園盛開的梅樹之下,如一個相交多年的摯友一般,真誠而耐心地傾聽她的心事。 為不可預知的命運而迷惘時,他輕輕牽起她的手,將她纖柔的五指緊扣在自己的掌心上,微笑著告訴她:“命運就像是掌心的紋路,盡管曲折復雜,卻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br> 試圖解救家人卻彷徨無助時,他與她并肩站在水聲叮咚的小亭中,笑容明朗,語氣誠摯地對她說:“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畢竟比你年長兩歲,為人處世的經驗也多一些,就算解決不了問題,至少也能幫你出個主意什么的?!?/br> 人潮涌動的東市大街上,他與她并肩而行,眉宇間盡是飛揚的笑意。他幫她付錢,賣餅的胡姬心生艷羨,竟誤以為他是她的夫君。她雙頰緋紅,滿心歡喜地低頭喚了一聲“二十一郎”,他卻故意裝作沒聽見,蹙眉笑道:“什么?我沒聽清……勞煩你再說一次吧?!?/br> 清晨梳洗罷,他從凌亂的幾案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陣,終于拿出一支玲瓏剔透的紫玉釵,送給她當作生日禮物,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說:“你呢,也不要整天只顧著讀書,都把自己給讀傻了……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晉升為尚食局的高級女官,遍嘗世間佳肴,稱量天下美味?!?/br> 開心的時候,有他與她在一起說說笑笑,不分上下尊卑;不開心的時候,有他從衣袖之下悄悄拿出糖塊來給她塞入口中,那種感覺,幾乎要甜到了心里……漫長而冰冷的深宮歲月中,有太多關于他的溫暖片斷,讓她無比眷戀,讓她心生感激。他關心她,保護她,哪怕整個世界風雨凄凄,至少還有他,愿意為她撐起一小片朗朗晴空。 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哪怕只是毫無回報的單相思,也會覺得很幸福吧? 想到這里,紫芝忽然微微笑了笑,清秀稚純的面龐上竟露出了勇士般悲壯的神情——她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死于刺客劍下,哪怕,是她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 劍尖逼近,一寸,又一寸! 千鈞一發的當口,她猛然沖上前去替他擋了那一劍,任鋒利的劍刃刺入自己單薄的胸膛,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素白的衣襟,宛如雪原上驟然盛開的一朵紅玫瑰。疼痛得失去意識之前,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熱淚緩緩溢出,目光溫柔而悲傷,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動了動,卻終是無力說出最后的那句話—— 二十一郎,我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102章 嫁娶 日暮時分,紫芝端坐在臥房的妝鏡前,任由幾名擅長理妝的侍女為她精心打扮一番——掃娥眉,描面靨,抹胭脂,施鵝黃,貼花鈿,戴瓔珞,梳高髻,再配以滿頭的金銀花釵、梳篦寶鈿,整個人都瞬間褪去了少女的稚嫩與青澀,光艷絕倫,清純甜美的氣質中隱隱透出一種雍容。穿上大袖連裳的青色釵鈿禮衣,系革帶,披素帛,她望著鏡中那個美麗得幾乎有些陌生的自己,忽而嫣然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 妝成之時,李琦已在門外作好了一首催妝詩,提筆一揮而就,寫在紙箋上命內侍送入房中。念奴笑嘻嘻地一把搶過紙箋,學著私塾里老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吟詠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br> 門外的賓客和仆婢們都大聲起著哄,催促新婦趕快出來見新郎。侍女阿芊也輕輕推了紫芝一把,笑著打趣道:“裴娘子快些出去吧,你看看,人家新郎官都等不及了呢?!?/br> “不行!哪有這么容易就讓他娶到新娘子的?”不待紫芝發話,念奴就噌地一下跑過去守住了房門,向外面揚聲道,“盛王殿下,我們都知道你學問好,只作一首詩好像也太沒誠意了吧?趕快再寫一首來,我們滿意了才能把新娘子嫁給你哦!” 早就料到這小姑娘肯定要趁機刁難他一番,李琦笑著嘆了口氣,略一沉吟,便又洋洋灑灑地寫下一首七律,待墨跡干后把詩箋從門縫里塞了進去。而念奴仍是不肯開門,非得讓他親口把催妝詩唱給新娘聽不可。李琦無奈地一笑,只得在眾人的起哄聲中開口吟唱: “北府迎塵南郡來,莫將芳意更遲回。 雖言天上光陰別,且被人間更漏催。 煙樹迥垂連蒂杏,彩童交捧合歡杯。 吹簫不是神仙曲,爭引秦娥下鳳臺?!?/br> 一曲唱罷,眾人紛紛拍手喝彩。紫芝這才在眾侍女的簇擁下從屋內姍姍走出,手執一柄精致的泥金畫扇,遮住自己半含羞的甜美笑顏。她的新郎就站在外面,身穿一襲簇新的紫色公服,頭戴蓮瓣綰發白玉冠,豐神俊朗,氣度高華,與她目光相觸時,一縷溫柔的笑意從他眉宇間彌漫開,和暖如三月春光——從此以后,他就是她的良人。紫芝的臉幾乎都藏在了畫扇之后,低垂著眼簾不敢看他,一邊走一邊悄悄伸手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聲道:“念奴,怎么辦?我……我好緊張?!?/br> “拜托,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念奴被她氣得輕輕一跺腳,壓低了聲音開她的玩笑,“不是吧,你跟他都那么熟了,還有什么好緊張的?我告訴你,不想跟他去拜堂的話趁早說啊,現在換人還來得及,本姑娘可是講義氣的人,甘愿為好姐妹兩肋插刀,要不……今天我就勉為其難地替你做一次新娘子得了?” “呸,才不呢!”紫芝笑著白了她一眼,語氣中滿是小女兒甜蜜的驕傲,“他是我的,才不要讓給你呢!” 士庶婚禮中皆有“親迎”這一環節,婚禮當日,要由新郎親自去岳丈家將新婦迎娶入門,因紫芝在長安并無娘家,李琦便只是命人用檐子將她從朗風軒接到拜堂的青廬。在眾賓客的祝頌聲中,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帶著所有關于愛和幸福的憧憬,把自己交給這個摯愛一生的男人。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來,親自扶她上了檐子,十指交握的瞬間,有太多色彩斑斕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交織浮現—— 十三歲的時候,她與他在延慶殿的那次初見并不算十分美妙,甚至還頗有些“驚悚”的意味。那時的他高高在上、淡漠冷肅,她一不小心闖下大禍,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卻意外地得到他的寬恕。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那個本以為只能一生仰望的尊貴皇子,如今竟成為了她的夫君。 剛滿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回心院與他再度相逢,還未認出他身份時,便已對這個溫雅如玉的少年情愫暗生。自此,他漸漸走進她的生命里,正如她在不知不覺中闖入他的心。在延慶殿下棋時,他與她說說笑笑,絲毫沒有架子,而且還很好脾氣地一直讓著她;大病初愈后心情郁結時,他從漫天風雪中走來,喂她吃糖,陪她坐在石階上一起聊天看雪景。 十五歲的那一年,她與他攜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林中,只覺得從自己怦然而動的心里,忽然吹來了一陣春天的溫馨。為了考女官而埋頭苦讀時,他微笑著為她加油,毫不吝惜地給她關懷與鼓勵;在雪柳閣險些被忠王凌.辱時,他如神一樣從天而降趕來救她,把痛哭的她輕輕摟在懷中,低頭在她耳畔溫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