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她當然認得他——今上李隆基最寵愛的第二十一子、夫君李玙的異母弟盛王李琦。在她與李玙的密謀中,這位心思深沉、行事狠辣的少年皇子無疑是一個極為強勁的對手,也是除了壽王之外,他們必須設法除去的另一個潛在威脅。不過,她更加訝異地發現,與李玙口中形容的冷酷親王不同,面前的少年眉目清朗,神情友善,一雙墨玉色的眸子冷定而清澈,如朝露,似春水,澄凈得仿佛不曾沾染到半分宮廷的血腥與塵埃。 自幼浸染在宮廷權謀中的人,怎么會有如此明朗而潔凈的氣質呢? 李琦卻并不認識這位嬌嬈美艷的少婦,只從衣飾上猜出她必是某位親王頗有身份的側室,于是溫文有禮地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道:“這位夫人,我扶你起來吧?!?/br> “嗯……多謝?!睆堟替搪曇艉茌p,指尖觸到他溫暖有力的手掌時,一張俏臉竟不經意地紅了紅,起初的戒備亦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淡去。 她甫一站起,就見自己的裙裳上淋淋漓漓地沾滿了泥水,儀容十分不整,于是愈發覺得尷尬。李琦卻恍若未見,只是淡淡地說:“你要去哪里?不如……我先去幫你叫幾個侍女來吧?” “不……不用麻煩了?!睆堟替堂摽谡f道,全然沒察覺自己的聲音竟已失去了往日里的從容平靜,“我……只是想去雪柳閣換身衣裳,很近的?!?/br>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盛王是何其精明的一個人,聽到“雪柳閣”三個字,難道還猜不出她就是忠王李玙的家眷么?然而,李琦卻似并不介意,甚至還將手中的傘向她那邊挪了挪,微笑道:“總不能淋著雨吧?走,我送你?!?/br> 那笑容極清極淺,流轉在他年輕俊朗的臉龐上,卻明亮如清晨時噴薄而出的璀璨朝陽,金色的光線瞬間驅散了寒秋夜雨的陰暗,明凈得沒有一絲陰霾。張嫣嫣本能地想要拒絕,然而只一恍惚,卻又下意識地開口道:“那……多謝你了?!?/br> 由他撐起的那一小片晴空開始緩緩移動,而她也故意沒有說破彼此的身份,只是這樣默默與他并肩行走在秋雨中,一路無話。他與李玙,雖是兄弟卻完全不同呢,張嫣嫣想。李玙看似隨和,實則心硬如鐵,就算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也顯得陰惻惻的。而身邊這如臨風玉樹般的美少年,他的笑容,卻如陽光般燦爛。 目光再度瞥向他清頎挺拔的身影,張嫣嫣的心驀地輕顫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她心底那根看不見的弦。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恍惚間,就有些貪戀這片刻的寧靜與溫馨。 雪柳閣并不遠,須臾,張嫣嫣就望見了那窗子中幽暗的燈光,待走到近前時,卻忽聽里面傳來女孩兒驚懼的哭喊聲:“不要……不要啊……忠王殿下,您就饒了奴婢吧……我求求您……不要啊……” 隨后便是一陣清脆的裂帛聲起,伴隨著男人欲.火焚身時特有的粗重喘息聲。意識到里面正在發生什么,張嫣嫣頓時羞得面紅耳赤,尷尬而無奈地看了身邊的美少年一眼,澀聲道:“我……還是先回麟德殿吧?!?/br> 李琦卻沒有理會她,只是凝神聽著里面那女孩兒絕望的哭喊聲,一雙英挺的劍眉微微蹙起。那聲音是如此熟悉……他再無暇多想,隨手把傘塞給滿面愕然的張嫣嫣,冒著雨幾步沖到檐下用力敲門,大聲問道:“紫芝,是你在里面嗎?” 沒有人回答,唯有女孩兒驚恐的尖叫聲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門是在里面反鎖的,他推了幾下,便再無耐心地用力一腳踢開。只見幽暗的房間內一燈如豆,榻上的女孩兒被衣衫不整的李玙壓在身下,猶自拼命掙扎著,身上被剝得只剩下一件小衣,粉嫩的肌膚暴露在溢滿邪欲的目光下,無助而悲哀。