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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紫玉夢華在線閱讀 - 第18節

第18節

    李俶賠笑著應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甚是拘束,于是借口授課的郭先生要找他去背書,便要告辭離開。張嫣嫣順勢點頭應允,又隨口囑咐他幾句要注意身體、用功讀書之類的話,待他走遠后,就拿著紙條往李玙的書房中去了。

    李玙看過紙條后當即摒退房中侍從,提筆在另一張紙上推推算算了好一陣,這才將破解后的密信遞給張嫣嫣,笑嘆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嫣嫣,你看看,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啊?!?/br>
    張嫣嫣接過紙箋匆匆瀏覽,幾乎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怎么可能?壽王妃楊玉環可是陛下的兒媳啊,難道……難道陛下當真對她動了心?”

    “兒媳又如何?父皇貴為天子,這天下都是他的,區區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李玙將兩張紙箋都放在燭火上燒毀,唇角不禁浮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昨日盛王去梨園的時候,碧雯就跟在那些侍從之中,她素來比別人心細,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父皇年紀大了,不太喜歡宮里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嬪妃,像楊玉環這種秉性單純、才色雙絕的女子,只怕是最合他的心意。碧雯說,昨天他們二人琴簫合奏,又在一起談論音律歌舞,彼此十分投緣,竟似是一對相見恨晚的知音呢?!?/br>
    張嫣嫣微微頷首,欣然道:“武惠妃一死,后宮三千佳麗中便再無一人能讓陛下稱心如意。梅妃與劉淑儀雖頗受圣寵,但這二人權欲太重,每日里斗得不可開交,想必遲早會令陛下心生厭倦。久聞壽王妃楊玉環姿容冠代,若真能被陛下所納,那么壽王與陛下之間必生嫌隙,陛下對武惠妃的舊情也會漸漸消逝。如此一來,壽王縱有權相力薦、百官擁戴,也注定要在儲位之爭中一敗涂地,而且,永無翻身的機會。屆時殿下只需靜觀其變,再稍稍使些手段攏住皇帝的心,入主東宮,指日可待?!?/br>
    “話雖如此,只是……”李玙略一沉吟,眸光炯炯中溢滿了報復的快意,“此事畢竟有違禮法,父皇雖鐘情于楊玉環,卻也不好自己主動提出要納兒媳為妃,還需有人適時地推波助瀾才是。只可惜,后宮之事我們的人都插不上手……”

    張嫣嫣莞爾一笑,柔聲提醒他:“殿下別忘了,如今朝堂之事大小皆歸于宰相李林甫一人執掌,而宮闈之事么……陛下最信任的就只有‘那個人’了?!?/br>
    李玙當即領悟:“你是說高將軍?”

    “沒錯?!睆堟替虦\笑頷首,眸中的神采篤定而自信,“高力士為人謹慎,輕易不與宗室親王私下往來,殿下不是正愁沒有法子去與他結交么?身為天子近臣,高將軍若能適時地為陛下獻上一位稱心如意的美人,那可是大功一件呢。殿下把這樣大的功勞拱手相讓,他是不會不領情的?!?/br>
    不久,剛剛過了立春,皇帝李隆基便宣召幾位素來疼愛的皇孫入宮伴駕,其中也包括忠王李玙的長子李俶。因忠王妃韋珍偶染微恙,護送李俶入宮一事便由孺人張嫣嫣代為負責。將李俶在宮中安頓好之后,張嫣嫣便獨自前往內文學館拜訪高力士,行經翠微殿時,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闊步而來,矯健挺拔,神清氣朗,陽光下的他仿佛周身都被罩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芒。

    心似乎瞬間停跳了一拍,張嫣嫣忽然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為她撐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積水中狼狽不堪的她,微笑著說:“總不能淋著雨吧?走,我送你?!蹦菢佑H切悅耳的聲音,那樣溫暖而明亮、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剎那間,她幾乎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彼此不可更改的敵對身份,也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站在樓臺間落梅如雪的石階上,遠遠地對他微笑,就如同一個久別重逢的知己好友一般。她在想,若是他走過來與自己說話,那么該如何稱呼他為好呢?盛王,亦或是……二十一郎?