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李琦止步于洞開的房門前,只冷冷地說:“三哥,放開她?!?/br> 那聲音不大,卻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頭頂。李玙心中烈烈燃燒的欲.火霎時熄滅,又羞又窘,手上撕扯小衣的動作驟然一停,卻仍牢牢地將紫芝按在自己身下。 李琦深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克制隨時都會爆發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說:“我再說一遍,三哥,請你放開她?!?/br> 李玙坐在榻邊,故作從容地理了理自己凌亂的衣衫,沉默對峙片刻,忽然冷笑著對他斥道:“你給我出去!我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管了?” “三哥的事我自然管不著,但她的事,我今天是管定了?!焙敛焕頃珠L的惱羞成怒,李琦穩步走到他面前負手站定,放緩了語氣道,“她既然不情愿,三哥又何苦勉強呢?三哥若需要侍寢的女子,我自會在家中挑選十名嬌媚柔婉的美婢,明日親自到三哥府上謝罪,但是她……” “若是我要定了她,你又能如何?”李玙挑釁般地打斷他的話,再度與他對視時,目光中不無訝異,仿佛是在打量著一個陌生人。如此不計后果地維護一個小宮女,可不像是他盛王能做出來的事。 “我能如何?”李琦淡淡一笑,眼神卻依舊如刀鋒般閃爍著雪亮的寒光,“我這人是個急性子,為了護她周全,或許會不得已做出一些偏激的事。三哥是聰明人,如果不怕有其他嚴重后果,也可以試一試?!?/br> 張嫣嫣始終站在門外廊檐下的陰影中,隔著青碧色的窗紗,仔細傾聽屋內二人的交談。見李玙終于一摔房門拂袖而去,她忙閃身躲入暗處,望向夫君漸行漸遠的熟悉背影時,那目光中分明有一絲無法掩藏的鄙夷。 紫芝早已默默穿好了衣裳,瑟縮著呆坐在榻邊一角,滿面淚痕,卻不再如適才那般放聲哭泣。那衣裳被李玙撕扯得支離破碎,如今穿在身上竟不能蔽體,裂縫處隱約可見她白皙柔嫩的肌膚,提醒著她剛剛險些經歷的屈辱。她真的是嚇壞了,就連聽到天邊驟然響起的悶雷,也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安靜地埋首于膝上,依舊不言不語,唯有雙肩微微輕顫。 她那么瘦,蜷縮在那里就只剩下一點點,單薄得讓人心生憐惜。李琦凝視著她,忽然想起去年那個細雪飄飛的午后,大病初愈的她獨自坐在翠微殿的石階上發呆,鼻尖凍得發紅,一雙小手都縮在了衣袖里,明明是哭了,卻還倔強地不肯承認。她那么純潔可愛,總是眨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對他笑,可是這些年來,她在宮里也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他想保護她。自從相識以來,這個早已在他心中悄然萌生的念頭,第一次變得那樣清晰。他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遮住她破碎的衣衫,然后伸手幫她理了理凌亂的鬢發,動作無比輕柔。 衣袍上猶帶他的體溫,暖得讓紫芝幾乎產生了錯覺,以為面前的少年就是她最親最親的親人,在他面前,她可以放肆地哭,可以開懷地笑。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然后滿心依戀地抓住他的手臂,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泣不成聲。 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他在她身邊坐下,把痛哭的女孩兒摟在懷中,略低頭,在她耳畔溫和地說:“好了,沒事了?!?/br> ☆、第41章 寒秋 那不帶絲毫*的擁抱,瞬間就溫暖了紫芝惶惑的心。她輕輕靠在他的肩上,聽著窗外秋雨中的颯颯風聲,忽然想起八歲那年的上元燈會,自己因一時貪玩,看燈時在人潮洶涌的朱雀大街上不慎與家人走散,后來哥哥找到坐在角落里痛哭流涕的她,也是這樣溫柔地攬她入懷,然后安慰道:“好了,沒事了……” 剎那間仿佛光陰倒轉,十五歲的少女紫芝淚眼朦朧,如童年時那樣牽住眼前之人的衣袖,夢囈般地低低喚了一聲:“哥,別丟下我……” 李琦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于是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后無言地把女孩兒在懷中擁緊。窗外雨勢漸大,忽有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夜空,片刻后,震天的雷聲從云層中滾滾而來,伴隨著呼嘯的勁風,幾乎要將這雪柳閣生生劈成兩半。整個世界都在雷雨的yin威下瑟瑟發抖,而紫芝卻似渾然不覺,只靜靜依偎在他懷中安享這片刻的溫暖,神情寧和,宛如嬰兒回歸母體。 淚水沾濕了他衣衫的前襟,紫芝默默飲泣許久,方才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十分失禮,于是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用手背匆匆擦了擦哭紅的眼睛,囁嚅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弄臟殿下的衣服……” 李琦卻絲毫不以為忤,只是用衣袖輕輕幫她拭去頰上淚珠,微笑著說:“也不知為什么,都好幾次了,你一見到我就哭得特別厲害,弄得我手足無措的?!?/br> 紫芝一怔,仔細想想似乎確實如此,去年初春第一次在延慶殿見到他時,她不就是哭了么?四年來,她在宮中流過的眼淚實在太多了,以至于每時每刻都要小心翼翼,旁人一個冰冷的眼神、一聲輕微的斥責都足以令她驚怕。而面前這個少年……這個永遠高高在上、氣定神閑的少年卻似乎真的很關心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而他,竟真的能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只為了救她。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神。 只是,那樣不堪的一幕恰恰被他看到,紫芝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幸運還是悲哀。生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想到這里,她便忍不住紅著臉解釋道:“那個……其實,剛才什么都沒發生……殿下進來的時候,正好是……” “嗯,我知道?!崩铉p輕頷首,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用擔心,出了這扇門,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忘記?!?/br> 就這樣,尷尬被他輕而易舉地化解。紫芝感激地點了點頭,沉思半晌,又十分擔憂地說:“我聽公主說起過,忠王性情陰險,城府極深,是個睚眥必報的危險人物。剛才殿下為了救我,想必已經招致忠王的怨恨,只怕以后……” “這就不是你該考慮的事了?!崩铉鶇s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語氣依舊云淡風輕,“我從來就不怕得罪人。況且,我與忠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之所以一直隱忍到現在,只是因為時機尚未成熟,沒有十成把握的勝算罷了。所以,就算他以后使些什么齷齪手段來報復我,也不全是因為你?!?