    那身影越來越近,卻終是與她擦肩而過。她想開口喚他,然而,當看到他俊美眉目間的冷肅與漠然時,一顆因他而熾熱的心,也霎時因他而墜入萬丈冰窟。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彼此,終究只是陌生人而已。默然佇立良久,張嫣嫣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踏上那條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漫漫長路,踽踽獨行,悵然若失。

    ☆、第48章 典正

    夕陽下跳動的烈烈火焰,明亮而鮮紅,仿佛是血的顏色。

    高大巍峨的宮墻邊,紫芝蹲在火焰旁燒著寫給jiejie的祭文,手中握著一根折斷的細長枯枝,輕輕撥弄著那一小堆火,神情專注而悲傷。風中有細碎的灰燼與煙塵揚起,刺得少女的眼眸隱隱作痛,待那一張張紙都被熾熱的火舌吞噬,方有兩行清淚從她稚嫩的頰邊倏然而落,灑在了腳下深褐色的泥土里。

    “紫芝?!蹦钆谝慌耘阒?,見狀心中亦覺酸楚,于是蹲下來憐惜地輕拍她的肩,柔聲安慰道,“你別太難過了。我想,若是紫蘭jiejie還在的話,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為她這樣傷心的?!?/br>
    紫芝輕輕頷首,低頭怔怔地看著那火焰在冷風中搖曳著熄滅,竭力泯去雙眸中的晶瑩淚意,良久才開口說:“其實,我都不知道jiejie究竟是哪一天走的,只能在每年春天燒些東西給她,聊表心意。jiejie……一個人在天上肯定也很寂寞吧?一轉眼兩年過去了,可是我太沒用,什么都沒能為她做,沒能為她報仇,也沒能想辦法把爹娘和哥哥救回來……”

    念奴無言地握住好友的手,仿佛是想給她以安慰。然而紫芝還未說完,就忽見一顆櫻桃大小的石子凌空飛來,她躲閃不及,頭頂的小鬟髻便被它重重地砸了一下。不遠處,一個十一二歲的清秀少年正站在梅林中,手執彈弓,唇角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頑皮笑容。

    紫芝被那石子嚇得驚叫一聲,險些跌坐在地上。念奴頓時惱了,霍地站起身來怒斥道:“哪里來的小黃門,竟敢拿石頭來砸我們?我告訴你,我們可是太華公主身邊的宮女,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想必是從未見過如此潑辣大膽的小宮女,那少年被念奴罵得一怔,臉上的笑容漸漸化成了一抹尷尬與愕然。紫芝略一打量那少年的衣飾,便知他必定出身顯貴,于是忙站起身來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聲提醒道:“你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什么‘小黃門’,能穿那么好的料子做的衣裳,只怕是某位入宮請安的王子皇孫呢?!?/br>
    “王子皇孫……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念奴悻悻地嘟囔著,卻終是不敢再多說什么,只賭氣似的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又湊到紫芝耳邊輕聲說,“你看他,長得倒是挺俊秀的,沒想到竟這般沒家教。再看看人家盛王殿下,不但容貌生得英俊,而且舉止溫文、談吐優雅,那才是出身帝王之家的良好教養呢?!?/br>
    “你呀——”紫芝被她逗得一笑,心頭沉重的悲傷也瞬間淡去了許多,調侃道,“整天把盛王殿下掛在嘴邊兒,說,是不是對人家動了什么歪心思了?”

    念奴當即反唇相譏,笑道:“哎呦,動歪心思的人好像是你吧?放心,我絕不跟你搶就是了?!?/br>
    見這二人都不再理他,少年烏黑的瞳仁中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落寞,只在原地略站了一會兒,就獨自往梅林深處去了。兩個小姑娘一面互相斗著嘴,一面蹲下來繼續清理那燃燒后散落一地的紙灰,全然沒注意到身后漸近的腳步聲。就在此時,宮正司典正女官陳落桑從遠處款款走來,一襲寶藍色的云錦宮裝精致華美,身后有十余名宮女內侍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看起來官威十足。

    數月未見,落桑在宮正司混得是如魚得水,如今再見到那些身份卑微的小宮女時,自然是要耍一番威風的。她一斂裙裾傲立于這二人面前,厲聲斥道:“裴紫芝,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宮中私燒紙錢!”

    此處位于宮城最僻靜的東北角,平日很少有宮正司的女官會到這里來巡查。紫芝惶然站起,有些無措地辯解道:“我沒有……”

    落桑輕蔑地冷哼一聲,打斷道:“到底是掖庭局里出來的浣衣婢,如此不懂規矩!在本官面前,有你站著回話的道理么?”