/br> 紫芝仍覺十分抱歉,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唯有真誠地向他道了聲謝。窗外雷聲漸歇,半敞的房門仍在風雨中飄搖,她無意間向門外望去,只見黑暗中依稀有一個人影逡巡徘徊,似乎是想走進雪柳閣。紫芝只當是李玙去而復返,嚇得身子都不禁微微一顫。李琦輕輕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起身安慰道:“沒事,我過去看看?!?/br> 門外之人卻是侍女碧落。自李琦出宮外居后,延慶殿的宮女碧落、碧雯等人也都跟隨他遷入了盛王府。一見是她,李琦不禁訝然問道:“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有事么?” 見他果真在忠王的雪柳閣內,碧落心中疑云頓起,卻終究沒敢貿然開口問什么,只是淺淺一笑,解釋道:“太華公主見殿下不在席上,很是著急呢。聽張孺人說殿下正在這邊歇息,奴婢就自己尋過來了?!?/br> “張孺人?”李琦一怔,隨即想起了那個適才在雨中摔倒的美艷少婦,也不知怎么,心中忽泛起一陣說不出的異樣滋味。 碧落覷著他的神色,忙又補充道:“是忠王府上的孺人張娘子,奴婢以前也不曾與她說過話的,今日只是碰巧……” “哦?!崩铉坏瓚艘宦?,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我在這里歇一會兒。碧落,你先回麟德殿吧,外面雨下得太大,你走路時自己小心些?!?/br> 難得聽他說出這樣略帶關切的話,碧落眼眶一熱,也未及多想,心中就已是一片壓抑不住的喜悅,忙含笑答應了一聲。才欲轉身離開,卻聽李琦又喚住了她,吩咐道:“對了,一會兒你到了麟德殿,順便去回太華公主一聲,就說紫芝身體有些不舒服,我讓她先回去休息了?!?/br> 紫芝……聽到他提及這個名字時的溫柔語氣,碧落不禁一怔,心底的喜悅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略躊躇片刻,才終于強壓住滿心疑問,如往常般恭謹地答了一聲:“是?!?/br> 這一夜,紫芝幾乎無眠,雪柳閣中那一幕幕屈辱的情景在噩夢中反復出現,成了她恐懼的根源。次日清晨,她起床后便匆匆趕往內文學館參加女官考試,頭腦中仍是一片混沌。為了遏制困意,她甚至用指甲狠狠扎著自己的掌心,好在考題并不是很難,在規定時間內總算勉強寫完了答卷??季碛伞傲小迸佼攬雠?,初步選拔出二十名優秀者,最終的官職任命則要請后宮品階最高的兩位嬪妃——梅妃江采蘋和淑儀劉澈親自定奪。 二妃皆端坐于上座,劉澈見紫芝也來應考,還對她鼓勵地笑了笑。報考尚儀局掌籍一職的共有七人,經過第一輪篩選后便只剩下兩人,除了紫芝以外,另一位則是主考官盧尚儀的親信宮女冷月。劉澈審視考卷良久,又分別向這二人問了幾個問題,仔細權衡之下,這才提筆輕輕劃掉了冷月的名字。江采蘋只冷眼看著,甚少發表自己的意見,待盧尚儀宣讀最終的錄取名單時,目光才微微一閃,仿佛不經意地投向站在待選宮人之間的落桑,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盧尚儀是一位容顏清麗的中年女子,出身名門,氣度沉穩,縱然看到自己一手舉薦的親信冷月最終落選,語氣卻仍舊波瀾不驚:“……翠微殿裴紫芝,賜尚儀局正八品掌籍一職。蓬萊殿韋纖兒,賜尚儀局正八品掌贊一職。承香殿柳依依,賜尚服局正八品掌衣一職……諸位可還有什么疑議么?” 最后那句問話本就是走個形式,這份女官名單乃是由劉淑儀與梅妃親自擬定,落選的宮人們就算心中不服,又哪里敢當眾質疑這兩位寵妃的決斷呢?然而,盧尚儀話音剛落,就見一名年輕宮女從人群中走出,上前幾步鄭重拜倒,朗聲道:“尚儀大人,奴婢翠微殿陳落桑,要為冷月姑娘鳴不平!” ☆、第42章 梅妃 落桑一語既出,四座皆驚,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她身上,不知這大膽的小宮女究竟意欲何為。