    心知她就是在故意挑事,紫芝暗自咬了咬牙,半晌,才強抑住心中屈辱向夙敵屈膝跪下,一字一句地說:“典正明鑒,奴婢并沒有燒紙錢?!?/br>
    “還敢狡辯!”落桑微露得意之色,伸出足尖踢了踢地上的紙灰,沉聲道,“這可是本官親眼所見,證據確鑿,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這些都只是尋常的紙張,并非宮中違禁的紙錢?!弊现ッτ脴渲Ψ瓩z著地上的灰燼,試圖從中找出一些尚未燃盡的碎片來,可惜卻只是徒勞。

    “不管你燒的是什么,總歸是觸犯了宮規的?!甭渖Y瓢恋仄沉怂谎?,妝容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人告發劉淑儀企圖用巫蠱之術謀害陛下,韋宮正吩咐了,任何可疑的同黨都得抓起來嚴加審問。你在這里燒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想必也逃脫不了干系,有什么話,等到了宮正司再說吧?!?/br>
    劉淑儀?巫蠱?紫芝心中一驚,原以為落桑只是像以前一樣與自己過不去而已,如今看來,只怕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念奴亦知這位女官與紫芝素來不睦,忍不住上前一步替好友解釋道:“陳典正,紫芝只是給過世的jiejie燒篇祭文而已,于情于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您也是知道的,我們每天都只在翠微殿服侍公主,淑儀娘娘的事紫芝又怎么會清楚呢……”

    落桑卻只是不耐煩地揚了揚手,對身后的內侍吩咐道:“這兩個人想必都是劉淑儀的同黨,給我帶回宮正司去,嚴刑拷問!”

    話音剛落,便有兩名身材魁梧的內侍上前來抓人,纖瘦柔弱的紫芝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踉蹌著被人拖往宮正司。念奴卻奮力掙扎著,忽然狠命踩了那個抓住自己的內侍一腳,趁他痛得“哎呦”一聲松開手時,如離弦的箭一般拼命往翠微殿的方向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過頭來大聲喊道:“紫芝,你別怕,我這就去找公主來救你!”

    落桑氣得面色發白,對那些呆立在原地的內侍們厲喝道:“蠢材,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把人給我抓回來!”

    念奴一路飛奔,身形像森林中疾馳的小鹿一樣靈活,把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內侍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然而,當她汗流浹背地沖進翠微殿時,卻不見太華公主李靈曦的蹤影。宮女云姝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含笑嗔怪道:“念奴,你這是急著要去投胎么?女孩子家總該文靜些才好,你看看你,跑得滿頭大汗的,成何體統?”

    念奴無暇與她多言,只是氣喘吁吁地問:“公……公主呢?”

    “剛才盛王殿下入宮來了,陛下派人叫他去蓬萊殿一起用晚膳,公主就也跟著一塊兒去了?!痹奇幻骈e雅地修剪著瓶中花枝,一面隨口問道,“怎么,你找公主有急事?”

    “這……這可怎么辦哪?”念奴急得直跺腳,一時竟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她們說紫芝是淑儀娘娘的同黨,要用巫蠱……哎呀,不對不對……總之,紫芝被人抓去宮正司了,陳典正說要用刑呢!若是公主不趕快去救她,只怕……只怕……”

    “宮正司?”云姝心中一凜,也不禁有些替紫芝擔憂起來,“天啊,那個鬼地方……但凡被抓進去的宮人,不管有罪沒罪,都得被酷刑折磨得丟了半條命呢?!?/br>
    “怎么辦……怎么辦?”念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在屋子里不停地踱來踱去,須臾,終于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不行,我不能丟下紫芝不管……就算擔上擅闖皇帝寢宮的罪名,我也得去蓬萊殿找公主!”

    ☆、第49章 花釵

    暮色漸濃,夕陽最后一抹斜暉透過狹小的高窗灑在陰森森的宮正司牢獄中。陰冷潮濕的囚室內,各種奇形怪狀的昆蟲在長滿霉斑的地面和墻壁上爬來爬去,紫芝蜷縮著坐在角落里的草墊上,聽著不遠處飄蕩而來的宮人受刑時的慘叫聲,心中害怕極了,強自克制許久,終于忍不住埋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漸漸地,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晝夜交替時分,這樣恐怖而壓抑的氣氛讓她不禁聯想到了死亡——jiejie……就是在這里獨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吧?而自己呢,也將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如螻蟻一般默默死去么?剎那間,悲傷與絕望不可抑制地席卷了她的心,然而就在牢房的鐵柵欄外,卻忽有一個少年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喂,你別哭了?!?/br>
    紫芝訝然抬頭,只見那說話之人正提著一盞宮燈站在牢門外,十一二歲的年紀,衣飾華貴,容顏俊秀,正是剛才在梅林中用彈弓打她的少年。一見是他,紫芝不禁驚異道:“你……你怎么也到這里來了?”