盧尚儀也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問道:“你,認識冷月?” 落桑卻是搖頭,從容回道:“奴婢是服侍太華公主的宮女,平日里與尚儀局的人并無往來,只不過是曾經拜讀過冷月姑娘的詩作,十分仰慕姑娘的才學,這才斗膽向尚儀大人進言。冷姑娘博覽群書,所寫的詩賦也篇篇皆是文辭秀拔、詞采華茂的佳作,擔任尚儀局的掌籍一職是再合適不過了,如今竟在女官的選拔考試中落選……奴婢實在是有些想不通?!?/br> 見有人肯出面幫自己的親信說話,盧尚儀心中暗喜,卻仍是不動聲色地問:“這么說,你是認為二位娘娘的任命有失公允了?” “奴婢不敢?!甭渖Cχt卑地垂首,斟酌著言辭小心回答,“奴婢只是聽教導宮規的女史說過,擔任女官之人必須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而那裴紫芝本是罪臣之后,宮籍上的身份乃是官奴,早年又曾在掖庭局做過浣衣的賤役,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凌駕于學識淵博的冷月姑娘之上啊……奴婢只是怕二位娘娘與尚儀大人皆不知情,無意中受她蒙蔽,這才……” 盧尚儀聞言面色一沉,立即命人去掖庭局調取裴紫芝的宮籍,以備查驗??吹铰渖C寄块g隱隱露出的得意之色,紫芝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參加女官考試還會有身份的限制。而現在,如果落桑執意要揪住“官奴”一事大做文章,那么她非但做不成女官,只怕還會受到盧尚儀的責罰。況且,落桑素來與她不睦,這次難得抓到這么好的機會,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正自憂慮時,只見那位去取宮籍的宮人已然返回,將一本厚厚的名冊呈給梅妃與劉淑儀過目。 劉澈只是漫不經心地翻了翻名冊,便淡淡地開口道:“裴紫芝身為官奴倒是不假,只不過,任命有才學的官奴婢為女官也并非沒有先例。昔年上官婉兒亦是因罪沒入掖庭的官奴,則天武后見她博學穎慧,仍然破格提拔她為女官,委以重用?!?/br> “哦?”江采蘋故作訝異地看向新入選的女官們,臉上露出了一抹親切和悅的笑容,“原來,如今宮里又出了一位才學堪比上官昭容的才女么?快,把那裴紫芝的考卷拿來給本宮看看?!?/br> 江采蘋雖出身于閩粵醫官之家,自幼卻酷愛讀書,相傳她九歲時就已能背誦《詩經》中頌揚周文王后妃美德的篇章,并且揚言要以此為志。也正是因為她才貌雙全,入宮后才迅速獲得了皇帝李隆基的寵愛,在后宮中也頗有聲望。江采蘋接過紫芝的答卷仔細看著,面上卻漸漸露出了不屑之色,半晌,只輕笑著說了一句:“不過爾爾?!?/br> 紫芝羞得面紅耳赤,低著頭站在數十名參選的宮女中,只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一種無言的輕蔑與嘲諷。昨晚在雪柳閣經歷的一番屈辱讓她深受刺激,加之夜里沒有睡好,頭腦一直昏沉沉的,她今天雖勉強寫完答卷,卻連平時的一半水平都沒有發揮出來。劉澈有心替她解圍,便隨口笑道:“江meimei文采斐然,堪比古時之班昭、文姬,品評文章的眼光自然也就比尋常人高了些?!?/br> 江采蘋傲然一笑,連句謙虛的場面話都沒有說。落桑見眾人沉默,便又適時地開口道:“梅妃娘娘明鑒,若單論辭賦詩書上的才華,裴紫芝哪里能及得上冷月姑娘萬一?只不過……只不過她與……”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怯怯地看了劉澈一眼,語氣愈發吞吞吐吐,似乎有所顧慮。江采蘋對她鼓勵地一笑,和言道:“在本宮面前,有什么話直言無妨?!?/br> 落桑將心一橫,低頭避開劉澈帶有警告意味的凌厲目光,繼續說道:“只不過,她與淑儀娘娘似乎關系匪淺……奴婢與裴紫芝在翠微殿同住一室,記得去年紫芝被惠妃娘娘杖責后大病了一場,淑儀娘娘還親自去看她,每日為她請醫問藥……當然了,那時候淑儀娘娘還只是尚宮……” 劉澈何其精明,見她二人做戲般地一唱一和,心中便已隱約猜出了八.九分。這宮女陳落桑之所以敢當面說出這番話,定然是事先受了江采蘋的指使,當然,她們的目的也不僅僅是要阻撓紫芝成為女官,更重要的是為了對付她這位執掌六宮大權的劉淑儀。劉澈側首看了江采蘋一眼,立刻十分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這個女人之間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果然,只見江采蘋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又似笑非笑地問她:“劉jiejie執意要提拔這位裴姑娘,只怕是有私心吧?” “沒錯,我的確很喜歡紫芝,想給她一個晉升的機會?!眲⒊壕剐Φ檬痔谷?,又別有深意地睨了落桑和盧尚儀一眼,“不過,我就算有私心,也只是單純地欣賞紫芝的性情與才學,而江meimei剛剛入宮不久,根基尚淺,只怕是想借此機會多為自己拉攏幾個親信吧?” “劉jiejie真是個爽快人?!苯商O嬌嬈地掩口一笑,似乎很為難地說,“這裴、冷兩位姑娘在才學上不分伯仲,的確叫人難以取舍,不過,既然冷月在身份上略勝一籌……” 劉澈心知此時與她多說無益,只淺淺一笑,便提筆在名單上劃去了紫芝的名字,又款款寫下一行小字:賜冷月尚儀局正八品掌籍一職。然后將名單重新交給盧尚儀,一字一句地說:“梅妃娘娘的這份人情,盧尚儀和冷掌籍可要好好領受啊?!?/br> 盧尚儀引著冷月向二妃謝恩,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全然不知劉淑儀話語中的譏諷與深意。江采蘋又把目光重新投向落桑,笑吟吟地問道:“如果我沒記錯,你報考的應該是尚儀局的掌贊一職吧?” 落桑忙頷首道:“是,勞梅妃娘娘掛心了?!?/br> 江采蘋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你并沒有入選?!?/br> 落桑強抑住心中失望,謙恭道:“奴婢才疏學淺,沒有入選也是在意料之中。只要那些真正有才華的人不被埋沒,奴婢心中便歡喜得很了?!?/br> “宮中人才濟濟,但最缺少的就是像你這般不畏強權、敢于說真話的人?!苯商O滿意地笑了笑,語氣忽而變得十分鄭重,“陳落桑,本宮有意要破格提拔你為宮正司正七品典正,執掌宮中糾察、刑獄之事,你……應該不會令本宮失望吧?” 在這一批新晉升的女官中,官階最高者也不過是正八品。落桑聞言驚喜不已,忙恭恭敬敬地向梅妃叩首謝恩,姿態極盡謙卑。紫芝獨自回到翠微殿時,雖一直竭力克制著,面上卻依然難掩失落之色。平日里相熟的宮人們皆紛紛去向新晉的陳典正道賀了,根本無人理會她這個失敗者,反倒是太華公主李靈曦溫柔地拉住她的手,好言安慰道:“紫芝,這也沒什么,等明年淑儀娘娘再選拔女官的時候,我還舉薦你去參選,相信你一定能考得上的?!?/br> 紫芝心中一暖,便對公主感激地點了點頭。落桑晉升后便立即前往宮正司任職,幾日后,又有一位新調入翠微殿的小宮女搬來與紫芝同住。這小宮女名喚念奴,正值豆蔻妙齡的她活潑直爽、嬌俏可人,與紫芝的性情也極為相投,沒多久,二人就很自然地結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第43章 念奴 漫天的雪花撲簌簌地從空中落下,如同搓綿扯絮一般,漸漸覆蓋了整座恢弘肅穆的宮城,天地*,舉目望去皆是一片純潔無瑕的白色,宛如冰封的荒原。宮女念奴站在翠微殿的廊檐下,伸手輕輕拂去衣裙和鬢發間的落雪,然后才推開自己臥房的門,從懷中掏出兩個熱氣騰騰的烤甘薯來,笑盈盈地喊道:“紫芝,快來吃呀!晚了可就沒有了哦?!?/br> 房間內,紫芝正懶洋洋地歪在自己的小床上,手里拿著一面小巧的四瑞菱花銅鏡,一邊對鏡自顧,一邊愁眉苦臉地嘆息道:“臉上又長了一顆痘痘,好大的……哎呀,念奴,這可怎么辦哪?” 念奴湊過去和她擠在一張床上,自顧自地吃著烤甘薯,忽然看到紫芝枕邊放著一張精致的詩箋,那紙張邊緣點綴著金粉繪成的合歡花,上面瀟灑遒勁的字跡又分明是男子所書。