    “我見那個兇巴巴的女官把你抓走了,就跟過來看看?!狈路鹗窍氚参窟@垂首飲泣的少女,少年的聲音十分溫柔,然而終究不會說什么寬慰女孩子的話,語氣仍略顯生澀,“喂,你別哭了。若是聲音太大把女官們引來,我就不能在這里和你說話了?!?/br>
    紫芝抱膝坐在囚室一隅,將下頜輕輕抵在顫抖的膝蓋上,哽咽著說:“這里好臟……到處都是咬人的蟲子,我害怕?!?/br>
    “你們女孩子就是沒用。蟲子那么小,你足足有它幾千倍大,還怕它做什么?”少年覺得有些好笑,略想了想,便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從鐵柵欄的空隙遞了過去,“喏,這個給你。里面的香草有驅蟲的作用,你戴上它,就不用害怕了?!?/br>
    “真的?”紫芝驚喜地站起身來,走到少年近前欣然接過香囊,一邊道謝一邊小心地把它系在衣帶上。見這少年頗為友善,她一時竟也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須臾,又有些好奇地問:“這里可是宮正司的牢獄啊,守衛極其森嚴,你是怎么進來的?”

    “那守門的獄吏以前是我爹的侍從,與我也很熟的,我給了他些錢,他自然就放我進來了?!鄙倌觐H有些得意地說,末了又補充道,“我叫李俶,是忠王的兒子?!?/br>
    一聽到“忠王”二字,紫芝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剎那間,有一幕幕竭力想要忘卻的記憶再度浮現在腦海中——中秋之夜,雪柳閣,那個尊貴而可怕的男人居高臨下地冷睨著她,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卻有著與他的父親迥然不同的氣質,青澀,憂郁,即便是那雙微露桀驁鋒芒的眼睛,也絲毫不會令人感到畏懼。

    想到李俶手執彈弓對她惡作劇的樣子,紫芝心頭忽然涌起一陣難言的委屈,嘟著嘴小聲嗔道:“親王之子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么?剛才,你干嘛用石子兒打我的頭?”

    “哦,這個么……”李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著她發髻上的一支鎏銀嵌玉海棠花釵說,“我沒有惡意的,只是見你戴的這支釵子好看,想和你說說話?!?/br>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紫芝從發間拔下那支花釵仔細看了看,略有不解地說:“這釵子有什么稀奇的?材質和款式都很普通,很多宮女都有的?!?/br>
    李俶很認真地說:“釵子雖尋常,但戴在你頭上就是顯得比別人好看?!?/br>
    見他小小年紀就如此懂得恭維女孩子,紫芝不覺莞爾,半是喜悅半是羞赧地說:“謝謝你了,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說我戴這個好看呢?!?/br>
    “我記得,阿娘留下的妝奩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樣的花釵?!崩顐m一笑,眉宇間卻透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郁與落寞,“只可惜她走后沒多久,所有的東西就都被王妃扔掉了……我剛才一直在想,如果阿娘還活著,她戴上這支釵子,肯定也和你一樣漂亮?!?/br>
    紫芝默默看著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是一個失去了親人的可憐孩子么……哪怕貴為王子皇孫,在不得不與至親之人離別的時刻,他心中的苦定然也是與她毫無二致的吧?想到此處,紫芝幾乎不由自主地將手中的花釵遞給他,溫柔地說:“既然你喜歡,那就送給你好了?!?/br>
    “送給……我?”李俶卻是一怔,這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動送禮物給他。不是宮中嬪妃命婦們的賞賜,也不是家里侍女婢妾們的逢迎,僅僅是一個少女出于溫柔善良的本心,送給另一個少年他所喜歡的東西。

    “是啊?!弊现ノ⑿χc點頭,隔著牢房的鐵柵欄把花釵塞到他手中,“這個呢,是為了答謝你送給我驅蟲的香囊?!?/br>
    少女柔嫩的手指輕輕觸到了他的肌膚,李俶靦腆地笑了笑,忽然有些留戀她指尖倏然掠過的暖意——生命中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種強烈而熾熱的愿望,很想留住某種溫暖的、或許并不屬于他的東西。拿著花釵把玩許久,他忽然發現釵柄上還刻有兩個篆書小字,便輕輕念道:“紫芝……這是你的名字么?”