念奴一時促狹心起,便拿起那詩箋笑著調侃道:“哇,該不會是情書吧?快說快說,是誰寫給你的?” “哎呀,你怎么亂動人家的東西?”紫芝頓時惱了,慌忙伸手去搶時,已有一抹羞赧的嫣紅悄然浮上玉頰,“別胡說,快還給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念奴一邊閃躲著,一邊煞有介事地念著上面的詩,待看到詩箋落款處所蓋的印章時,不由驚訝地張大了嘴,“天哪!紫芝,這……這是盛王殿下送給你的?” 紫芝只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羞澀中分明還帶著一點點少女小小的驕傲,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格映在她嬌嫩的臉上,隱隱透出一抹桃花般鮮妍的粉紅色澤。念奴仍是難以置信地盯著那詩箋,雙手牢牢地抓著,生怕弄丟了寶貝似的,一臉艷羨地喃喃道:“我的天啊,這可是盛王殿下的親筆,千金難求的……若是拿到宮外去賣,一定可以換不少錢吧?” 紫芝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搶回詩箋,輕戳著念奴的額頭說:“錢,錢,你就知道錢,真俗氣!” 念奴咯咯笑著,又掰下一小塊烤甘薯塞到紫芝嘴里,滿眼放光地說:“我早就聽人說起過,陛下這么多皇子中,就屬盛王殿下生得最英俊呢!今年中秋時,我在麟德殿遠遠地見過他一次,只可惜沒看清楚……唉,我調來翠微殿都一個多月了,殿下卻一直都沒入宮來看望公主。紫芝,哪天若有機會,你也去幫我向殿下要一幅墨寶好不好?” “不好?!弊现s斷然拒絕,靠在枕頭上很認真地說,“我不敢去,萬一惹他不高興,那可就麻煩了。你沒見過他生氣時的樣子,很嚇人的……” “膽小鬼!那我自己去?!蹦钆敛粴怵H,歪在紫芝身邊笑瞇瞇地嚼著烤甘薯,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道,“紫芝,你喜歡他嗎?” 紫芝先是一怔,然后低下頭甜甜地笑了:“嗯,喜歡?!?/br> 念奴頓時好奇心大起,又問:“那……他喜歡你嗎?” “嗯,這個么……”紫芝歪著頭仔細想了想,眸中卻微露黯然之色,“其實,我也不知道?!?/br> “騙人!”念奴撅起了粉嘟嘟的小嘴兒,指著那詩箋說,“哼,還說不知道呢……他都送你這個了,怎么可能不喜歡?” 紫芝側頭去看窗外的飛雪,沉默許久,才微笑著說:“其實,盛王殿下一直都對我挺好的,自從jiejie走后,就再沒有一個人能對我這么好了……我難過的時候,他會送好吃的來逗我開心;我被人欺負的時候,他會像神一樣從天而降趕來救我。還記得去年初秋,我剛剛調來翠微殿的時候,被落桑欺負得眼睛都哭紅了,他看見了之后還特地問我,是不是在翠微殿住得不習慣?語氣那么關切,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他對我太好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可以,我愿意為他生、為他死,只是……我和他之間身份如此懸殊,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歡我?” “紫芝,我真羨慕你。那么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美少年,能多看上幾眼我就很滿足了,唉……”一改往日里的沒正經,念奴忽然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然后再次趁機猛然搶走詩箋,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哈哈,你若不相信他喜歡你,那就把這情詩轉贈給我好了?!?/br> “你這小妮子,快還給我!”紫芝急得跳了起來,卻又生怕這薄薄的紙一不小心就會被撕壞了,所以也并不敢十分用力去搶。