    “嗯?!弊现バχc了點頭,澄靜如水的眸子里有讓他覺得溫暖的光。

    “紫芝……”李俶再次喃喃輕喚,略顯憂郁的目光中忽有一抹調皮的笑意閃過,“好拗口的名字?!?/br>
    紫芝笑著睨了他一眼,正欲開口反駁,卻忽然嗅到牢房污濁的空氣中似乎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煙塵氣,仿佛是木柴燃燒的氣味。李俶也有所察覺,不由以袖掩住口鼻,蹙眉道:“什么味道,這么嗆人?”

    “著火了!”二人正自疑惑,忽聽隔壁的幾個囚室中有人大聲喊著,聲音凄厲而驚惶,“快來人哪,放我們出去!著火了!救命??!”

    紫芝霎時變了臉色,慌忙用手使勁推了推緊鎖的牢門,然而卻只是徒勞。透過牢房的鐵柵欄,隱隱可以看見遠處狹長幽暗的甬道中閃爍著駭人的火光,她強自定了定神,對李俶說:“不好,著火了!你快走吧!”

    “那你怎么辦?要走的話,也得先把你救出去?!崩顐m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著那牢門上的鐵鎖,然而幾塊石頭都已被砸得粉碎,那堅固的鐵鎖卻依舊紋絲未動。

    “沒用的,你快走吧!”濃重的煙塵在牢房中彌漫,紫芝又急又怕,強抑住眼中盈盈欲墜的淚水,一邊咳嗽著一邊說,“快……快走??!你別管我了,若是再耽擱的話……就誰也走不了了?!?/br>
    “我去找獄吏拿鑰匙放人?!崩顐m丟掉手中砸碎了一半的石頭,做出決定時,眼眸中的沉著亦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不待紫芝回應,他便轉身向甬道的另一頭飛奔而去,離開前,還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別怕,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br>
    蓬萊殿乃是天子燕居之所,肅穆非常,尋常人無故不得靠近,念奴才一踏上殿前的玉階,就被幾名威武的持刀侍衛伸手攔了下來。無論她如何軟硬兼施、苦苦哀求,侍衛們仍是不敢放她進去打擾皇帝休息。就在她幾近絕望之時,卻忽見一頎長俊美的紫袍少年從殿內匆匆走出,念奴雙眼一亮,忙踮著腳跳起來高聲喚道:“盛王殿下!盛王殿下!”

    念奴自以為等到了救星,然而,讓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琦并沒有像往日那般與她和顏悅色地說笑幾句,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冷漠地側身避開,徑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念奴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想追又不敢追,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鼻翼一酸,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第50章 烈焰

    當李琦走出蓬萊殿時,天邊最后一抹絢爛晚霞也漸漸散去,銀鉤似的月牙兒從宮墻的另一邊悄然升起,灑下一地冷寂月光。侍女碧落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猶豫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關切地問:“殿下,頭疼得很厲害么?要不……還是先請個太醫來給您看看吧?”

    “不用?!崩铉鶇s只是淡淡地說,語氣依舊從容,“適才見父皇興致頗高,我就陪著他多喝了幾杯,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睡一覺就好了?!?/br>
    碧落素知他酒量不怎么樣,往往多飲幾杯就會覺得頭痛暈眩,脾氣也比往日更加喜怒無常,故而也不敢再多說什么,只默默隨侍在他身后,又向旁邊的好姐妹碧雯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趕快乘快馬回府去準備醒酒湯。李琦一邊匆匆走著,一邊用手指輕輕按揉著頭部的幾處xue位以緩解痛楚,劍眉微鎖,神色中隱隱露出幾分疲憊。初春的晚風猶自凜冽,吹在臉上涼絲絲的,讓酒后的他覺得十分舒服,只片刻間,身體上的不適便開始漸漸緩解。

    然而,他才一走下蓬萊殿的玉階,就看到念奴正蹦蹦跳跳地向他招手,興高采烈地大聲喚他:“盛王殿下!盛王殿下!”女孩兒的聲音如百靈般清脆甜美,可他卻幾乎要驚出一身冷汗來,心中不由暗自嘆息:“天哪,又是她……這丫頭膽子可真夠大的,今天怎么竟追到這里來了?”

    想到以前入宮時不幸被她“逮到”的情形,李琦覺得只能用“哭笑不得”這四個字來形容。剎那間又有頭痛欲裂的感覺,他今天實在沒有心情與她說笑嬉鬧,神色便驟然冷了下來。生怕這黏人的小丫頭又纏住他不放,再提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而他又完全無法拒絕的請求,于是他索性裝作沒看見,略一側身避開她的視線,徑自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須臾,身后竟傳來女孩兒委屈的啜泣聲,在這幽寂的春夜里顯得格外壓抑,李琦步履一滯,心中忽覺就這樣漠視她似乎有些殘忍,于是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忍著頭痛轉身走回到她面前,和言問道:“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紫芝……”念奴用手胡亂抹著眼淚,幾乎是泣不成聲地說,“紫芝……紫芝被陳典正抓走了,要送去宮正司用刑呢!他們還要抓我,多虧……多虧我跑得快,才逃掉了……我本來想請公主幫忙,可是一時又找不到……殿下,你去救救紫芝吧……”

    “陳典正?”李琦聽得一頭霧水,“她為何要抓你們?”

    “陳典正總是和紫芝作對,她說我們是淑儀娘娘的同黨,要用巫蠱去謀害……不是不是,其實紫芝只是給她jiejie燒了篇祭文而已……哎呀,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念奴急得直跺腳,再無半分平日里伶牙俐齒的樣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殿下,求你趕快去救救她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我聽說被抓去宮正司的宮人,不管有罪沒罪,審問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懲戒。陳典正一向與紫芝不睦,只怕……只怕真的會往死里折磨她??!”

    “走!”李琦一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即與念奴快步向宮正司趕去,邊走邊向她仔細問明事情的因由,渾然忘了自己上一刻還頭痛欲裂。

    “殿下!”碧落急急地喚了一聲,追上前去提醒道,“再過一刻鐘宮門就該關了,若是誤了出宮的時辰……”

    李琦卻依舊步履如飛,頭也不回地說:“顧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緊?!?/br>
    刺鼻的濃煙彌漫著整座宮正司牢獄,各個囚室里的犯人呼救哀號的聲音此起彼伏,然而,卻始終沒有獄吏肯來給他們打開牢門逃生。被關押在這里的大多是一些身份卑微的宮女內侍,又是犯了過錯的,在貴人們眼中更是命如草芥,就算被大火活活燒死,也不會有誰為他們落一滴同情淚。紫芝被煙塵嗆得連連咳嗽,見角落里的陶罐中還有些清水,便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浸濕了來掩住口鼻。

    那帕子雅潔如雪,柔柔的,涼涼的,縱橫交錯的絲縷中還依稀有龍腦香經年不散的芬芳,正是那年冬天她坐在翠微殿的石階上獨自飲泣時,那個從漫天風雪中走來的少年皇子,微笑著遞給她的?;蛟S是出于某種小女兒甜蜜的私心,她一直都沒舍得把這塊價值不菲的鮫綃絲帕還給他,于她而言,能把他的貼身之物悄悄據為己有,隨時感觸到他衣袂間的溫暖氣息,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輕喚,不覺間已是潸然淚下,“我……真的要死在這里了么?”

    恍惚間,她想起了中秋之夜在雪柳閣的那個擁抱,那個曾在凄風冷雨中給予她無限溫暖的、不帶絲毫*的擁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他還會像神一樣從天而降趕來救她么?在深宮中匍匐求生已近五年,多少艱難坎坷她都獨自挺過來了,死亡,已經不再會對她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他。

    第一次意識到,其實,還有好多心事不曾對他傾訴,還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心底的綿綿情話,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如果可以,她還想和他攜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深林中,在一個寧靜溫煦的春日,一起沉湎于某種甜蜜的深思默想;如果可以,她還想坐在屋頂上與他一起仰望燦爛星空,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喂他吃甜甜的玉帶糕;如果可以,她還想和他一起并肩坐在盛開的花樹之下,無拘無束地說著,笑著……

    四周的聲音愈發嘈雜,有木頭燃燒時的嗶剝聲,獄吏們奮力滅火時嘩嘩的潑水聲,以及犯人們越來越慘烈的呼救聲。紫芝頭暈目眩地瑟縮在囚室一角,漫長而無望的等待幾乎令她昏厥,然而,就在她即將失去意識之前,卻忽然聽到了門外清脆的“咔噠”聲,似乎是有人打開了她牢門上的鐵鎖。

    “裴姑娘,你可以走了?!遍_門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獄吏,冷淡而不失禮數地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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